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夢之間,人類感到自己的意識被強行抽離,然後強行塞進了另一段記憶裡。
那是一段充斥著痛苦,不甘,憤恨的回憶,讓
但記憶的主人很快又激烈拒絕了外部意識的窺視,
這次,是一段溫暖,祥和的碎片,和煦得讓人想起自己曾枕在搖籃時的無憂歲月。
人類睜開眼,在不斷搖曳的夕陽中,看到了曾在這片土地上生活過的人們/哈盧伽>。
曠原之上,幾位抱著藜麥的「坦昆」赤腳走過大地,朝著火紅的落日露出笑靨。
他們頭上都戴著動物的顱骨,互相以獸名相稱,彼此沒有高低長幼之分,平等地分享著這片大地上誕生的一切。
那是一個涼爽的晚秋,渡鴉在空中翱翔,夜鶇在林間歌唱。
他們的懷中抱著接下來足以支撐一整個冬季的食糧,心中感謝著眷顧自己部族的神靈,踏向歸家的路途。
在那個時候,名為哈盧伽的部族相信這片土地<//卡爾克薩>是具有靈性的。
這片大地上的一草一木,一砂一石,其中都依附著神明的靈魂,他們採用時只取必須的那部分,
其餘的不得隨意褻瀆傷害。
人類沒有向前走去,因為
你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的,對嗎?
後方傳來問詢的聲音,人類沒有回頭,因為這是夢境即將結束的信號。
是啊,誰又何曾不想?
身後的人輕輕嘆息,走上前來,從後方握住了人類的喉嚨。
但,既然是夢境,就該醒來了。
纖細的手指驟然收緊,指甲深深鑲進皮膚中。
尖銳的呼喝刺穿靈魂,將神智霍地抽出虛偽的樂園。
——給我睜開眼睛,灰鴉!
抬起眼簾,仍置身於朣朦的林間,一道利刃正抵在喉嚨,將肉體從沉睡中強行喚醒。
部落的聖女將血契者綁在樹下,正扯著衣領將
客套的招呼就免了,我的記憶剛剛也被你藉機窺探了夠。
灰鴉,你既然故意跟著我來到這裡,想必也清楚我想做什麼。
那你自己怎麼想?你願意獻上生命嗎?
緘默只維持了片刻,人類沒有過多思量,便坦率地道出了自己的真實想法。
哈,你想得倒是挺美的,也不問問我們是否樂意和你們一起苟活了。
少女沒有反駁,沉思了數秒,然後突然把刀尖倒轉,指向灰鴉的胸前。
不,我有更好的選擇。
我可以把你變成活死人,反正儀式裡只需要你的血液。
我不想看到異域人的血脈玷汙聖壇,不過我也不想放走現成的機會。
刀尖順著頸脖往下滑動,然後停在肋骨上方,不停搏動的心臟前。
流傳萬年的神諭裡只說過強大的鮮血可以召喚出復仇的「死亡聖神」,但沒說過只能召喚一次。
當「死亡聖神」將所有同胞/哈盧伽>都復活後,我們就能重新集結部隊,對聖堂和人類宣戰。
而你……就留在我身邊,充當儀式的「活祭道具」好了。
如果你能表現得恭順一點,我也不是不能幫你把那些大天使一起收拾了。
你這是在挑釁?
灰色的眸子眯起,少女像聞到危險的氣味一樣弓起背來。
嘉奈利放下骨刀,鬆開人類的衣領,咧開嘴笑了。
我承認你跟那些懦弱又自私的人類比起來……還算有那麼一點意思。
你說服我了,我可以讓你活到「死亡聖神」降臨,讓你親眼見證聖堂和人類的末日。
人類鬆了口氣,但馬上,眼前又掠過一道赤色的血光。
但是……前提是你真的能完成「祭品」的職責。
聖女劃開了血契者的胸膛,鮮紅的血液濺滿了她的手心。
嘉奈利揚起手,讓手上的液體滴落到地上,觸目驚心的赤色立刻就充盈整座法陣。
那我們就一起來見證……「燼土邊疆」的最終幕吧。
赤光蔓延的另一方
銀髮騎士身陷在黏稠的血潭中,高舉著標燈,不斷淨化源源不斷撲上來的部落民活屍。
腐屍的攻勢無窮無盡,燈中吸收的靈魂越來越多,他的精神壓力也越加沉重。
一片腐糜的惡臭中,唯有林中傳來的血契氣息無比鮮明,他驅使著自己再次從潭水中站起來。
(不能再耽擱了……)
(必須……馬上找到脫身的方法。)
騎士左手握緊燈把,從右手中幻化出銃槍,發射出灼熱的一彈,在林中燒出一條道路。
砰——
耀眼的光芒散去後,萬事循著灼燒出來的焦土,往前繼續奔跑。
灰鴉——!
血契的氣息在逐漸接近,他能感知到契約者就在不遠的前方了。
而就在這一刻,天際的另一側突然升起耀眼的光柱——
渾濁的紅光覆滿了天穹,整座燼土邊疆都在嗡鳴震顫。
一根樹狀的光柱從林中升起,光線狀的枝椏不斷往地表垂落。
光線「枝葉」碰及之處,綠樹和活物都飛速枯敗腐爛下去,就像被吸走了所有生機。
而在「樹」的枝幹核心,某樣「活物」在其中胎動著。
「祂」從內側撕開肉巢,伸出蒼白的手指,在「樹」的表皮上摩挲了幾道後,撕開血肉淋漓的胎囊走了出來。
……白色巨人?
他如墜夢境般低聲喃喃自語道。
擎天拄地的白色巨人佇立在曠野之上,所至之處萬物枯朽衰敗,這幅景象和萬事曾無數次見到的噩夢別無二致。
站在巨人足底下的騎士仰頭審視著這一切——他想過很多次那個噩夢或許會以這種形式發生,但他沒想到會是這個時機。
但他很快又醒覺了過來,因為遠處站在樹下的兩個人影,提醒著他這眼前的一切並非噩夢。
——嘉奈利,放開灰鴉!
漆黑的槍口指向站在彼方的少女,而她只是滿不在乎地繼續笑著。
你看,這次我終於賭中了。
嘉奈利將滿胸口都是血汙的人類推到兩人中間,像是誇耀自己手上的戰利品一樣攤開了手。
「卡爾克薩」儀式完成,「死亡聖神」現身,哈盧伽的子民復活,人類和聖堂纏鬥了三十年的戰爭總算可以終結……
對你們而言,這也是一個可接受的結局,不是嗎?
不,殺戮只會輪迴,只會為這個世界增加更多傷痛。
瘟疫騎士放下了槍,但白色巨人仍在他們身後邁步前進著,一邊吸食著地上的生命,一邊走向鮮紅的日輪。
你看看你所做的一切,跟他們的所作所為又有什麼區別?
讓枉死者得到公正,讓負罪者迎接清算……我又何嘗不想見到這一切。
但你現在所做的,已經完全走上了另一條歪曲的道路。
兩人對話之時,瀰山遍野的枯葉簌簌飄落,落入部落民腐屍融成血潭中,沉進泥底。
那些人本應可以活下去的,本還有著掌握自己命運的機會——
他們的生命不止有為了復仇而燃燒這個選擇。
——閉嘴!你根本不明白他們為什麼會選擇這條路!
嘉奈利怒吼出聲,霍地掀起一陣風暴,驅使著黑霧吹散眼前紛揚而下的落葉。
你以為我不想用你口中,所謂光鮮亮麗的手段去解決這一切嗎?
我們只是明白了,世界上沒有任何人能真正對苦痛感同身受,除非自己也經歷過這些苦痛。
我們的目標,我們的祈願,根本不需要得到你的認同。
十指收緊,凌厲的風收斂起來,在聖女的指尖上匯成一道氣流,直直地指向天邊巨人的顱首。
風刃刺穿混沌,抵進巨人的耳廓,組成一道直通天穹的橋梁。
我會用我自己的方式,為這一切劃上句號!
氣壓驟然降低,人類感到自己的心臟被攥緊,嘔出一口汙血。
血液中的魔力盡數被地上的鮮紅法陣剝奪,轉為了驅使白色巨人活動的力量,不受自己意志所命令地在空氣裡「流動」著。
抵抗著逼面而來的沉重壓力,血契者拚命張開嘴,對自己的騎士傳達出自己感受到的徵兆。
別動,還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
騎士站到血契者身前,勉力睜開眼睛,在紛亂的光線裡,只看到嘉奈利昂起頭,迎著巨人大聲呼喊。
「死亡聖神」,我是你的子民,你的同胞。
求你,聽從我的請求,復活我們的部族……
她拔出骨刀,在自己手心上劃出一道傷痕,將儀式所需的最後一滴「聖女之血」滴入法陣。
——前進,摧毀我們的所有仇敵!
——轟隆隆!
地上的法陣瞬間燃燒成炬,如吸食著地面的汙血作為燭油,在眾人面前舞動成一團熾焰。
在一陣轟雷貫耳的響動之後,天邊的巨人緩緩回過頭,向法陣燃起的方向看來。
巨人一足踏過幾百里已經徹底化為焦土的曠野,站到血潭前,往少女所在的位置彎下了身。
對著地面伸來巨掌,嘉奈利也滿臉虔誠地張開雙臂,迎著祂奔過去。
啊……!聖神大人,我一直在等著這一天……
她的臉上溢滿了甘願為之而死的喜悅。
我已經為了這一切,忍耐了太久太久,務必求您,求您……
帶我們逃離這片苦海啊——!!
少女滿臉淚水地撲向巨人的掌心,但在即將碰觸到的那一刻,蒼白色巨掌收了起來。
她因為這突然的變故呆然楞在原地,沉默的巨人只是無言站起,巋然不動。
為,為什麼,神諭裡明明說過……
血潭中的汙血逐漸燃盡,而法陣上的火苗也緩緩衰弱。
當烈焰都消退之後,銀髮的騎士扶著滿身腥汙的血契者從灰煙後走了出來。
……萬事。
巨人俯首跪地,一位長著黑色雙翼的少女坐在祂的肩膀上,順著巨人的動作向二人露出身姿。
她的聲音空靈磅礴,如同聖啟,每一個音節都敲擊在現場每個人的心臟上。
纏在血契者心臟上的束縛驟然解開,人類長呼出一口氣,取回了屬於自己的力量。
而被喚到姓名的青年仿似早有預感,他緩緩放開身邊的人類,獨自走上了前。
……你是誰?
吾名為烏列爾,乃樞機主神麾下的「四天使」之一。
汝乃崇高的「聖子」,吾為引導你覺醒真實的記憶而來。
烏列爾如坐著龐大的王座上一樣,往前屈身俯首訴說著,巨人龐大的身軀遮住了半邊赤穹。
「聖子」,汝已經準備好,回想起一切了嗎?
萬事回過頭,看向了人類的方向。
人類驅使體內所剩不多的血液,凝為血彈,站到萬事身邊。
銀髮的青年和人類並肩而立,對著巨大的存在朗聲作出回答。
為什麼會稱呼我為聖子,為何來尋找我?
我只想知道世間充斥著瘟疫與苦難的緣由。
「苦難」?
烏列爾面露疑惑,但並無一絲不敬。
「聖子」,汝難道連最初的使命都忘記了嗎?
世間之所以呈現如此的秩序,全因人類咎由自取。
……難道你「為我」準備了一份別樣的真相?
但烏列爾沒有作出任何回答,只是在疑問的最後又一次對身下的人攤開了手。
吾不能告知汝,這一切正是需要汝自己去目睹的真相。
但……假若吾沒有猜錯,汝應該對自身一直抱有很多疑問。
那些汝一直追尋不到的答案,無從回想的記憶,都就在前方。
巨人的手掌化作「平台」,平放在二人身前。
上來吧,吾將會帶你前往汝追尋的終點。
汝的所有疑問都會在「琥珀」中得到解答。
……
一隻手突然抵在萬事的背後,溫暖有力。
人類抵在後背的手像是絲絲縷縷地傳來了力量,從萬事的體內流向每一處枝脈。
枝脈不受控地朝向巨人生長——萬事走了起來,與人類一同往前步去。
這一次,巨人的掌心沒有退縮,而是將它們穩穩托在了手心。
祂緩緩站起身,大地隨著動作而隆隆震動。
——咣噹!
一柄殘破的骨刀被扔上來,在掌心裡翻滾了一圈,最後落到人類腳邊。
為什麼……為什麼?!
傾盡我們全族血脈之力召喚出來的神明,為什麼要對如此卑劣的異域人卑躬屈膝?!
騙子……聖堂也好,人類也好,果然歸根到底全部是一群騙子!
嘉奈利站在地面上,對著他們離去的方向怒吼道。
我不會原諒你們,哈盧伽/部落民>也永遠不會原諒你們……
幾百,幾千,不……哪怕是幾萬年後!
給我記好了,總有一天會有人來替我完成這場復仇,你們苟延殘喘不了太久!
披著灰黑色斗篷的人類從巨人掌上撿起匕首,默然地收回了視線。
嘉奈利……
一切都還沒有結束,我們會帶著「真相」回來的。
指縫之外,風景高度仍在不斷攀升,巨人走了幾步,最後停在「樹」的前方。
那曾經安放「胎囊」的位置,如今閃爍著一顆巨型的血色琥珀,如在呼吸一般不斷顫動著。
巨掌伸平指尖,將手指「鋪成」一條路,示意他們走進去。
除了「聖子」之外的人,本無權俯瞰真正的歷史。
但若這是「聖子」意願的話,烏列爾遵從。
……走吧。
銀髮騎士和血契者一同,緩步走入了不停搏動的赤紅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