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匹駿馬穿越過霧靄沉沉的林間,最終在一座不起眼的小木屋前停了下來。
身體尚未完全恢復的萬事扯動手中的韁繩,緩緩停住馬匹,讓它駐步在一扇斑駁的院門前。
……這裡就是我的暫居點,也是一座由我獨自設立的孤兒院。
裡面的孩子都是我從附近的村落裡救下的,他們的家人大多都喪生於天災。
萬事沉吟片刻,然後似乎下定了很大的決心,對身旁的人又補了一句話。
還有,這一路太匆忙了,有些事沒來得及說清楚,我想趁著這個機會坦誠相告。
人類對他點了點頭,隨他一起步入了這座窄小的庭院中。
「火車大劫案」發生數日前
「火車大劫案」發生數日前
清晨,睡在床上的青年在鳥雀的囀鳴下醒來,他摸索著撫上自己的腹部,發現那種割裂的痛感已經盡數消失。
迷茫地端坐起身,視線捕捉到床邊坐著一個似曾相識的身影。
身披灰黑色斗篷的人類向他遞去一杯溫水,撫平了身軀的冷意。
謝謝,你是那位……
尚未說出口的疑問馬上便被妥善地解答。
人類對他撩起斗篷,露出一截遍布著疤痕和血印的手臂。
……對了,城堡中的孩子……!
那句回答勾起了青年腦海中破碎的記憶,他抵著劇痛的額頭便要站起身來。
只有……活死人?
他遲疑著重複了一遍聽到的答案。
那,舉行活祭儀式的場地……
人類走上前,將曾經一度被棄置在地上的提燈歸還到主人手上。
祭壇上面的火焰已經盡數熄滅,覆滿暗褐色血泥的祭台上埋著一個粗糙的木雕。
木雕被刻成一頭山羊的形狀,四肢跪伏,匍匐在祭壇上,彷彿一具正在引頸受戮的祭品。
……我來晚了,沒能阻止這一切發生。
他們本不該像羔羊一般無助地死去。
萬事走上前去挖出木雕,將黏在底座上的血汙擦去,謹慎地將其收入囊中。
走吧,這裡沒有什麼線索了。
那個祭司既然逃了,就不會再回到這裡。
他俯首思考了數秒,然後轉頭望向身後的人類。
灰鴉,你救了我,我願意跟著你一起行動。
但在動身前,我們還有一件事要做。
這裡埋葬了太多無辜的生命……我不想再見到有人利用它了。
在離開這裡之前,我們要想個辦法毀掉這座祭壇。
人類振臂一揮,一隻漆黑渡鴉不知道從何處飛來,穩穩落在肩上。
老大,有什麼指揮?
嗬,要炸掉這座大傢伙要耗費的魔力可不低,而你才剛跟騎士結下血契,要不要再恢復下——
停停停,別戳我的頭,我照辦就是了!
渡鴉的鳥嘴上下開合,不情願嘟囔了兩句,然後又振翅飛走了。
銀髮騎士望向身旁的人,神情中多了一絲難以道明的疚意。
……你不必勉強自己的,灰鴉。
你救了我,與我簽訂契約,看起來對這些狂熱教徒也深惡痛絕。
澄澈的目光投到人類身上,沒有「打量」,僅僅只是探尋。
為什麼?為什麼這麼巧合?為什麼選擇了我?
萬事點點頭,但沒有過分驚訝,似是早猜到這個答案。
所以你是為了找到推翻聖堂的方法,才主動靠近這個天災爆發的源頭。
……
他深吸了口氣,像是在心中做出了一個重要的決定,然後對灰鴉伸出手。
我的目標是找出終結天災的辦法,讓世間重回安穩。
聖堂的災疫已經帶走了太多無辜者的性命。如果,你也在尋找拯救這個世界的方法……
我願意與你一起,踏上這條為世間祛毒的道路。
回到當下
回到當下
長髮青年翻身下馬,剛打開前門,一群吵鬧的小孩子像是松鼠一樣,歡呼著湧出。
萬事哥哥,你回來啦——
萬事哥哥,上次說好的糖果~
孩子們全然不顧門前還站著一位陌生來客,七手八腳地趴在萬事身上,叫嚷著要禮物。
而處在松鼠群中心的青年,只是處變不驚地從各個衣袋裡掏出糖果,逐一派給孩子們。
他的手法就像是變戲法,一個衣袋掏乾淨之後,就能從下一個衣袋掏出新的禮物,糖果就跟聖誕節的禮花彩帶似的源源不斷從他身上冒出來。
進來吧,孩子們很聽話,不會糾纏陌生人的。
萬事應付著小孩子,還不忘抬頭對門前的人交代了一句。
他只是輕輕勾嘴笑了笑,權當回應。
等把激動的小孩子都安撫好,送回床上入睡之後,錶盤上的時針又走了一圈。
在萬事的引領下,血契者走進地下的秘密工房,剛打開門,便看到密密麻麻的地圖和照片釘滿了一面牆壁。
整間工房被布置成偵探事務所的模樣,牆上的資料除去血蝗災變之外,還有一些來自不同地區的兇殺案調查報告。
調查檔案均被整齊地按照時間順序排好,死者的死因全部被標紅:放血死亡。
除線索板之外,房間兩側的牆上還安著兩個大壁櫃,格子狀的抽屜上逐一貼著手寫的標籤,上面寫的都是些藥材的名字。
銀髮的醫生一邊束著頭髮,一邊漫不經心地走到壁櫃前,隨意拉開幾個藥櫃。
嗯,是的。你隨便坐。
剛坐進柔軟的座椅中,茶桌上便擺上了一杯蒸騰著熱氣的藥草茶。
舌尖上傳來了淡雅的甘香。
魂繭菊,銀露羅勒和眠苜蓿,都是具有安神效果的配方。
萬事微微一頷首,作為道謝,然後拉過牆角的記事板,開始講起正題。
從數年前開始,我就一直在暗中調查血蝗災變的起源。
血蝗災變作為天災,本應每隔幾年才會降臨一次,但最近,突然出現了很多被放血致死的死者,死狀彷彿也是遭遇了吸血蝗的吞食。
我將這一些系列案件歸結為「放血連環兇殺案」,經過一番調查後,基本上可以判斷放血殺人是一種儀式獻祭手法,和部落民的信仰有關。
為了查清那些死者和部落民的關聯,我前段時間單獨潛入了那座古堡。但出乎意料的是,就在儀式現場竟然爆發了天災。
不過,我也在現場發現了一些值得調查的線索。
他拿出了那個在儀式祭壇上發現的山羊木雕,對著光源翻轉過來,只見底座上畫著一個扭曲的五角星徽記。
五角星符號中間用力地刻著一個點狀標記,似乎要把底座鑽出一個洞一般。
這個徽記,和大書庫中記錄的古部族遺民持有的「舊印」十分相似。
書上記載,這是一道神諭,部落民能透過執行神諭上的儀式溝通聖神。
而根據古堡裡面的教徒們所說,他們在執行一個儀式……
我推測,在各地重複舉行這種獻祭,就是他們口中所說的儀式「步驟」。
如果將兇殺案發生的時間順序來將這些地點連接——
萬事伸出食指,在地圖上順著案發點的標記,在空中畫了一個巨大的星狀圖形。
最後,就會組成這樣一個巨大的五角星。
而星狀圖形的中心裡,一座小鎮被孤零零地劃分了出來。
人類讀出了那座小鎮的名字。
儘管現階段都只是我的推測,但我認為這不是偶然。
連環兇殺案的兇手——也許是那群原住民,也許是某個人,一定是為了某個目的,才大費周章策劃了這一切。
如果我們能提前趕往那裡,說不定能阻止下一次血蝗災變發生。
剛打算站起,便被萬事舉手示意打斷。
……灰鴉,在啟程前,我還有一件事要先告訴你。
萬事將線索板推回牆角,身體微傾靠近人類旁。
我們結契的時候……你看到的那個夢境,是我從小到大一直持續的噩夢。
對,無論醒來多少次,無論時間過了多久,在噩夢中,我一直被困在同一段時間。
在小時候,我失去了來到孤兒院之前的所有記憶。我的養母和身邊的同伴都告訴我,我是孤身在外遊蕩,然後偶然被出門在外的養母發現,帶回院子裡撫養的。
不久之後,收留我的孤兒院爆發天災,只有我一個人逃了出來。
但從那之後,我總是重複夢到天災爆發那一天發生的事,然後被那個天使詰問。
偶爾我也會夢到一些別的內容,但都是關於天災和審判的景象。
他臉色平靜,但是人類能從語氣中明白,這是他最不願提及的記憶。
但和你定下契約之後,不知道為何,我在沉眠中看到了另一段支零破碎的,我從未經歷的回憶。
我想,我應該是也窺探到了你的夢境。
……看得不太清楚,都是一些破碎的片段。
這……
看到他的反應遲疑,人類又補充了一句。
……好。
沒有再迴避,銀髮惡魔抬起指尖開始讀取靈魂。
——
白色的微光在指尖升起,融進人類的眉心。
在短暫的冥思之後,萬事重新睜開了金色雙眸。
能看見,但是記憶碎片過於零落,我無法整理成完整的場景。
……似乎你也沒有很執著要去弄清發生過什麼?
……
……等等。
人類再一次停下了企圖站起的動作。
我還有一個問題,既然你已經失去了所有的記憶……
為什麼你還是願意冒著那麼大風險,走上反抗聖堂的道路?
……等天災解決之後,我們一起去找尋你的回憶吧。
在短暫的沉默之後,接過話題的卻是一句人類沒有想到的回應。
既然已經化身成為了惡魔,那我應該也擁有了幾乎無盡的時間吧。
他輕輕打了個哈欠,語調也被倦意所沾染,表情卻非常穩重,認真。
那麼長的時間裡,要是一直都做同一個噩夢的話,我也受不了。
那就這樣決定吧,等一切都結束了,我去尋找讓噩夢終結的辦法,你去尋找過去的回憶。
他正認真地說著,但眼睛已經無意識地眯了起來。
不過在此之前,哈……不行,突然有點睏了……
可能是,看到了太多記憶的……代價……
我們先,好好,休息吧……
將一個柔軟的白鴞形狀抱枕塞到人類手裡,他則翻身在扶手椅上躺了下來,合上了眼瞼。
床鋪就讓給你了……晚……安……
桌旁的藥茶爐咕嚕了兩聲,在恰到好處的時間自動熄滅了。
然後,油燈的光輝漸漸暗淡下去,房間裡重歸寂靜。
見此,人類也安靜地為他披上一張毛毯,自己則在柔軟的床鋪上躺了下去。
一夜無夢,第二天的晨光造訪之時,兩人已經踏上了新的路途。
在林間繚繞了數日的濃霧仍未散去,通往新佐希克郡的山路墜在沉沉塵靄中,視野不佳,兩人都騎得很慢。
摩利甘不甘寂寞地圍著兩匹馬飛來飛去,在天上繞了好幾圈,最後還是落回人類肩頭。
老子敢用全身拔毛這種酷刑打保證,這些霧裡肯定有鬼。
嘎,搞不好還是什麼部落民的藏匿地,這鬼地方,也就你兩個敢冒著霧闖進來了。
濃霧中,視線被重重巨木遮擋,參天古樹們像是森林裡沉默的守衛,阻列在山道兩旁。
那是你們不知道那些部落民有多恐怖,傳說,他們還會召喚巨人呢!
巨人?
對燼土邊疆歷史素有研究的萬事起了興趣。
喔喲,那些都是一千年前,樞機主神他還在老天上坐著的時候,發生的事了。
傳說,部族的聖女可以通靈召喚白色巨人,把山河溝壑都通通踩扁,所以三界都沒有人敢去招惹他們。
但誰知道真假呢,畢竟,部族民都幾個世紀沒大規模出現在世人面前了。
而且,要是真的有那麼厲害的殺手鐧,他們的崽子今天也不至於只能在森林裡當野人吧!
問得好,這是個謎團。
摩利甘得意洋洋地抖了抖翅膀,挺起胸膛。
有的人說,古部族只是個傳說,其實根本沒在歷史裡存在過,現在的部落民只是冒名頂替的。
也有人說,幾個世紀前,如今的人類從遠方跋涉來到了這個燼土邊疆,按照樞機主神的意願對他們進行了屠殺,就為了分得部落民們生活的土地。
而僥倖活下來的部落民逃回了庇護他們的森林,現在正在謀算著什麼時候向你們人類討回這筆血債。
但鬼知道真相呢,現在你們人類都快被天使殺光光了,誰還會在乎過去互相殺戮的歷史?
人類沒有對渡鴉娓娓道來的故事置以評價,萬事卻若有所思地開啟了另一個話題。
信仰和傳說大多都來自人類心底的祈願,比如前天我們搗毀的那個部落民教團,他們的首腦便相信只有把人當成祭品獻祭,才能完成傳說中的神諭。
越是對現實無能為力的時候,人們就越是會編造出新的說辭來換取希望。
二人一鳥就這樣一邊聊著,一邊在山間緩步行進,馬蹄「哐哐」的踩踏聲迴盪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濃霧中。
他點了點頭,握著韁繩的手依舊沉穩。
但正是因為看不見摸不著,他們才會單方面臆想,最後化為不惜屠戮同族的瘋子。
說到此處,萬事一頓。
對了,我闖進那個古堡的時候,異教徒們還高呼著什麼「不能妨礙卡爾克薩」……
卡爾克薩可能就是他們的組織者,那個在天災前逃脫的祭司。
騎在馬上的銀髮騎士剛準備開口,突然察覺到了什麼,扣下了臉上的鳥嘴口罩。
霧中有那股藥煙的味道,捂住口鼻!
摩利甘也「嘎」地慘叫一聲,迅速躲回了馬鞍後排的挎包裡。
小心,這些藥煙在古堡裡也出現了,裡面含有致人混亂,造成幻視的成分。
話音剛落,身下的馬匹驟然尖嘯起來,失控地瘋狂昂首踢腿,差點把兩人從馬背上摔下來。
某樣物體「轟」地一聲砸落在兩人面前,像一截腐敗的煙灰色枯木,橫攔在潮潤的林間。
定睛細看,那面容枯槁,四肢乾癟的「某物」,居然正是古堡裡遇到的那個黑袍祭司。
祭司的屍體被抽乾了血液,死相和之前連環殺人案受害者別無二致,氣竭形枯,蒼白的眼球直直地望向天空。
……灰鴉。
騎士掏出槍枝,槍口指向天空,人類和他一起緩緩抬頭看去。
——在這裡。
順著屍體墜落的方向朝上望去,密密麻麻的「蓑衣繭」如掛在樹木軀幹上的藥包一樣,映入眼簾。
只見遮天蔽日的參天巨林上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吊滿了乾屍,如蠅攢蟻聚,不計其數。
沒有時間可供驚訝,四下馬上又傳來了詭異的叫聲,一股腐臭味和骨骼碰撞的咯咯作響包圍了二人。
……咯咯……咯咯咯……
蜂擁而來的活死人們堵住了所有的前路和退路,像一堵血色的肉牆。
瘟疫騎士張開右掌,在手上幻化出漆黑色的提燈。
血契者也翻身下馬抽出武器,站到騎士身邊。
看腐敗程度,他們應該剛屍化不久。
提起燈把,惡魔騎士將血線狀的魔力細細編織到火芯中,燃為指引活死人們走向終途的燭光。
那就——謹慎前進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