霧色濃重,密林墜在沉沉煙靄中。
這是一個安靜的午夜,白馬鎮的鎮民們都在睡夢中沉睡,無人覺察郊外的森林裡正在發生什麼事。
朣朦之中,一對人影縮起脖子,捂住身上的包裹飛快跑過林間小路,然後迅速躲到高大的樹幹後,不停地喘息著。
……逃,逃到這裡就安全了吧?
他的提問裡帶著和身上昂貴穿著完全不符的顫抖。
哈,哈哈……都跑到這裡,那些蠢貨天使肯定追不上了。
再會了,那些榨不出幾個銅板來的窮酸人……瑪門寶藏這下都是我們的了!
女人大笑著從包裹裡翻出一個錢幣,只見幣面上刻著精巧的骷髏頭印記,在微弱的光芒之下反射著令人目眩神迷的金色。
親愛的,你還記得開啟寶藏大門的咒語……
——噓。
女人審慎地捂住了男人的嘴。
小心隔牆有耳,這事我們回頭再——
話音未落,她的胸口便被一道猝不及防的白刃貫穿。
然後,在胸中吸盡鮮血的利爪收回,在樹幹上潑出一道髒汙的印記。女人一句哀嚎都沒來得及發出,就倒在了地上。
……竊取寶藏……者……殺!
女人倒下後,一具通體蒼白的軀體咧著嘴,像是在嘲笑他們的愚蠢一般,在樹後赫然顯現。
啊——!!!
男人被嚇得魂飛魄散,但在萬分恐懼之中,他依然沒有忘記從已死的妻子手上搶下金幣,然後才踉蹌著向樹林的另一邊跑去。
逃跑之中,華貴的布料盡數被枝椏劃破,曾經連走線都要一絲不苟收尾的外套,很快就變成了一件單純沾著血汙的抹布。
天使喉中咯咯作響的聲音仍迴盪在林中,哪怕不用回頭,男人也知道自己快被追上了。
……誰,誰能來救救我,我不想死在這裡!
彷彿是仁慈的樞機主神回應了他的祈禱,一道高挑修長的身影出現在不遠處前方。
男人彷彿看到救世主,用盡最後一絲力氣衝上前,撲通一聲跪到在那道人影身下。
幫,幫幫忙!有天使在追我!
我有錢,有很多很多錢,一定不會讓你白幫忙的!
一口氣說完請求和條件之後,他才有力氣抬起頭注視那道人影的正身。
那是一位極致妍麗的年輕女性,姣艷的容貌半擋在髮飾下,嘴角帶著捉摸不透的笑意,正低下頭如審視商品的價值一般看著求助自己的男人。
這位秀麗的女性即使在午夜也撐著一把月傘,她沒有回應求助人的焦灼,而是緩緩地碰動雙唇,如同只是在散步時分閒聊。
哦?那你能為我提供什麼籌碼呢?
男人慌了,急忙著吐出更多的價碼來證明自己的誠意。
我是白馬鎮的稅務官,整個鎮子的財產都是我的,你想要什麼東西,我都能給!
……對了,我可以把你收為養女,之後稅務官的職位也可以傳給你,這條件不錯吧!
你、你怎麼不說話!我很值錢!我要是死了,你就什麼都得不到了!
最後一句話裡面帶上了毫不掩飾的凌厲,比起說是談判,這更像是一個人窮途末路之時的威脅。
但高挑的女人仍然沒有被觸動,她只是慢慢俯下身,從求助者攥緊的手上緩慢而不容拒絕地,摳出了那枚沾滿血汙的金幣。
不必了,我已經得到更好的了。
咕嘰——
黏膩的血漿噴湧而出,下一秒,男人的胸口也被追上來的天使貫穿了。
在這之後,女人才舉起月傘,毫不拖泥帶水地一把插碎了天使腐臭的腦袋。
倒在地上抽搐著的男人怒目圓睜,注視著女人遠去的背影,像是無言地質問她:既然有能力救人,那為什麼要袖手旁觀?
……為什麼那麼驚訝?親愛的父親大人,我只是做了跟你們當年一樣的事啊?
高挑的身影仍優雅地轉動著傘面,彷彿一地的狼藉和自己全然無關。
父親大人,你沒有忘記我吧?我就是當年那個,被你們拋在路邊充當誘餌,卻一直沒能死成的「埃莉諾」呀。
——!!
臨終前,男人掙扎著最後一次想說點什麼,但喉中只是噴出了更多的鮮血。
他想起來了,十幾年前,他和他的妻子和今天一樣,被憤怒的民眾追趕著,匆忙中躲進了林間。
但那一天,他們還帶著當時僅有七歲的小女兒,他和妻子合計一番之後,認為那些鎮民必定不會對孩子下毒手,所以決定把女兒作為誘餌留在路邊,拖延時間。
十幾年來,他們雖然偶然回想起那個曾被自己拋棄的小女兒,但自從災變發生後,燼土邊疆如此混沌不堪,誰能想到她居然活下來了呢?
所以父親,請不用再記掛了,「埃莉諾」已經收下了你們的「饋贈」……
而且必然會活得比你們更好。
女人將那枚金幣上的血汙細緻抹去,藏到身上之後,踏著輕快的步伐離開了這座曾在童年賦予她無盡噩夢的森林。
但,這一次她是賭桌上的贏家。
前行中,她哼起了愉快的歌謠,那是小時候母親曾在床前唱給自己的安眠曲。
{226|153|170} 嗨魔王,這是自作自受~嗨媽媽,看著我吧~我在地獄鐵路上一往無前。{226|153|170}
打著旋飄落的雪籽飄落到傘面,一絲不易覺察的寒意悄然降臨身邊。
啊呀……下雪了。
她舉起手,接住一片在掌心轉瞬即融的純白。
差點都忘了呢,今天可是平安夜呢……
然後她昂起頭,對著遙遙高空露出了一個純真的微笑。
爸爸,媽媽,聖誕快樂。
幸運38娛樂城
數年前
數年前 幸運38娛樂城
娛樂城的喧鬧總是不分日夜,牌桌前始終擠滿了摩肩擦背的人影,侍應生們則是負責隨時隨地響應賓客們無窮盡湧出的要求。
年幼的埃莉諾端著滿滿一盤香檳和佐酒小菜,提著裙襬,小心謹慎地穿行在賓客之間,閃身進入一間裝修豪華的包房。
屈魯特先生,您點的「銀河淚」到了。
就放在這裡吧。
男人的視線沒有從手中的牌上挪開一分,冷淡地給出了命令。
……是。
身穿著洋裝的侍女得體地放下餐盤,在確認貴客已經沒有下一步命令之後,沒有再說出一句多餘的話,便要退出包廂。
——咕嚕。
但房中飄散的食物香氣,和一聲她無法控制的胃中飢響吸引了賓客的注意。
……
面對著客人探究的打量,她羞愧地低下頭,將自己發紅的臉龐藏在帽簷下出聲解釋。
對不起,屈魯特先生……
不用在意,只是,你們娛樂城對侍女的待遇似乎並不怎麼好。
客人出乎意料地原諒了她的失禮,反而把探尋的目光轉向了對面的荷官。
實在抱歉,屈魯特先生,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出這種事,娛樂城裡從不苛刻員工的待遇。
埃莉諾,今天上工之前,你沒有吃飽飯嗎?
圓滑世故的荷官卻反過來把問題拋回到女孩身上。
我……
埃莉諾窘迫地抓著裙襬,雙目死死地盯著地面,似是要從暗褐色的華貴鋪毯上找出一個答案。
罷了,不用解釋。
男人斂起桌上剩餘的殘牌,然後嫻熟地在雙手間翻飛出一串牌塔。
知曉牌序的規則嗎?
是的,先生,從大到小,分別是Jupiter,Metis,Themis……
女孩雖然緊張,但隨口便報出一串流暢的名詞。
男人眉間微顰,似是看到了珍奇的景象。
你接受過教育?
……
女孩再次變得一言不發,她明白自己說得太多了。
這個問題也不能回答嗎,嗯,你們娛樂城的規矩還真多……
放棄從小心翼翼的侍女身上探尋,男人把目光放回看起來更為輕鬆自若的荷官身上。
我想讓她來擔任下一局的臨時牌手,這沒有問題吧?
這當然尊隨悉便,只是,屈魯特先生您為何……
就當是心血來潮好了。
男人停住洗牌的動作,將整齊碼好的牌遞交到女孩面前。
你呢?你想試試嗎?
先生,我……
儘管對面荷官的眼神似是要從她身上刨出一個洞,但埃莉諾有預感,眼前這個男人的邀請或許是她最後一次改變命運的機會。
於是她重重地點頭,然後從男人手上接過了紙牌。
我非常樂意。
無人知曉,那一夜成為了名揚燼土邊疆的「賭徒莉莉絲」人生起點。
那個髒兮兮的,被娛樂城城主從路邊撿回來的小乞丐「埃莉諾」,在僅僅一次的教導中,便展現了驚人的天賦。
僅僅數周後,埃莉諾就憑藉著她的頭腦,從娛樂城幾乎牢不可破的鐵則裡面啃下了一塊血肉,
成為了極其微小機率中獨一無二的幸運者。
那些曾經蔑視她,故意剋扣她食物的侍女們,
如今也在每一次牌局裡團團圍坐在她身邊,聚精會神地觀察著她的一舉一動。
ALL IN.
在狂熱的歡呼聲中,坐在牌桌對面的女孩再次將手邊的籌碼都推入獎池,引得身旁的侍女們興奮跟隨。
我跟埃莉諾,我也ALL!
我也是我也是!
數十秒後,牌面翻開,誘人的「同花順」如等人採摘的鮮美果實一樣躺在桌面上。
埃莉諾——!你太棒了,你就是38城裡真正的幸運女神!
人群中再次爆發出浪濤般的歡呼,嬌小的女孩被一群侍女們抱著親著,今天哪怕是真正的堤喀女神親自下凡,能得到的待遇也不過如此。
各位,我今天要先失陪……
注意到牌桌對面的荷官明顯神色不悅,女孩踮起腳尖抱走屬於自己的籌碼,示意要先行離去。
別走呀,埃莉諾,我們這裡那麼多人都可指望著你呢!
對呀對呀,再留一會吧!
對不起各位,我真的還有事情要做……
埃莉諾小心翼翼地挑選著說辭,生怕自己又說錯話觸怒了這些年長的前輩,好不容易爭取來的好感又馬上煙消雲散。
要是錯過了值班的時間,我會被領班訓斥的……
……啊,那你快去吧,不然待會趕不上晚班,我們也不忍心看到小埃莉諾挨罵。
侍女們終於鬆口,埃莉諾連忙如蒙大赦般離去。
而端坐在高腳椅上的荷官,在埃莉諾離開之後,不露聲色地將原來的卡牌換下,從桌下的暗格裡抽出一疊經過特殊油墨處理的紙牌,重新攤回了桌上。
……埃莉諾她最近太囂張了。
坐在燈光熄滅後的大廳裡,疲憊的荷官點燃了一支精心卷制的薰香。
埃莉諾和她那些追隨者得到的所有銅板,都是幸運38娛樂城的財產,城主不會坐視不管。
但這不都是正經八百上牌桌贏回來的?
嘿,所以我才說你們這些只會舞刀弄槍的都是外行。
修長的指尖輕輕彈著,一段灰褐色的香草灰燼被抖落進玻璃缸。
幸運38娛樂城是不禁止員工私下開設牌桌,但這都是為了什麼?
傻瓜,這一切都是因為城主希望員工從她手上得到的報酬,轉頭就被扔到永無止盡的遊戲裡。
這樣一來,她們便永遠得不到自由,只能終生在這裡服務賓客。
嗬,所以這麼說來,什麼「在牌桌上能賺到足以離開的本錢」這些話,都是騙人的?
噓,你說得太直接了。
屈魯特先生當時心血來潮教導她牌術,為她敞開了一扇窗,但當時的她不明白,幸運的饋贈有時正是不幸的開端。
當整座大廈都迎來倒塌的時候,她那時候會不會寧願自己從沒有看到那扇窗呢?
缸中剩餘的灰燼徹底燃盡,荷官站了起來,披上靠在軟墊上的外衣。
要不了多久,城主就會盯上她,讓她支付「幸運」的價碼。
砰——
伴隨著不斷落下的鵝毛大雪,嬌小的女孩被推落出門,整個人狠狠地摔在地上。
我宣布,低級侍應生埃莉諾因為監守自盜,在牌局中出千,被判處沒收所有財產,永久驅逐出幸運38娛樂城——
——不!我沒有!
迎著雪虐風饕,女孩扔堅持著抬起頭,奮力爭辯著。
我獲得的一切都是我從牌桌上贏回來的,我贏得堂堂正正,從來沒有破壞規則!
但沒有人回應她的爭辯,紛揚而下的純白中,唯有侍女們低聲的交頭接耳傳入她的耳畔,無比清晰。
我就說,她怎麼突然就從牌桌上贏了那麼多錢,原來都是靠出老千。
呸,只是條撿回來的寄生蟲還敢監守自盜,我就是撿回一條狗,都會感激地向我搖尾乞憐呢。
我沒有……我真的沒有……
爭辯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她意識到了,這裡不會有任何人站在她身邊。
走吧,我不想對你動粗。
高大的男人站到面前,把癱在地上的她拉了起來,小聲在她耳邊囑咐了一句。
趁現在,你還能走得體面。
……
娛樂城外仍是晴空白日,但氣溫已經降到嚴寒。女孩在大雪飄落的街道上不斷走著,試圖找到一個看起來像是「庇護所」的地方。
身邊往往來來的人影大多都是衝幸運38娛樂城而來,臉上寫滿難耐的欲望和興奮,已經徹底沉浸在這座城鎮的幻覺魔法裡——每個人都覺得自己會是接下來被命運垂青的幸運者。
夫,夫人,請問你是要前往幸運38娛樂城嗎?
她鼓起勇氣,從路旁攔下一個面相看起來還算和善的中年女人。
沒錯,看你的打扮,你是娛樂城的侍女?
是,是的夫人,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為您擔任嚮導。
我通曉娛樂城裡面所有遊戲的規則,也知道怎麼樣下注才能贏得最多價碼……
女人的目光寫滿懷疑,她強迫自己繼續堅定地說下去。
我不會向夫人您事先索取任何報酬,您只需要贏牌之後……分給我一些就好。
說完之後,女子久久沒有回應,埃莉諾只低著頭,甚至都不敢抬頭看她的臉。
……我明白了,我們去一個安靜的地方談談吧。
終於等來了肯定的答覆,但女人轉頭就走,唯恐她回心轉意的埃莉諾慌忙跟上,兩人一番彎繞之後,走進了城鎮深處的小暗巷。
暗窄潮濕的小巷裡散發著黴菌和腐壞有機物的味道,這是埃莉諾從此之前沒有接觸過的世界,她有些感到惶恐。
那個,夫人……
此時,一路上表現得沉靜和善的女人突然豹變,一腳把她踹在地上。
小丫頭,別以為我是什麼都不知道的肥羊,你肯定是打算誘導我出千,然後聯合賭場的人一起敲詐我一筆吧。
靠這種老舊的招數,你真以為能騙到我嗎?
女人下足的力度毫不收斂,她的喉頭上泛出一股突兀的甜,感到自己的肋骨都幾乎要碎裂。
不,我沒有,你誤解了——
她拚命舉起手臂遮擋,但高跟鞋尖凌厲的踹踢依舊不斷落在背上。
還不承認,小小年紀,就滿腦子歪念頭,看我不——
她的話沒能說完,一道火花的爆裂聲轟鳴而至,銅彈把女人的腦袋炸成了軟爛的番茄。
抬頭望去,是另一個站在巷子深處,舉著霰彈槍的男人緩緩放下槍把,吹了個口哨。
賓果——城外來的大肥羊一位,還有個娛樂城裡走丟的小肥羊。
混混全然不顧因為過度恐懼已經無法動彈半分的小女孩,只顧著蹲下身子,在女人的死屍上翻找瑪門幣。
喲,就那麼點啊,真浪費我的好子彈了。
半分鐘之後,他捏著唯一的戰利品,一張黑卡站起,臨走前還不忘在屍體上踹了腳。
看你穿那麼光鮮亮麗我才下手的,結果也不過是拿著信用點在賭的貨色,廢物。
——不要走!!
面對這副慘象,她的往日構建起來的所有認知都崩塌了,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麼做,但只是受本能驅使,下意識地扯住了那個混混的褲腿。
先生,你救我一命,我感激您,但——
那怎麼了?小姑娘,你該不會以為我是為了救你才開槍的吧?
埃莉諾瞪大了眼睛。
哦,不過,你提醒我了,你確實還有點作用……
男人從衣袋裡拿出一個破舊的通訊器,然後當著埃莉諾的面,按下了紅色的發送按鈕。
喂喂,是治安局嗎,我在西街那邊發現了一具屍體。
嫌疑人?沒看清楚,好像就是一個從娛樂城裡逃出來的小……
等回過神來的時候,她已經在大街上拚命地奔跑了。
腦海裡沒有自己從那個小巷裡逃出來的記憶,腳底也因為長時間的奔跑而生痛,只有一股強烈的恐怖感在後面追趕著她,催促她馬上逃離那個蔓延著血腥和惡臭的地方。
嗚——!
因為跑得太急,她在地上摔了個趔趄,膝蓋上劃成一片血肉模糊。
從娛樂城出來的小姑娘,是她!
令人戰慄的催促聲繼續從後方毫不留情傳出,她沒空看一眼傷口,繼續爬起來拚命往前奔去。
攔住她,攔住她!!
之前對自己毫不在意的人影紛紛迎面撲來,其中一個治安官手持著槍械,即將要對她扣下扳機——
!
在那極短的幾秒間,她幾乎是本能般閃身躲進了另一個男人身後,然後發射出來的銅彈擦著她的髮絲而過——
什……麼……?
呀!出人命了!!!
……?
好像有什麼滾燙的液體濺上了臉頰,女孩絕望地反覆擦拭,卻怎麼也清理不掉那紅色的汙垢。
對、對不起……
她近乎本能地抱歉,可對方卻只是直挺挺地栽倒,落在泥濘的道路上。
我……我不是……
無人在意「罪犯」的辯解,人群再次喧鬧地炸成一片。
埃莉諾感覺眼前的世界骯髒又吵鬧,恍惚間,她彷彿又回到了那個與父母走失的森林。
巨大的恐懼感壓迫著胸腔,她咬緊牙關,邁步奔逃,
她進巷子裡了,追!
奔跑中,埃莉諾感到自己的視野濕潤模糊,她下意識伸手去擦。
不是……血?
幽仄的小巷中,一顆顆淚花撲簌落下,融入冰冷的天地之間。
我哭了……?
……為什麼?
明明在父母拋棄自己的那一天,她都沒有落下淚水。
……為什麼這一切會發生在我身上?
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對待我……?
腦海中依然一片亂麻,她想為這份突如其來的感傷找到答案。
她迎著風,讓淚水撕裂著臉龐,感到至今自己一直努力維持至今的某條神經終於斷裂,終於忍不住張開嘴,大哭起來。
嗚嗚嗚嗚,啊啊——————!
為什麼啊,至高天,光是這些懲罰還不夠嗎……
命運到底,到底要戲弄我到什麼時候!!!
撕心裂肺的咆哮迴盪在陰暗的巷子裡。
大雪依舊紛紛揚揚地飄著,將她的足跡和血跡一同掩蓋起來,隱秘地成為了她在這座城裡的唯一一個同伴。
叮咚——
不遠處,教堂的聖鐘敲響,渾厚的鐘聲傳遍了整座城。
每日的祈禱開始了,女孩近乎嘶啞的嗚咽被宏偉的鐘聲吞沒。
是的,在燼土邊疆,強大總是會吞食弱小。擁有力量與權勢的人總是能重複出現在牌桌,而弱者總是在孤注一擲後煙消雲散。
埃莉諾餓極了,她抓起一把雪,塞入口中,反覆咀嚼著這片森林食人的法則——憑什麼自己總是被他們踩在腳下?憑什麼自己的籌碼總是被別人奪走?
既然都不讓我活……
聖堂的經文上,都說雪是至高天降落到人間的審判。
女孩繼續往前跑著,讓這審判盡數降臨到自己身上。
那我偏要上桌,偏要比你們所有人都活得更好。
她喃喃,嘴角漸漸咧起一個戲謔的微笑。
「聖堂牌局」上
回到當下
回到當下 「聖堂牌局」上
荷官從鑲著金色走邊的牌桌上端起一枚做工考究的金幣,將其放置到「煉金矩陣」的中央。
在牌局結束前,戰利品都會被這個不受任何外部因素影響的矩陣保護,哪怕是至高天大人親自屈尊降臨,都無法解開矩陣的牢籠。
千百年來,燼土邊疆的人民都在依靠這個魔鬼的陣法來維持賭局的公平性。
……莉莉絲?還真是一個有夠蔑視聖堂的假名。
端坐在牌桌對面的「天使長」玩味一笑,像是允諾了這個極其冒犯的稱呼。
但拉斐爾夫人,你看重的只是我帶來的「賭注」吧。
前來參與賭局的對手倚坐在軟墊上,玩世不恭地搖晃著手上的香檳杯,她知道這位天使長絕對無法回絕自己提出的條件。
不錯,你帶來了「瑪門寶窟」的鑰匙,在瑪門之位長年空缺的當下,確實有資格坐到我對面。
接下來輪到你提出條件了,你想贏得的賭注是什麼?
我想要的不多,既然你們都願意把白馬鎮賜予我父親,那我就要得到他的五倍以上。
身穿白色禮裙的淑女揚起五個指頭,形象生動地彰顯著自己的野心。
我要成為一整個州的稅務官。
夠大的口氣。
拉斐爾沒有露出任何表情,讓人無從推測這個條件對她而言是輕是重。
我允諾你這個條件,但是你也知道聖堂牌局的規則吧——
——當然明白,「一旦落敗,靈魂即歸天使所有」。
她興奮地舔了舔還沾著香檳的嘴唇。
我不是輸不起的懦夫。
拉斐爾夫人點頭,站在一邊的荷官無言地開啟了「煉金矩陣」的法陣,條件洽妥,牌局即成。
天使長從桌上撿起分出的卡片,漫不經心地掃視了一眼牌面,便報出了決定。
下注。
跟。
白裙的淑女絲毫沒有怯讓,緊咬著她不放。
喲,你不必強迫自己表演咄咄逼人。
我會給足你思考的時間。
拉斐爾夫人,這種牌局,我七歲的時候就在打了。
她誇張地笑著,沒有一點打算隱藏表情裡的自矜。
請不用懷疑,我就是燼土邊疆上最好的牌手。
說得也是,怎輪得到我來操心名譽滿天下,傳說中永不落敗的「賭徒莉莉絲」。
拉斐爾夫人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拋出下一張手牌。
莉莉絲小姐,本輪勝。
隨著裁決報出,莉莉絲張揚地對敵手拋出了一個「是吧?」的表情。
下一局。
不理會她的挑釁,拉斐爾夫人只是繼續冷靜地命令著牌局進行。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著,牌局上的競爭也越來越焦灼。
幾輪交鋒之後,拉斐爾夫人和莉莉絲手上只剩下了最後一枚籌碼。
但雙方都仍只是雲淡風輕地笑著,彷彿下一局決定的不是其中一個人的生死,只是一個尋常的聚會小遊戲。
最後一輪牌局也來到了終輪,莉莉絲笑著翻開輕拋到自己面前的卡牌。
——哦呀?
她沒忍住,輕佻地竊笑出了聲。
也不怪她沒保持住牌桌上的禮儀,那可是一張明晃晃的紅桃A,還有比這更優秀的手牌嗎?
抱歉,拉斐爾夫人,我贏了——
她剛打算揚起手展示這枚屬於自己的戰利品,腹中突然一緊,體內突兀地傳來一股陌生的劇痛。
莉莉絲低下頭,只見自己的小腹上正漾開著一片血紅。
……奇怪?
淑女依然維持著舉牌的姿勢,優雅地對開槍的荷官表示了疑惑。
她並不出奇這位大天使會出爾反爾,只是魔鬼的煉金矩陣連至高天都無法解開,如果自己死了,那枚金幣就再也無法從矩陣從取出。
……我還以為,你們天使會更看重「瑪門之鑰」。
我確實很看重「瑪門之鑰」沒錯……只是,那個矩陣裡放進去的,從一開始就是一枚替代品。
拉斐爾夫人從未散的硝煙中站起身,將那枚熟悉的金幣推到牌桌中央。
真是機緣巧合,在幾天前,我透過「某種渠道」弄到了一枚附著有瑪門魔力的替代品,然後那麼巧,你就今天登門找上了我。
看來哪怕是煉金矩陣,都無法準確出辨認屬於黃金之王的術式啊。
你竟敢——!
那張精緻秀麗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怒不可遏的表情,她並不羞怒於自己落敗,而是無法原諒對面的天使竟然在神聖的牌桌上出千。
聖堂牌局原來只是用謊言妝點的陷阱,你們這些天使,居然甚至做不到遵守自己定下的規則嗎——!
對待你們這些豬狗不如的人類,何必要遵守?
言談間,拉斐爾夫人已經收起瑪門之鑰,走到了包廂的房門前。
她拉上帽簷,最後回頭看了那位癱坐在軟椅上,動彈不得的敵手一眼。
別搞錯了,瑪門的寶藏從一開始就是聖堂的財產……你本來就沒有資格和我談條件。
你……!
惱怒的叱喝尚未出口,她的嘴便被站在一旁的另一位人類捂上了。
下手乾淨點。
乾脆俐落的命令下達,一把尖銳的剪刀驟然刺進她的胸膛。
那位沉默的荷官似乎非常了解主人不喜噪音的脾性,在動手的時候死死鉗住了她的喉嚨,除了鮮血之外,沒有任何多餘的慘叫能洩露出口。
唔——!
但她扔掙扎著,竭盡所能地想把胸中的憤怒吐露出來,她不願就這樣死去了,她怎麼能像一條野狗一樣默默無言地暴斃在不知道哪個角落。
唔唔唔——!
她睜開了血紅的眼,抵死怒視著拉斐爾遠去的方向,在喉嚨中翻滾著最惡毒的詛咒。
呃啊!
荷官的掌心被她咬下一塊肉,吃痛地撒開了手。
——死前還不肯閉嘴,真是條瘋狗!
男人也發了狠,隨手抄起一個精緻厚重的花瓶,迎著她的後腦勺砸了上去。
這次,她沒能再抵抗,意識很快脫離了神智的控制,肢體也頹然地倒到了地上。
在臨死之前,她又一次夢到了父母。
和她被拋棄在林間的那天一樣,空中飄著紛紛揚揚的鵝毛大雪,她手上抓著一枚金幣,赤腳走在漫長的積雪路上。
道別前,母親給了她最後一枚金幣,跟她說,
「這樣一來,你也別說我們沒管你了,能不能活下去,就看你自己的。」
不知道走了多久,她來到一棵大樹前,在樹根下停住了腳步。
……
兩具屍體親密地依偎在樹幹上,雙手交纏,掌心內裡握著一枚亮閃閃的金幣。
喂,雖然你們兩個都是可悲的混蛋……
她蹲下身子,輕輕為他們擦落頭髮上的細雪。
但你們能不能回答我,為了一枚金幣而死的人生,真的有意義嗎?
……
屍體當然不能回話,她無趣地又站起身,踢飛一堆腳邊的積雪。
不過,好像最後我也跟你們沒什麼分別。
如果你們還活著的話,也一定會嘲笑我的。
冰花依舊在不間斷地下,她張開雙手,在雪中踩著優雅的舞步,一圈一圈地旋轉著。
哼哼哼……
優雅的旋律在林間響起,她在低吟,在歌頌著自己不久之後將至的死亡。
世人總說在死前,人會看到代表自己一生的走馬燈,那如果她的人生是一場漫長的大雪,好像也不壞。
啊……但是,真想看一眼啊。
舞動至精疲力盡,她放下手臂,倒在雪地上,望向半空中蒼白的月,那是自從災變後燼土邊疆上就沒再出現過的光景。
現實裡的月亮……原來是長這個樣子嗎?
不遠處傳來一聲陌生的回應,她抬起了頭。
不知何時,背後的大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雪中走來一位披著灰黑色斗篷的人。
她沒有見過這個人,也不明白為什麼這個人會出現在自己的夢境裡,所以她又一次披上得體的面具,對其笑了。
晚安,我有什麼能幫你的嗎?
對面卻反將一軍,這不是她喜歡的節奏。
嗯……簡單來說,我被天使暗算了。
她依然端莊地笑著,不露痕跡地掌握話題的走向。
我這一生可從來沒有做過什麼壞事啊,也不知道拉斐爾大人為什麼對我判下如此裁決……
可能,是我拆穿了她在「聖堂牌局」上出老千,她才不得不滅我的口?
謊言總是從她嘴裡信手拈來,已經變成她為人處世的習慣,哪怕在這種時候都不例外。
披著灰黑色斗篷的人影沉默了,似是在衡量她話語中真實和虛假的成分。
不過我應該很快也要死了,這個秘密恐怕真的要帶到棺材去,再也沒人能知道了,哈哈哈……
出乎意料,對面的人卻接住了她拋出的誘餌。
你怎麼幫我?總不能讓我像樞機主神的殘軀一樣,「啪」一聲從棺材裡坐起來吧。
然後她因為過於滑稽的想像而笑了。
這下,哪怕只是荒唐的聯想,她都不得不認真幾分去對待。
……沒有代價?
傳說中駕駛著煉獄列車,到處開來開去,然後把逮住的人踹進阿格龍河的那種嗎?
……哈哈。
莉莉絲又笑了,只不過,這一次是出於興奮。
她明白,對面的人對自己的說辭也無多少信任,但不重要,她知道自己開出的「價碼」,厚重到讓對方無法拒絕。
曾以為命運會就這樣終結於此,但沒想到,自己還是有著能被人從冥河邊緣拉回來的價值。
果然,不到最後一刻,誰都不會知道藏在牌桌最內裡的底牌是什麼。
一種無法抑制的衝動在她體內翻湧,她從雪地上站起來,仰著頭站到那個人面前。
——那就,動手吧。
你來!
人類俯身,將手掌伸進她胸口血淋淋的空洞裡面。
赤紅的絲線立刻翻湧而上,從傷口中鑽出,紡織成一卷光滑艷麗的布包裹住了兩人。
……痛,很痛啊!
刻骨銘心的疼痛之中,她仍張揚地笑著,反過來握住了人類的手腕。
喂,如果留下了治不好的傷疤,你打算怎麼辦?
人類沒有回應他的問題,只是繼續向這片赤色的深處探尋著。
灰鴉。
在混沌不堪的紅光中心裡,人類攥住了那只有三十五克重的靈魂。
下一刻,不可逆的魔力洪流重塑了她的軀體。
啊啊啊——!
漫天的鵝毛大雪呼嘯不止,幾乎要把她的哀鳴溺斃在風聲裡。
但她依舊倔強地高呼著,她要讓整個三界的人都能聽到這個聲音,讓他們知道自己不是暴斃在謊言中的野犬。
她,燼土邊疆上永不落敗的牌手,絕世的賭徒,能矇騙整個世界的騙子,莉莉絲,此刻從煉獄中回來了。
再也沒有人能堵上她的嘴。
人類放開她的胸口,而新生的騎士也拄著月傘,從白茫茫的雪原上站起。
體內漫無止境的飢渴在叫囂著,催促她把眼前所見的一切都吞食入腹。
從此之後,這個惡魔的胸膛裡,便被埋下了永不可能滿足的「食慾」。
傘面輕轉,在空中綻放出一道血色的圓,將紛揚而下的冰晶擋在身後。
要嘛贏個金盆滿缽,要嘛被人吃乾抹淨,博弈往往只有這兩種結果……
做好賭上一切的覺悟了嗎,血契者閣下?
去吧!我賜予你欺瞞倒轉整個世間的<color=#ff4e4eff>權力</color>,
用手中的牌剖開所有時間的橫截面。
<size=55>直到讓所有天使都嚥下用謊言釀造的蜜</size>
<size=55>永不消融的暴雪依然激烈拍打在他們的齒縫間蜜</size>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