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型感染體的破壞後,營地殘骸被棄置在原地。
損壞的帳篷已經難以復原,被壓扁的炊具或武器都不可再用,縱使它們曾經承擔著無數人的生命,如今也只能躺在沙地中,靜候著某日被風沙掩埋。
然而它們沒能迎來那日,就先落滿了沙子。
一個少年蹲在地上,一板一眼地,將沙子鏟起,隨意推到一旁,再鏟一下,似是在奮力尋找著沙地下的某個東西。
沃倫。
聽著渡邊從身後呼喚自己名字,少年手中的鏟子不曾停下。
……什麼事?
來向你道歉。
剛剛說得有點過分了。
噢,知道了。
少年回過一句後,繼續集中精力挖著沙子。渡邊站在他身後,久久等待。
很快,少年先耐不住沉默。
……你不打算問,別人都聚集在你營地裡了,為什麼我還要在這裡?
不,我相信你有你自己的理由。
……你跟那些大人不一樣,你比他們誠實很多。
謝謝。
那麼,沃倫,你願意也對我誠實一點嗎?
幹嘛啊,說話這麼小心翼翼的。
我知道我知道,你不就想要我再多給你鏟點什麼什麼草嗎,沙漠裡很難找到,對專門的病人有特效,食療的最好材料,還有什麼什麼的,營地裡的醫生都這麼說……
不。我在說你的父親。
少年手中的鏟子停下了。
你剛剛反駁我時,你問我,為什麼我不會「背叛自己的心」。
你曾經見過哪個大人,背叛過你,背叛過他自己的心,是嗎?
你憑什麼這麼說?
說得好像很懂我一樣,明明,明明你就……
明明我對你絲毫不了解?
不為人所知的過去或者秘密,每個人都有。如果我猜錯了,那我再次向你道聲歉。
但至少,我不想看到你直到現在,還因為那個秘密而每晚一個人流眼淚。
我,我才沒有……
才沒有……
爸爸,爸爸,外面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我好怕……我好怕……
沒關係……沒關係,沃倫……爸爸在這裡。
爸爸會……保護你的
來,爸爸陪著你。害怕的時候抱著爸爸睡就好。
……
……你已經很久沒說話了。從空中花園的通知下來那天開始就一直自個喝悶酒,這樣會搞壞身體的。
你被選上了,對吧。
都這麼多年了,你的心思我還是看得出的。
沒關係,你去吧。
兒子……你不用擔心。
真的,你不用擔心,他們給留在地球上的科研人員也配備了收容所的,我們一樣有地方去。
不用……擔心……
……
爸爸,你要去哪?
……
好了沃倫,別拽爸爸衣角了。爸爸他啊,要離開一陣子。
他不跟我們一起嗎?
不,我們會見面的……
總有一天,會見面的……
……
風捲起一片黃沙,穿過渡邊與沃倫。黃沙刺痛著少年的臉頰,刺痛著少年的眼。
你……很努力。
對你父親的離去,你心裡可能充滿了委屈和憤懣,但同時……也懷著期待吧。
正是懷著這期待,你才和母親相互扶持到了現在。
沃倫咬著牙,不發一言,直到渡邊掏出一把草葉。
這就是你剛剛說的什麼什麼草,它叫潤芷草。
伏洛莎女士對沙蓋過敏,但目前在這沙漠,這種東西是少有的熱量來源。
而你……大概是繼承了父親的植物學知識,你知道這種過敏反應能被潤芷草抑制。
你一直跟著探索隊行走,鞋子都磨損得這麼嚴重,就是為了能去遠方,採集這種植物,是嗎?
……
我……
我不知道那麼多。只是媽吃了這種草後就不會那麼難受了,我不想媽再做噩夢,她之前在別的營地裡都沒時間睡覺,偶爾睡也睡不好……
過敏導致的微循環障礙,加上休息不足。這樣持續數年,任何一個成年人都可能撐不住。
但這個母親撐下來了。
是你支撐著她走到現在。你為她搜尋草藥,你擔憂她的安危,你甚至為了她安全,敢跟一個集團的首領直接衝突。
或許方式還有點直接,但你……很勇敢,做得很好,沃倫。
我……
年幼的孩子捂住了眼睛。
垂下的腦袋,像是在隱藏起自己,不願任何人看到他的表情。
說起來,這裡陽光大,很容易損失水分的。
渡邊突然脫下大衣,一下掀開,罩在沃倫的腦袋上。縱使沃倫手忙腳亂地要撥開大衣,渡邊也按著他的腦袋,讓他立在原地。
營地建在沙漠裡,陽光很烈,而且刺眼。你可能憋了很多情緒在心裡,怕被陽光照到。
但現在,有東西罩著,你可以在裡面盡情發洩你的情緒。
大衣中傳出了細細的嗚咽聲。斷斷續續,久久不停。像是要將數年內積累的所有淚水寂靜地發洩出來。
渡邊等了他很久,不發一言,不作安慰,也不作承諾。只是靜靜地將手放在大衣罩著的小小腦袋上,等著那嗚咽聲漸漸緩和。
數分鐘,當嗚咽聲停止時,渡邊才揭開自己的大衣。重見陽光的沃倫,眼角已無閃光,只留著幾絲水痕。
看來你避光避得差不多了。
……天亮了,我們回去吧,指揮官。
那麼待會,你最好把你想的事情告訴你母親。
什麼?可我怎麼能……
這不是我的建議,是一個叫扎克利的伙伴的。
喂,過來吧。
欸,啊哈哈……是,是,來了。
幾聲賤兮兮的笑聲後,躲在防彈車陰影裡的士兵偷偷摸摸走出來。
那什麼,小兄弟,今天天氣蠻好啊,哈哈……
在孩子面前呢,別弓著背,做個表率!
啊,嗯……是,是。
被渡邊怒喝過的扎克利揉揉臉,整理情緒,終於收起了滿臉的訕笑。
說是表率……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就是,呃,讓小兄弟聽我一句勸?
你剛剛也聽到啦……我就是那個爭取更多物資的……我大哥從那天起昏迷不知道有多久了,我有多少話想跟他說,都沒得說了。
所以,就是……你看,我之前總覺得被大哥照顧,有什麼想法也挺……害羞的,根本說不出口,現在大哥變那樣了,我帶他這幾年,存了有好多話想對大哥說,可他……可他都聽不見了啊……
營地裡新來的蘇瑪大姐剛剛就教育我,有的話還是得等人活著的時候說……是不是?
哎喲,我說什麼呢,大哥還活著呢,不是活著的時候說,是……是……
是還在一起,有機會的時候就得說。
聽著扎克利猶豫的聲音彷彿被風沙吹跑了似的,渡邊無奈地接過話。
你知道嗎,扎克利跟我說過不止一次,如果大哥醒過來,他想驕傲地告訴大哥,自己已經不是他累贅了,自己已經可以跟大哥互相支撐了。那個時候,扎克利剛剛那種……笑法才會消失,他才會露出那種有點自豪的笑。
我想看到那樣的笑容出現在每個人身上,因為這營地裡的每個人聚在一起,發揮自己的才幹,才讓營地得以生存。
你也一樣,你並不是依託於母親的技術才留在這營地裡的。你對野生植物的了解和研究,都是很難得的天賦,無論那些東西是怎麼來的,都是有用的才能。
有這些才能的你,應當驕傲地把這些心情告訴自己母親,告訴她:自己已經長大,不再是母親的累贅。
任何時候,人都可能會離別。哪怕不是在這個糟糕的世界,哪怕雙方都活著,也隨時都可能天各一方。
要是哪天失去了你的聯絡,聽不到你心情的母親……可能會為了找回你的存在,被反反覆覆的悔恨和痛苦折磨。
所以,趁著還在一起,該說的話就說出來吧。無論何時,都要讓對方明白自己心中所想。
啊是,是,首領說得是。
我……我明白了。
似懂非懂地,沃倫點了點頭。
喂——扎克利你這小子跑哪去了——快過來幫忙——
聽著遠方戰友的呼喚,扎克利打了個激靈。
哎喲,都這個時候了,該回營地了。
扎克利匆匆忙忙地跑開。沃倫將罩在腦袋上的衣服交還給渡邊後,朝他鞠了個躬,也小步小步地跑向了營地。
他們各自有自己要找的人。
呼……
四下無人,渡邊放鬆下來,扭了扭肩膀。
午後烈日過去,風沙再起,迎著他的面,吹過衣角。
他邁出步伐,開始思索起來。
糧食……技術……軍工……這些未來總有一天能解決的事情,今天終於踏出了第一步。
糧食問題如果能得到解決,那就算是有了相當寶貴的資源。要繼續發展,還得去找下一個合作伙伴。也得維護技術還原該有的環境。
嗯,就像我們一直以來做的一樣。
我們會這樣一直走下去,直到哪天,我們能在這荒蕪的地球上活下去……那時,我們會銘記每一個人,每一個與我們一起走過的人。
對了,那時還得給這個團體取個名字……銘記者……有點奇怪。
他的步伐漸漸緩慢。
要叫個什麼名字呢?嗯……
然後,他停住了腳步。
啊,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