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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漠中的烈日永遠那麼刺眼，哪怕沙中摻了幾粒反光的金屬，都要刺得人不得不挪開眼。
更不用說，當這烈日照向生活與營地的殘骸時，那慘烈的模樣，誰都難以直視。
背著那些殘骸，有的人裹緊了袍子。如果是平時，營地裡每個人都得趕著聚到陰涼地。
但此時他們無暇避暑，他們的目光只集中在一個人身上。
那個人站在略高於他們的沙堆上，神色淡然，聲音沉穩。
「人間集團」的各位，幸會。在之前的交流中你們大概已經認識我了，就免去那些自我介紹的繁文縟節吧。
在剛剛的感染體襲擊中，經由我們兩方營地的合作，成功擊退了所有感染體，解決了這次危機。沒有出現嚴重人員傷亡，是兩個營地的幸事。
而作為其代價，你們的居住地被暫時地破壞了。但我相信，憑藉我們兩個營地的合作，要重建居所並不需要太長時間。
因為，我們都知道，你們賴以生存的資源，都存放在其他倉庫內，營地中僅留存每日所需。這是非常聰明的做法，我向你們表達讚賞。
至於那些資源——也不需要擔心它們被感染體破壞或汙染，我們已經委派別的伙伴鎮守。
渡邊這句話並未讓聚集的人們安心，相反，人群中的騷動已然表明了他們的不安。
鎮守，也意味著占領。他們營地積累的諸多物資，已是渡邊的囊中物。
我希望，這次行動能夠成為我們合作的一個契機。
正如我剛剛所說，我們營地希望與你們合作，重建一個新的營地——
說的好聽……
渡邊話音未落，人群中已冒出反對聲。
這麼多人等著要吃飯……就算我們儲備夠多，也得嚴格分配，才勉強我們每個人過活。
什麼合作，你不就想強搶我們糧食嗎……
我理解你們這樣的擔憂，畢竟你們不止一次被其他營地的人欺詐與掠奪。同時，糧食的確是我們營地短期內非常缺乏的物資
但，僅僅是從同胞那裡掠奪糧食，即使儲備再豐厚，也總有一天會被消耗殆盡。
所以，我們需要共同協力，恢復以前的糧食生產工業。
現在，我來為大家介紹最近認識的這位新伙伴。
前任東鈍集團技術官，在小型糧食生產實用工業上頗有建樹的，伏洛莎女士。
啊……啊……我啊……
幾聲嘆息後，伏洛莎拄著拐杖，勉勉強強撐起身子，走到渡邊身側。
那些名頭就免了，免了吧……
最近在跟貴營地的交流中，我們了解到，你們聚集了相當多在食品工程上頗有建樹的技術人員，他們掌握著糧食量產種植的核心技術。
而我們營地裡，恰好有另一段核心技術可以儲存和分發糧食，這才使得我們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完成糧食的自給自足。
但是，這還不夠，雙方的技術都並不完整。而要還原這些技術，並不是一蹴而就的，就跟建立信任一樣。
根據我們的預估，開發復原這段技術的過程很漫長。
那些被帕彌什侵蝕的食品工廠已不會像以前那樣為我們果腹。如果只是守著黃金時代已有的食糧，總有一天我們連肚子都沒辦法填飽，那時……
渡邊停頓了片刻，無人打斷他。這裡所有人，在流落為拾荒者的那天起，腦海中都或多或少想像過那個畫面。
渡邊深吸了一口氣。
在他還是軍人時，軍營中一位喜歡研究史學的戰友曾對他描述過飢餓下的人類。短短五個字：饑饉，人相食。
那位品讀過人類漫長歷史的戰友，在阿卡狄亞大撤退的戰役中，由於感染體的圍困，在營地內堅守半月，最終死於糧食短缺。
當作為救援隊前去營救僅存的傷員時，渡邊用了很大力氣，才讓自己沒對著戰友殘缺的屍體嘔吐出來。
……
渡邊甩甩頭，將回憶從意識海中甩去，隨後再次深吸了一口氣。
正是為了避免那樣的未來，我們才向你們尋求合作。
伏洛莎女士的這段技術，是這裡所有人賴以生存的希望，也可能成為未來更多人存活的依靠。
再強調一次，我們並不會強迫你們服從，我們尋求的是合作。
願意留在這裡的人，無論是誰，都能得到最低限度的生存補給，也必須為營地的存續而勞動。
無論這裡的人，曾經是占據富餘資源的山大王，還是資源缺少到無以為繼的拾荒者，都必然會得到僅僅能讓他們生存下去的那份資源。
糧食，可食用植物……這些以前彷彿能從食品工廠裡隨意獲取的東西，現在只能苦心種植。我也清楚，「人間集團」的各位，也是因為這裡是便於獲取食物的食品工廠舊址，才會選擇在這荒漠化的沙地上紮營。
如果合作達成，那麼從這一刻開始，我們將能夠把那些被感染體破壞過的土壤與實驗室逐漸復原，嘗試復現那些遺失的技術，讓每個飢餓中的人都能再次填飽肚子。
長此以往，我們總有一天……能在地球上建立起我們的家園！
……可以讓我說兩句嗎？
伏洛莎聲音沙啞，但堅定。渡邊側過身子，朝伏洛莎輕輕點頭示意，將她送上沙丘的頂端。
是……渡邊先生說的沒錯，我負責了東鈍集團的小型糧食生產線，這項技術的整體把控我還是有的。
但其實……我很害怕，怕把這件事說出來，讓所有人期待我，期待我做到……我做不到的事。
以前說出這件事的時候，每個收留我的營地，都把我當做救世主似的看待，他們甚至叫我「豐收的女神」……可我只是一個技術人員而已。
沒有實驗環境，缺少工程支持，那些能快速生長，餵飽每個人的植物，那些可以把乾草樹皮轉化成食物的機械，都只能存在我腦子裡，我不管多拚命都沒辦法變出來……
於是……他們失望了，把我當做空耗糧食的騙子追打，好幾次，我都被趕出了營地。
就算是現在，我也不敢作出承諾。我也不會隱瞞，哪怕有足夠的時間和工程支持，這個技術能否實現依然是未知數。
但……至少，我會盡力嘗試，我會盡我所有努力。
因為，這是為了……活下去，也是為了我的孩子……當我從空中花園的收容所裡被那些叛軍趕出來的時候，我就決定，必須這樣做……
為什麼你們能信任他！
再次從人群中冒出反對聲。渡邊掃視過人群，卻並未尋見那個聲音的發源。
沃倫！別鬧了！
但母親最認識孩子的聲音，循著伏洛莎看向人群的眼神，渡邊也尋到了那個小小的身影。他正努力鑽出人群，對著這低矮的土堆吶喊。
你們憑什麼能相信他！他可是構造體……是從空中花園來的！
天知道他為什麼淪落到地球上，天知道他會不會帶著整個軍隊拋棄我們，拿著那段技術就歸順空中花園，還獨吞所有糧食。
你們憑什麼相信他，相信他不會背叛，相信他不會背叛這裡，相信他不會背叛……自己的心？！
沃倫，都這個時候了……！
——因為，我不能。
渡邊往前走上兩步，縱身一躍。
塵土散去，渡邊蹲在孩子跟前，與他平等對視。
這裡每個人，都有自己堅持的理由。
渡邊語氣與在沙丘上時一樣平靜。不擺出大人的威壓，也不曾表露出照顧孩子的語氣，僅僅是將眼前的孩子當做一個與自己一樣平等的人在對話。
你知道背後的叔叔阿姨們都做過什麼嗎？
有的人，為了自己的摯友放棄了上空中花園的機會，為了失去意識的摯友能繼續活命，每天都在爭取更多物資。
……
大哥，大哥！
啊……是扎克利啊。
你不是已經趕去空中花園的飛船嗎？有東西忘了？
……沒有啦，我其實落選了。
他們說我的機械技術已經過時了，用不上了，所以我之後就被趕下來了。
所以……嗯，接下來可能要再麻煩大哥一陣子了。
……這樣嗎。
可以嗎，大哥……？
嗨……有什麼可不可以的，我們認識這麼久了，病毒爆發這幾年不也跟以前一樣照顧你。
沒事，跟著我，我就不會少你一口吃的！
大哥，你笑啦。嘿嘿，嘿嘿。
真是，都叫你不要再訕笑了。
……算了，今天就……沒關係了。
我之前爭取到了多一點罐頭，今天加餐吧，就當你沒登上空中花園的……安慰吧。
嗯！好的大哥！
……
大哥！！大哥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你在幹什麼！！別過去！那個大機械已經被感染了，光是限制它就……
我知道！我知道！！！那就是我設計的東西！！！
它砸死了我的大哥！！它砸死了我大哥！！！！
冷靜點！！那個士兵被襲擊的地方在流沙地區，他可能還有救！
你剛剛說你是那東西的設計者！那剛剛好，快告訴我它的弱點，我來擊潰它。
聽好……以後你可能還會遇到很多很多個類似的，被感染的機械，很多個被殺死的人。
而你，可能可以拯救他們……就用你的知識。
我不清楚你跟那個士兵的關係，但看你之前的樣子，肯定一直覺得自己在扯他後腿，受他照顧。
但現在，只要救回他，你起碼可以驕傲地告訴他，是你的知識救回了他，你可以向他證明……現在不再是扯他後腿的人了！
我——
嗯，我做。
有的人在這世上已經沒有親人了，隨時願意為別人送命。但他依然為了緬懷自己的家人走了下去。
哼……
一心尋死的人我見過，一邊尋死還一邊苟活的人，我還真沒見過。
想跟其他人組團行走的，大多都起碼有生存的意志。沒有這個意志的，基本上就倒在路邊了。
但從來沒人跟你一樣，每天照常吃飯，可遇到危險還跟不要命一樣往前衝。
……關你什麼事。
我這命就這麼點價值了，下次再有什麼自殺任務送我去就是，哪天食物不足了也把我一個人丟這完了。
但死之前，我想多少弄死點感染體，能少幾個人淪落得我一樣就少幾個。這就是我跟著你們的理由。
這樣啊。
我記得你是……那次在機械工廠裡找出來的爆破兵吧？你的家人好像死於那次事故。
知道還說，揭人傷疤。
如果你打算說些什麼雞湯啊正能量，勸你別白費力氣了。該死死，哪有那麼多逼逼賴賴的。
……不，我覺得這是你的自由。
嚯？
嗯，如果你選擇死亡，那你可以跟家人重逢，我理解你這個選擇。
但反過來想想呢？只要你死了，這裡就再也不會有人記得住你的家人了。
你之前好像在營地裡說過吧，你很喜歡海洋和魚，小時候纏著家裡人一起去科波菲爾海洋博物館，你連續考了好多次滿分才讓他們答應的。
對了，那天你還見到了科波菲爾本人，被他的生態理念深深折服。你還說如果沒有帕彌什，你說不定會成為什麼生物學家。家裡人也很支持你，帶你去了很多動物園，每個節日你們都拍照留了念。
要是你打算去見家人，那是你的自由。但如果你就這麼走了，這些事情，都再不會有人再記住了。
就算這樣，你還打算一個人死在這嗎？
……
還有……你的母親。她為了見你的父親，吃盡了所有苦，才堅定走下去的。
……
唉……就是這樣了……
我不能責怪空中花園的政策……技術這東西很快就會過時，誰能猜到我的所謂「新技術」，在他們看來都已經老舊呢……我只慶幸我老公，能憑著他的植物培育技術，在空中花園過好點。
他拋棄了我們？不……我從來沒這麼想。這都什麼時代了，他能活著就最重要了。
但是……我還是想見見他……
我還是懷念他的聲音，他的樣子……
我想跟他說說話，問問他，過得怎麼樣，是不是像以前那樣還天天熬夜，有沒有注重好身體，以及，每天過得有意思嗎？
只要這樣，就夠了……我不奢求什麼，我只想知道他的消息。
是，我知道，哪怕這些也只是痴人說夢，現在，我跟沃倫都吃不飽飯，更別說……
……是嗎，你這樣就滿足了嗎？
那你有沒有想過，你可以活得再久一點，久到有一天，能跟你的丈夫見面呢？
甚至，你可以用你的技術，拯救更多人，更多……像你的孩子一樣的人呢？
你看，聚集在這裡的人，每個人都有自己不得不堅持的理由。
在我說出歸順空中花園的那一刻……不，在我稍微表露出這麼一點跡象的時候，這裡所有帶著理由堅持至今的伙伴們，都會在憤怒下把我的核心刺穿。
而你呢？你有那樣非做不可的事情嗎？如果沒有食物可以果腹……你又能堅持幾天呢？
很抱歉，孩子，現在已經不是那個黃金般的時代了，我們一路走來，已經見證了不知多少鮮血與死亡。
或許你也有你的正確，那去堅持吧，堅持到不餓死，然後像這裡的每個人一樣，一樣找到自己非實現不可的信念，但在那之前，你得戰勝自己的飢餓本能。
……
一如既往的面無表情，一如既往地隱忍。
但渡邊能看到，他小小的拳頭攥緊，又放開了。
……我明白了。
很抱歉，剛剛那樣質疑你。
能明白就好。那麼——
渡邊起身，提高了聲音。
如果還有誰，像這個孩子一樣有自己的想法，現在大可說出來。無論有多少人，我都會跟你們一個個對話。
我知道，那邊那個高個子，你叫巴萊，你曾是世界政府的中層管理者，因為政治鬥爭才流落至此做了副官。那邊的莉婭，你從小就在沙漠中生活，直到帕彌什到來都不清楚外面發生了什麼事。還有切爾拉，你……
渡邊高聲陳述著，陳述每個人的故事，每個人流落到這裡的理由。
你們為了活下去，或者為了死亡，因為各自的理由而集中在這裡。
無論出於什麼理由，我都希望你們能成為我們的同伴。
我身後的同伴們，也一樣有著各自的理由而聚集起來，我們有一個共同的目標：在地球建設屬於我們的家園，不依賴空中花園，也不與他們敵對，只是為了存續人類的生命，與帕彌什抗爭！
為此，我們正在尋找更多的同伴。
和那個孩子一樣，你們可以選擇為自己的目標離開這裡，可以為自己苟活而藏下自己的心思。但只要加入我們，我們將盡全力保證每個據點的存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