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籟俱寂的子夜裡,睡夢中的男孩彷彿被未知的指引喚醒,從嘶啞作響的木板床上醒來。
自從災變發生之後,世上便不再有晝暗之分,朦朧的光芒將孤兒院宿舍間照得一片亮堂。但幽靜的房內,此刻沒有了往常此起彼落的呼吸聲,死寂得有些詭異。
他坐了起來,抹了抹依然黏滯在臉上的睡意,搖搖晃晃地翻身下地走向鄰床,卻發現同伴不在床被裡,不,整間宿舍裡都沒有任何人。
……
去廚房偷糖塊也不帶我一起去嗎……?
男孩有些慌亂,但沒有細想太多,只是很快點亮放在櫃角上的燭台,披起薄薄的外套走出了房間。
孤兒院窄暗的過道裡迴盪著他急促的腳步聲,男孩走得很著急,他害怕被深夜還醒著的養母發現,但他更害怕自己趕不上那場同伴們沒有告訴自己的派對。
嗡嗡……嗡嗡……
安娜?……約森?
聽到某處隱約傳來薄翅震動的低聲轟鳴,男孩試探性出聲詢問,但沒有得到任何回覆。
低啞的顫鳴疊成密密麻麻的聲浪,如隱形的潮水般不停向他的耳膜潑來,讓他感到隱約不適,但又不知該如何掙脫。
為了擺脫這種莫名的不安,他選擇離開此處,繼續往前走。
也許是粗心大意,也許是無暇去思考,男孩沒有注意到一路上他經過的房間,房門全部都是打開的。
虛掩的房門後,是一張張空蕩蕩的床。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鳴聲漸重,前方傳來的異響已經強烈到無法讓他忽視。
低矮的人影舉著微弱的光芒,穿過空無一人的廚房和會客廳,走到孤兒院的大門前。
他做好心理準備,吸了一口氣後踮起腳尖拉開沉重橡木板上鑲嵌著的黃銅拉環。
拉環往下拽動,落入手心的感觸出乎意料地暢順,比往常更為快速地,那扇門馬上就打開了。
還沒來得及反應,就看到了門縫後的一切——
鮮血
天空一片血紅,詭異的赤光將庭院內的一切映照得無所遁形。
屍體
繁花盛開的園庭中,橫屍遍地,肥碩的吸血蝗蟲伸出肢節劃開孩童脖頸後,探出細長的口器,鑽食著喉管裡翻湧的液體。
天災
聽到橡木門打開的聲音,天災的執行者們一起回過了頭,銳利的目光越過那條窄窄的門縫,將恐懼直抵進男孩顫抖的金色眼瞳之中。
逃!!
伴隨著戰慄驚懼,手中的燭台鏗然墜地,未燃盡的蠟油盡數潑灑到門板上,灼熱的火舌瞬間將男孩和那血腥的惡臭的世界分裂隔斷。
男孩往後退了兩步,轉過身下意識地往蝗蟲們尚未侵入的方向逃去。
——過來!!虧我還在到處找你!
後方傳來急切的呼喊,一雙熟悉的手把他拽進黑暗裡。
那雙手短暫地捧住他的臉頰,像是要最後感受一下他的模樣。
你沒事……太好了,終於趕上了……
確認過萬事身上沒有負傷之後,梅爾薇將另一具沉重而又幼小的軀體扶到他身邊,一股新鮮的血腥味突兀地漫上鼻腔。
而她自己則提著燭台走到門前,一把扯下旁邊懸掛的窗簾,準備把火勢引得更燃。
梅爾薇一言不發的舉動為萬事心中漫上一層恐懼,他從未目睹過養母這般嚴厲的模樣。
梅爾薇阿姨……
他現在必須呼喚這個名字,不然就再也沒有機會——
萬事,拖著安娜,從後門逃!
你要做什麼……?!
身邊的同伴已經因為嚴重失血而神志不清,他一邊盡力為身邊的同伴捂住傷口,一邊追問。
不要問了,用你最快的速度!
梅爾薇高舉起燭台,將手中微弱的火光狠狠塞到血蝗大大張開的口器裡面。
走——!
身後最後一次傳來養母帶著些許怒意的命令,男孩這次沒有遲疑,扶著同伴轉身就往相反的方向跑了出去。
在他背對而逃的身後,烈炎四起,被燒斷的窗簾和蝗蟲們打破的玻璃紛紛揚揚地散落了一地,構成這次天災的前奏曲。
他只是低著頭,扶著另一個孩子拚命地跑著,這是養母給他最後的囑託,也是他現在唯一能做到事。
安,安娜,你還跑得動嗎!
……嗚。
身旁的同伴突然發出痛苦的呻吟,男孩轉頭,看到她的腹部已經不知道從何時起一片血紅。
別動,我來給你綁住……!
男孩手足無措地撕扯著自己的衣服,將碎布分成布條,纏在傷口上。
梅爾薇阿姨教過我們草藥知識,你撐住,很快我就去給你採來止血的藥……
等,等等,為什麼這個血……止不住……
他越是試圖堵住傷口,鮮血越是源源不斷地噴湧而出。
同伴的軀體漸漸沉重,男孩急得一把拉住她的手臂,想把她從地上拉起來。
……喂,別睡在這裡啊,快醒醒!
沒有回應,她的瞳孔已經渙散了。
……
還沒等沾在手心上的鮮血冷去,身後又傳來了血蝗那令人戰慄的翅膀顫動聲。
一隻肥大的血蝗降落到兩人身邊,精巧複雜的複眼緊緊盯著在場唯一活著的孩子。
它伸出肢節鉗住男孩的脖頸,注視了他數秒。
呃——
但幾秒後,又像是已經厭煩了追逐人類一般,將男孩扔在了地上。
咳咳咳……!!
男孩被摔落在一塊枯葉林裡,頭暈眼花,呼吸還沒調整回來,又迎面撞上了一片火光。
枯敗的林間,火光沖天,從孤兒院竄出的火焰吞沒了半邊天穹。
而密集的蝗蟲則是不斷穿梭在火焰之間,尋找著新的食糧。
……嗚!
那瞬間,一種難以言表的憤怒在男孩的心底裡瘋狂滋長。
憑什麼這些蝗蟲能如此輕易地就能奪去她們的性命,憑什麼天災會毫無規律地爆發,憑什麼被吞噬的是自己身邊這些從未傷害過誰的人——
他不願接受這個荒唐的「宿命」。
……梅爾薇阿姨……安娜!!
這一切在他稚嫩的心中,扎根埋下了一顆執著的種子,那就是他想為這一切找到一個「真相」。
他必須為枉死在這場災難裡的人覓得一個公平。
哈,哈啊……
他在枯葉林裡順著風向的指引不斷奔跑,石塊劃破了他柔嫩的足底,斑駁的血跡形成一條長路,蜿蜒纏繞在他的記憶裡。
既然不能回頭,那只能作為生者,比所有人都跑得更遠。
在男孩八歲那年,他的人生就這樣匆匆地踏上了沒有終點的漫漫遠途。
——!!
從潮濕陰暗的噩夢中猛然甦醒,頭頂的太陽依然不知疲倦地高懸著。
萬事半眯起眼睛,讓睫毛遮擋住過分耀眼的日光,並將剛剛那段沉重的記憶斂藏回神智之下。
現在……是什麼時候了。
他一邊喃喃自語著,一邊打開懷錶,指針剛好停在一個恰到好處的時間。
現在動身的話,大概還有三小時就能抵達下一個驛站。
漫不經心地仰起頭,順著日光打了個哈欠,萬事俐落地把堆放在營地附近的行囊都背回身上。
拉出左輪手槍的彈艙,食指轉動著輪巢結構輕巧地轉了個圈,然後將它推回去,彈艙和槍體合上的時候發出一聲順暢的咬合音。
好,武器也沒問題。
將手槍扣回槍袋,熄滅掉驅趕野獸的火堆,銀髮青年將浸滿藥草味的鳥嘴面具扣回臉部,重新踏上路途。
在「血蝗災變」發生後的十幾年後,萬事仍在孤獨之路上不斷奔走。
踩著當年幼小而斑駁的血腳印,他拔高了身量,披上了油浸的皮質風衣,裝備了治病救人的針線,提起了行走在霧中的燈……
最後,他給自己覆上了填滿藥草的面具。
一位沉默的「瘟疫醫生」站到了道路中央。
他靈巧而又嫻熟地使用著手術刀,為患者們切割患部,但也在某些時候只能無能無力地注視著他們靈魂的消逝。
為了阻止更多生命的逝去,這位瘟疫醫生仍在繼續不斷地走往前方——
聽說了嗎,隔壁村又被古堡裡那群瘋子拐走了幾個孩子。
那天,走在路中央的瘟疫醫生無意中聽到了兩個過路人的交談。
我知道那伙人,他們都是森林裡的部落民,拐走孩子拿來當活祭品用的!
你說為什麼天使不殺掉那些瘋子,反而要來禍害我們這些老實生活的好人?
聽到這裡,萬事的眼角抬了抬。
活祭品……?
不止是活祭呢,那群瘋子天天躲在古堡裡研究一些稀奇古怪的黑魔法,我懷疑天災和血蝗就是他們召來的!
萬事的眉峰也動了動。
告別了那對趕路的夫妻,他決定臨時更改目的地,朝描述中的那座古堡走去。
無論是遏止那群部落暴民的惡行,還是為了某個虛無縹緲的真相……
他都必須去一探究竟。
……到了。
扣上了面具的青年腳步停在一座頹敗的古堡前,城堡的庭院周圍歪歪扭扭地立著幾根白骨,像是一道柵欄,又像是作為警示。
毫不意外,那幾根骨頭是人類的大腿骨。
……看來是一群無法進行對話的瘋子了,要做好最壞準備。
萬事從槍袋中抽出武器,謹慎地解除了保險機關之後,將槍口舉過右肩。
那就抓緊時間……速戰速決吧。
隨後,便一腳踹開了古堡殘破的大門。
什——
昏暗的前廳裡,幾個衣衫襤褸的部落民正圍坐在地上念念有詞,看到大門猛然被踹開,都保持著跪坐的姿勢愣住了。
這人是誰?
別看我,今天不是我負責看守!
那就是可以殺了。
其中兩個膽大部落民互相交換過眼神,確認可以動手之後,便立刻撿起地上的武器迎頭衝了上來。
竟敢打斷「卡爾克薩」的儀式,那就讓你的鮮血來償還代價吧!
獻祭他……獻祭他!
萬事往後一仰,躲過迎頭劈來的木棒,然後反身在那異教徒後頸上屈指一敲,後者兩眼立刻一翻,軟綿綿地倒在了地上。
別做無謂的抵抗。
漆黑的槍口冷靜地指著雙眼充血的教徒們,但被指著的部落民依舊狂熱不減。
別害怕,獲得救贖之路需要我們克服畏懼……這就是降臨給我們的考驗!
乾脆將他也獻為活祭!
已經神智不清了嗎……恐怕是那些藥煙的功勞。
萬事敏銳地捕捉到沉窒的空氣中蒸騰著奇怪的煙霧,單手捂緊了口罩,俯身衝進了亢奮的教徒群眾中。
神情異常激動的教徒們紛紛撲上來想阻擋萬事,均被對準後頸一敲,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十幾秒之後,還在頑抗的就只剩下了最後一個站在後排的教徒,他看到萬事走過來,一臉驚慌。
我,我願將自己化作祭品,卡爾克薩,護佑我——
說完之後,部落民竟主動把匕首插入自己的胸膛,胸口噴湧著鮮血倒了下去。
瘟疫醫生醫生的手停在半空,他沒來得及阻止這場荒唐的的「自我獻祭」。
……
他皺著眉頭蹲下身子用火棒熄滅牆角的壁爐,從爐底扒出一團燒焦的植物。
月影顛茄,銀脈罌粟,譫妄薄荷……全是一些容易使人亢奮,造成幻視的藥草。
部落中還有擅長用藥的參謀嗎……情況比那個路人說的還要複雜。
啪——
此時,身後傳來一聲異響,萬事拔出槍迅疾轉身,看到一個頭戴著山羊骨的白髮少女雙手被縛住,蜷縮著從一道暗門後爬出來。
救,救我……
少女語氣虛弱,但瞳中的恐懼異常清澈,絲毫沒有沾染那些教徒們的癲狂。
萬事收起手槍,立刻上前幫她解開繩索。
你從幾天前開始待在這裡的?中間進食過嗎?
我是兩天前被抓的,還沒事。但是他們剛剛把坦昆和撒西庇帶走了……
他們肯定是想把坦昆和撒西庇當作儀式的祭品,救,救他們……
萬事快速檢查了一番,發現少女的身體雖然虛弱,但是短時間內沒有生命危險,便又扶她倚靠在牆上,餵她服用了一些隨身攜帶的藥品和食物。
告訴我活祭儀式舉行的位置。
少女點了點頭,用手指在地上勾勒出一幅簡單的地圖。
萬事將她所說的地點構造快速在心裡記了下,然後重新站了起來。
我已經把這裡的教徒都綁起來了,你不要拖延,能站起來就快跑。
……好。
少女先是低低地答應了一聲,在萬事即將走遠的時候,又提高了半聲音調。
我叫嘉奈利,哈盧伽部族的嘉奈利。
這份恩情,我日後一定會相報的。
萬事只是遙遙地點了點頭,扣下面罩,示意自己聽到了這份承諾。
面覆著鳥嘴的瘟疫醫生提著油燈,在幽暗的城堡裡奔跑著。
一路上的走廊裡散落著各種儀式道具和慘白的骨頭,讓人看了不寒而慄。
越接近目的地,過道中傳來的腐壞酸臭味便越是強烈,在油燈光輝搖搖晃晃的映照下,每一個牆角後都似乎埋伏著什麼。
他拔出手槍,謹慎地指向前方幽邃的黑暗。
咯咯咯——!
下一個轉角裡,一具血肉模糊的活死人應聲衝出——
萬事毫不猶豫,抬手便射,灼熱的火舌將活死人的頭應聲炸成一朵血花。
……腐屍!
迎著腐臭傳出的方向正面走去,一邊往前走,一邊連開數槍,將源源不斷跑出來的活死人逐一釘在牆上。
但活死人們全然不懼,依舊前仆後繼地踩著同類的屍體往前奔跑。
澀啞難聽的嘶吼聲激烈迴盪在古堡中,讓人忍不住想捂上耳朵。
……難聽。
眼見著子彈無法對付那麼多不怕死的活屍,萬事果斷收起手槍,高抬起右足,踢向活死人的頭部——
——啪嘰!活死人面目猙獰的頭牽扯著一團腐肉,黏膩膩地糊在了牆上。
前赴後繼地踩著活屍往前爬,就為了一口新鮮的血肉?
可悲……但我寬恕你們。
睡吧!
話音未落,另一具活死人又撲了上來,醫者再次將其擊碎。
劇烈交戰中,在腐屍張牙舞爪的群影後方,閃過了一個神秘的身影。
而萬事沒有看漏這一點。
你逃不掉的,不如乾脆走到我面前。
衝向身影匿藏的方向,萬事拔出放血小刀,往暗處擲了出去。
——!!
黑暗中的身影一顫,然後凌厲地衝了出來,直撲到萬事面前,另一把匕首擦著他的臉險險擦過。
……
看到對方無意還手,他又轉過身,繼續往祭壇的方向奔去,萬事緊隨其後。
地底深處的祭壇上,供奉著幾具剛死去不久的「供物」,血液的惡臭充盈著整座空間,幾束火苗在供台上燃燒著。
黑袍男人佇立在祭壇中間,念念有詞地吟誦著什麼。
——別打算逃!
子彈比萬事的聲音先一步追上,但均被那個沉默的男人輕鬆揮刀砍下,幾道刀光閃過之後,化作銅塊紛紛掉落地面。
見此,萬事也停下了攻勢,審慎地和他對峙著,等待著他下一步動作。
……偉大的卡爾克薩,請聽從我們的祈禱。
而男人彷彿沒有看到萬事的存在,只是站在儀式場地中央繼續默然地念誦著禱詞,祭壇之上的火焰驟然升高,化作火舌卷向壁頂。
萬事見狀也收起武器,直接出手阻止男人的舉動,但男人繼續只是輕巧地閃躲著,化解萬事的進攻。
你們在舉行什麼儀式?「卡爾克薩」又到底是什麼!?
男人的動作並沒有因為萬事的攻勢而有半分遲疑,在念誦的間頃,他簡短地回答了一句。
你以後會知道的。
——嘩啦!
祭壇上的火勢猛然加大,繼續無情地吞噬著擺在桌上的「供物」,將血肉都化為焦炭。
目睹著這一幕,萬事眉頭緊皺,終於下定決心拔出藏在衣袋內側的銀針。
執迷不悟,你該入睡了。
在拔出銀針的那一瞬,背後突然亮出了一道陌生的寒芒。
!!
萬事察覺到了這份殺意,正欲回頭,陰影中一直匿藏著的人影突然竄出,搶先將刀刃送進了瘟疫醫生的懷中。
冰冷的鋼製鋒尖將皮質外套刺破,直抵進人類青年溫暖的血肉內,將骨骼下柔軟的內臟一分為二。
但祂沒有貪戀這份溫暖太久,握著刀柄的人在確認自己得手了之後,便果斷地抽出了刀身,血液在半空中灑出一道漂亮的圓。
咳咳……
萬事屈身跪下,勉力抬起頭,試圖看清偷襲者的樣貌,但那個人影已經徹底消失在眼前了。
唔……
萬事雙手捂住傷口,依然堵不住溫暖的血液源源不斷地從身軀裡噴湧而出。
醫者不能自醫,這件對他而言最無能為力的事,終於還是發生了。
迷濛間,昏暗的世界在他視野中逐漸扭曲,旋轉。
嘉奈利說的那兩個孩子……還沒有……咳!
銀髮醫者突然抹掉自己嘴角的一縷鮮血,出聲喝住那個滿腦邪說的瘋子。
……你可以……拿我做祭品。
……
哪怕只換下一個……
……換我來做祭品,我不會反抗,也沒有辦法反抗了。
他努力在腦海中搜刮著最後可用的籌碼,企圖喚起這個男人心底裡殘存的良知。
讓孩子被迫成為世界的贖罪品……才是最大的罪。
你根本就不——
身披黑袍的男人嘴唇微張,似是想說點什麼,但下一秒突然臉色大變,彷彿是看到了超越想像的凶兆一般。
萬事模糊地捕捉男人目光所及的方向,昏暗的視野中,他什麼都沒能看清——但男人臉色的震驚與慌張卻很明顯。
嗡嗡嗡……
某種翅膀扇動的頻率觸及了萬事的耳膜。
他緩慢扭頭,望向窗櫺之外。
嗡嗡嗡……
視野邊緣閃爍了一道詭異的紅光,下一秒,赤色覆蓋整片天空,熟悉的血雨降臨大地。
遠處傳來了血蝗翅膀煽動的呼嘯,萬里之外,天災執行者們正集結成軍,向地面奔湧而來。
血蝗席捲之所,從不會留下任何活物,哪怕是藏在地底的碩鼠,都會被挖出分食,吸得只剩一張皮毛。
熟悉的浪潮又一次追上了他,連帶著記憶和睡夢中的呼嘯,降臨於此地。
原來,從一開始,命運就沒有留給他交易轉圜的餘地。
……原來一個孩子也救不下了啊。
他倦怠地合上眼簾,將自身的重量交給地面。
只能接受這種結局了嗎?
吐出最後一個音節後,他的全部神智驟然被混沌剝奪,脫離意識的牽扯墜向黑暗。
……
漫長的時光裡,命運的紡輪轉動不息,將光陰編織成線。
須臾之間,像是在生命樹下駐足了一剎那,又像是親眼目睹了千百萬次花蕾的盛放和凋零。
夢境像是柔軟的搖籃,再一次將他包裹在輕綿的繭房中。
他張開嘴,如嬰兒在溫熱的胎內中呼出水泡。
在某個瞬間,他「想起」了某種本該刻在他靈魂中的痛楚。
苦痛和神智總是如影隨形,在抓回意識韁繩的那瞬間,拱抱著軀體的那塊綿軟琥珀便分裂破碎了。
他睜眼看清了眼前的一切。
……
神情默然的天使少女端坐在聖座上,冷漠地注視著他被釘在十字架上承受磔刑。
這是萬事曾經多次在夢中見到的景象,而在瀕死之前,也沒有逃離出這場噩夢。
咳咳……你是來為我送行的嗎?
試圖吐出清晰的語句,但肺部只擠壓出更多血泡,鮮紅的液體不斷順著嘴角流下。
天使少女默然不答,只是從座上起身,再一次揚起手掌。
金色的法環亮起,數百根閃爍著寒光的鐵釘自空中浮現,列成十字的形狀。
青年沒有繼續問詢,無言地閉起眼,準備迎接自己的命運。
在鐵釘落下之前,少女如道別一般,喃喃地道出了一段音節。
……一切都結束了。
紗輪的轉動戛然而止,琥珀內側撕開了一道細長的裂縫,光芒從中傾瀉而出。
他在濃稠的黑暗中睜開雙目,看到了璀璨光輝中搖曳著的人影。
驚訝,遲疑,興奮……各種複雜的情緒在胸腔中混鳴,但都不足以形容他此刻的感受。
他像是在地底裡蟄伏了一生的冬蟲,看到頭頂的光亮時想要迎上前去擁抱春天,卻又害怕日光將他的生命點燃。
冷靜但堅定的聲音傳來,他無意識地點了點頭。
他試圖驅動僵硬的四肢,但卻因為重心不穩,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琥珀外的聲音溫和,像是在安撫號啕的嬰兒。而他確實也像是第一次學習走路的稚子般,再一次搖搖晃晃地站起了身。
……時間已經過去多久了?
聲音的回答彷彿在他身體裡注入了暖流,新生的力量在他心中沸騰。
一切都?
伴隨著肯定的答案而來的,還有光芒中伸出的手掌。
光明
脆弱的薄殼應聲破碎,從地底長出的新芽纏繞住他的軀體,然後在極短的時間裡,長枝,抽苞,結出純白色的蕾。
怒放
頃刻之間,他聽到捕夢網上的風鈴叮鈴作響,在他的世界裡響成一片——
他分不清這是童年吊在床頭的那一隻,還是某種自己正在趨向惡魔的標誌。
他只知道,他從夢境中甦醒了。
新生
身軀從渾濁的泥流中站起,他怒視著彼方,迎著光發問。
不問來處,只問前路。
你要把我帶去哪裡?
人類的聲音振響。
你來!
……
這地方還有時間供他愣怔片刻,但他作出了決定,握住了那雙伸來的手掌。
好,請帶我去往……你嚮往的那個光景。
哐當————
聖堂的穹頂被衝破而來的某物砸碎,修長的身影佇立在十字架前,抬肩盡數擋下數之不盡的鐵釘。
身披灰黑色斗篷的人轉過身來,拆下青年手腕處的鐵釘,向這個新的自由身張開雙臂。
大夢初醒的受刑人緩緩朝人類跌落,他抬起眼簾,倒向這位在混沌中交談過的救命恩人。
人類接住了重生的「神子」,契約即成。
鮮紅的絲線在兩人的血管之中奔湧,直抵進心臟,化為劇烈的鼓動。
魔力編織而成的槍械在二人手中成形,相抵的手指毫不動搖地將準星指向空中的天使。
以「瘟疫騎士」之名……
他喃喃。
以灰鴉之名。
我們將葬送你們的命途。
聽!窗外傳來風暴的怒吼,那是日月在怒斥正義的消逝。
睜開雙目吧,見證那天地即將顛覆,萬物終將重塑。
<size=40>若你彷徨,便振臂高呼我們的名號。</size>
<size=40>我們將重新擎起,朗照一切的標燈。</size>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