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時分,空中花園的支援大部隊抵達了海島,兩支執行小隊的隊員都奔向他們牽掛的人們。
科學理事會派來的人對著薇拉從未見過的新機體倒抽一口氣,生命之星的人則盡職盡責地搶救了灰鴉的指揮官。
幸好還有縝密的搜查人員,在「空洞」下方的一個狹窄凹槽中探查到了細微的生命信號。
……他們拖出來了一個比灰鴉指揮官更奄奄一息的人。
人們把所有傷員都送回了空中花園。
一個月後,經過各方考慮,那座海島上發生的事被最終定性成了一場「意外」,並嚴格保密了起來。
在挑戰一位未知的升格者、徹底拔除一個多年藏在黑暗裡的「老不死」之後,被捲入意外的三人居然沒有一個人犧牲。
某種程度上,也算一場「奇蹟」。
黑野遞交了關於灼惘機體的設計資訊——聽說是監察院施壓,科學理事會則拿到了機體的全部權限。
漢尼夫,則有嚴格的審查工作在等他出院。
而灰鴉的指揮官……
這是一個安靜的午後,人類在潔白的病房裡打了個瞌睡。
昏沉的夢境彷彿把人帶回了許多年前……大概是,臨近從法奧斯學院畢業的時候。
那也是一個安靜的午後,甚至是在同一間病房。
送死送成那樣,居然還能被救回來……命真大。
乾淨的白色病房中,人類模模糊糊地望著天花板,耳畔好像有三個年輕人在喋喋不休。
這應該是人類第一次住進生命之星的重症病房中——尚不知道這在未來會成為一種微妙的常態。
……我覺得我們的命更大些,那麼多感染體,原本以為活不下來了……沒想到還能再經歷一次天降奇兵……
布麗姬特女士居然和汪老太是舊識……簡直太帥了,運輸部隊也是個好去處吧?
厲害的人去哪裡都好,可如果是「吊車尾」,去哪裡都會完蛋的。
……
西蒙的聲音消下去了。
好吧,我還是最想去執行部隊,對不起了,運輸部隊。
?跟我們說做什麼?誰問你了?我懶得聽廢物們的志向,反正我也一定要進執行部隊。
你又是為什麼?
……家裡還有個不懂事的玩偶在等我。一對6。
嘶啞的聲線活像在拉風箱。
話說[player name]能記得我嗎?這傢伙倒在基地外面的時候,還是我去幫忙救援的呢——雖說我趕到的時候就已經昏迷了。
說不定。雖然醫生說顱內血腫已經消除了,但看這兩天的反應,那段記憶應該是沒保留下來。
那等[player name]出院,我來負責轉述。
不許轉述給這個廢物,不然有你好果子吃。
憑什麼?就因為你覺得那是你的黑歷史,我們就提都不能提啊?我明明親眼看見……
雖然我對凡妮莎有意見,但我可以幫忙解釋一下……教官找過我們了,的確不允許我們散播有關這次事件的任何資訊……聽說是更上面的意思。
尤其是有關那兩名構造體的……我們懷疑可能和黑野有關。
兩名構造體?
不是只有一位「萊亞」嗎?還有一位?你們不會連我也不肯解釋清楚吧?啊——好過分!
噓——
呵,傻子只顧著聊天,都不看牌了。
我提醒過你們了,如果想正常進執行部隊,就不要和黑野扯上關係。不想折騰病床上這個半夢半醒的廢物的話,也什麼都別說了。
哦,我贏了。
凡妮莎撒下最後幾張牌,拍拍手,離開了。
幾分鐘後,病房裡安靜得像什麼都沒發生過——只有人類盯著床頭櫃子上嶄新的終端和西蒙放下的一束花發呆,關於那場地面的模擬訓練,則什麼都不記得了。
記憶空缺的茫然感伴隨了人類很久,最開始,醫生還建議來定期復健,可惜又過了幾個月,直到順利畢業,也沒能再想起分毫。
人類放棄了對人腦和記憶力的糾結,看向身邊不斷倒退的景象——搭乘的這輛運輸車正行駛在一片廢墟上,已經開了差不多一個小時了。
我們到了。新兵!下車了!
駕駛艙的士兵跳下來,對後車艙裡的人們招手。
這附近原本是法奧斯設置的地面實訓基地之一,年前經歷了一次異動,報廢了——你們之間有人是親歷者吧?
他眼神奇怪地掃了過來,不知道這位「親歷者」為什麼還要重返此地。
好了,抓緊完成任務,不要久留!周圍保育區的重建也需要人手呢!
人類緊握新下發的戰術終端,在灰白的廢墟上邊走邊探測。
深一腳淺一腳地搜遍了四周之後,人類順著微弱的信號找到了一片由廢墟堆成的洞隙。思考片刻後,還是順著狹窄的入口爬了下去。
踏入此地,一股奇怪的熟悉感蔓延上來——尤其在看到那堆明顯是人為留下的乾柴和繃帶後,熟悉感越來越不容忽視。
不抱期待地試探呼喚幾聲後,果然只收到了自己的回聲。
除此之外,人類還在腳邊找到了幾塊可疑的漆黑碎片,舉到臉邊嗅嗅,是一股燒焦的塑膠味道。
——就算相信這是被烈火融毀的終端,也肯定無法調取其中的數據了。
廢墟之下沒能再找到更多線索,人類有些喪氣地扒住混凝土塊,準備爬回地面。
但就在手指扣住邊緣的時候,一張脆弱的紙片從縫隙裡掉了下來。
飛身捏住紙片,上面的字跡卻模糊不堪,完全無法分辨,不知在這裡經歷了多久的風吹雨淋。
但人類的心臟還是嗵嗵跳動起來。
人類在廢墟上快步行走。
然後漸漸放開腳步……
微風漸漸嘯叫起來,步伐的間距一步比一步大……人類漸漸狂奔起來。
當熟悉的風聲在耳畔響徹不休時,人類意識到——自己好像不久之前也循著這條路,如此瘋狂地奔跑過。
一個名字突然悶在了嘴邊,卻怎麼也說不出口。
跑快點,再跑快點,就像有一名構造體在耳邊倒數那樣。
跑到日光都昏暗,跑到天空又落起了雪。
跑過所有的廢墟和朽爛,跑過命運和殘缺的記憶。
最終,停在了這片廢墟的最高點,朝面前的某塊斷壁殘垣緩緩舉起了手中的紙條。
沙沙。
紙條摩挲在手掌中,快要徹底碎去了,但沙沙的聲響彷彿將人帶回了那個不曾見過的時刻。
呼……呼……
……咳……
一大口循環液從口中湧出。她試圖捂住,卻全部順著指縫流淌下去,淅淅瀝瀝落到慘白的廢墟上。
她放下手,盯著掌心的鮮紅,連譏笑的力氣都沒有了。
……這算……什麼結局……
……咳……好在……沒有造成……更壞的結果……
她知道那個「小指揮官」已經跑到了終點,會有光輝燦爛的未來作為獎勵。
她則稍微閉上眼,試想了一下接下來會發生的事。
死在這裡……算一般。被黑野再撿回去的話……
……算很爛。
嗯……不想幹了。
短暫地擁有伙伴其實是一件殘忍的事,因為沒人願意重回無聊到慘澹的日常中——更可笑的是,繩子斷了,那個人很可能什麼都不會記得了。
一場荒誕又充滿英雄式犧牲的奔逃,居然只留給她一人回憶咀嚼。
……
不。
……我不甘心啊。
不……我才不要……這樣的……結局……!
她周身的火焰再也燃不起來了,她選擇把全部的力氣使在了手上——她想留下一張字條,但細小的雪花落在上面,很快就打濕了它。
……不行……
還能怎麼辦?
她有些煩躁了,她需要盡快想辦法離開黑野,最好「追殺」到空中花園去,把屬於她的全部奪回來,全部的榮耀、戰利品、還有……
突然,她看著手心的循環液,沸騰的意識海中冒出了一個想法。
……呵。
她還是扯出了一個笑容。
最後……捉弄一下好了……
人類站在廢墟上方,因方才的狂奔而大口喘著氣。
冷風刺得渾身發疼,但激動的心跳還是向這副平凡的肉身送去了滾燙的血液。
張開手,紙條顫顫巍巍,即將被吹走——但那都不重要了。
在人類目光的盡頭,碩大的「血書」留在了倒塌的牆壁上。
透過顫抖的筆觸,能看出那種極富個性的小小惡趣味,還有濃烈的不甘。
好像某個張揚鮮紅的人,張狂地留下一道「通緝」……用於掩藏一份祈盼。
終點就在前面,就算拚了命,你也必須走到盡頭。
至於我……在更好的地方,我們會再相見。
人類在荒涼的廢墟上笑了起來,混亂的記憶中,有一句話掙脫所有混沌,浮現了出來。
難過只能有一秒的話,就在下一秒相見。
好了,「久別重逢」的第一句話,應該可以說點老套的台詞。
睜開雙眼——徹底地睜開雙眼,不再是任何夢境,而是無比真實的現實。
——好久不見。
紅色的構造體就坐在病床邊的椅子上,削著一顆通紅的蘋果。
你想吃點水果嗎?這裡只有蘋果。
薇拉遞過一塊切好的果肉。
好啊——猜猜這是哪裡?天堂和地獄二選一。
哈哈哈哈……答對了!
她好像對人類的回答很滿意,難得這麼放鬆地笑著,隨意地搭起了二郎腿。
你還想問什麼?我都可以解答,限時三分鐘。
這副機體交接給科學理事會了,希爾達親自出面監督,所有人的動作都很快,不僅整體下調了機體功率,還加裝了種種生活必須的模組。
像那種失控的情況……不會再出現了。
緋耀機體幾近報廢,還在維修;暫時也換不回瑰麗機體,因為科學理事會很擔心我會再在機體同步的過程中出問題,等你出院了再考慮吧。
除了那個升格者有逃逸的跡象,其他該死的都死透了,包括全部的異合生物,還有全部的海恩斯。
順帶一提,你那位學弟被看管到特殊病房了,這幾天死不承認自己和海恩斯有瓜葛——更多的是情緒上的不承認,堅稱自己從此之後只會是「漢尼夫」。
至於你……要是空中花園的支援稍遲一點,你的內臟就該被帕彌什病毒吃乾淨了。腿上那個傷也很嚴重,不過恢復得還不錯,生命之星的醫療技術就是好。
快問,三分鐘快用完了。
……
……和那時完全相同的問題啊,真執著。
怎麼可能。都過去多久了。
薇拉舉著切剩的蘋果,認真思考起了這個問題。
嗯……
「縱然我常為它憤怒落淚,它也永遠無法判定為一場悲劇。」
「如果一定要我下個定義:那它就是我無比濃厚輝煌的一生。」
當還的恩,我還了;當報的仇,我報了;當走的路,我仍在路上。
最重要的是,一路上始終有人與我相伴。
她說著,伸出手,幫人類理了理額前的頭髮。
別著急,記憶恢復了的話,後面我們每天都可以好好敘舊了。
我還沒有看到你的命運終點,所以我會一直守在一旁……來日方長。
病房的門被輕輕推開,更多關心這二位的人們走進來。
好了,煩人的探視時間開始了。今天灰鴉小隊那三個煩人的傢伙都有任務,終於不是他們率先衝進來了……
薇拉的解答就到此為止,她將蘋果放入盤中,起身離開。
她來去自如,彷彿附加在她一生中的諸多祝福終於在此刻生效了——想去哪裡都去得,想要什麼都能得到。
不管是一隻醫療包,一支血清,還是一顆蘋果,一個她想救下的人。
她將手搭在門框上,轉過身來。
怎麼了?我可以聽你最後一句廢話。
……呵,當然了。
既然起點都是「薇拉」,終點也該歸於「薇拉」。
就算是末路的終點之外,也永遠是一片石榴紅。
聽說你差點連小命都搞丟了,灰鴉小隊的那幾個幼稚園寶寶都急成一團了?
凡妮莎連一束花都沒帶,空手站在床邊嘲諷。邦比娜塔安靜地趴在床邊,聽著「主人」和灰鴉指揮官之間不太友善的交流。
哦?什麼意思?他們前腳剛走,我後腳就來了?聽這語氣是不歡迎我。
可惜你再怎麼不歡迎我也沒辦法,有件事我必須來問問你。
對,下個月就是法奧斯學院的畢業典禮了,優秀校友演講環節,你要去參加嗎?
隨你,我只負責把你的意見轉達回法奧斯。
沒別的事我就先走……
轟!
病房的門被轟然撞開。
果然在這裡——凡妮莎大人!大大大大事不好了!!
……有話快說。
她又不知道做錯了什麼事,悶在箱子裡打死都不肯出來了,說除非你給她下任務不然誰說話都不管用!
萊亞將清庭白鷺的另一位構造體拖進了病房。
……
超越次元的黑洞之中,好像有一道畏縮的眼神透了出來。
……
凡妮莎的臉色沉了下去,邦比娜塔懂事地躲去了一邊。
要等我把你請出來嗎,大小姐?
也許是第一次聽到凡妮莎親口稱呼別人為「大小姐」,心中的震撼感久久揮之不去。
而黑洞一般的「自卑」沉寂了幾秒之後,也劇烈抖動起來。
對不起對不起主人對不起對不起主人對不起……
……出來!
我受不了了我先喝口水緩緩——你好啊灰鴉,你看我這忙的,都沒顧上和你打招呼。
萊亞撲到床頭找了一杯水,她渾身的引擎都呼呼響著,看樣子把隊友拖到這裡花費了不少力氣。
你一個構造體需要喝什麼水?你也出來——
凡妮莎兩面窩火,一手還在努力嘗試將巨大的「自卑」從隊員身上剝下來,另一手狠狠揪向了朝灰鴉指揮官討水喝的萊亞。
(咂嘴。)
奇怪,上等人的水不應該更好喝嗎?怎麼沒有味道?
萊亞,你負責把這傢伙摳出來,不然你明天就滾出清庭白鷺。
怎麼又變成我的事了!凡妮莎——
凡妮莎我不滾!凡妮莎你對我好一點可不可以啊~凡妮莎~~~
滴滴滴……
床頭的終端突然響了起來,拿起來一看,是來自陌生人的通訊。
對面的人影聽到了病房裡的喧囂,皺起眉。
怎麼這麼吵……聽說每天都有很多人去探望你?你不嫌煩嗎?
……
他覺察到了人類的敏銳質疑,安靜了兩秒,然後不懷好意地笑了起來。
對,他們沒說錯,我就是個先天壞種,不喜歡被控制,所以我逃逸了。
……好好好沒有沒有,我沒有逃逸,你看,我還在病房裡。
他端著終端展示了自己所處的環境,然後正色起來。
我不會逃走了。我會配合本就屬於我……和海恩斯相關的全部調查和懲罰。
我就是有點煩悶,因為最近天天被關在這裡,一直困在這張病床上……反正我想了點辦法,搞到了別人的終端。
聽說你那邊每天都熱鬧得很,我就想著湊個熱鬧。就是這樣,不算出格吧?
不知道,反正不想留在黑野……不過去哪也由不得我。
……問題跳得這麼快嗎?
我算什麼……
……我再想想,也不一定有機會……
在清庭白鷺的一片混亂中,通訊對面的漢尼夫沉默下去,他捂著自己空蕩的袖管,看起來有一點低落。
與海恩斯有關的調查還在推進,我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結束這一切。
人類觀察著他的反應,突然冒出一個新想法。
……先聽壞消息。還能有更壞的消息嗎?
……還是給我點好消息吧。
…………
我就不該沒事找事。
嗶。通訊結束。
在陌生通訊結束的同時,八爪魚一般纏在凡妮莎身上的萊亞突然一拍腦袋。
啊我怎麼差點把正事給忘了!
她丁零噹啷地從背包裡掏出一堆東西,指甲油、小髮夾、耳環、項鍊……最後才找出一隻小紙箱,遞了過來。
這是你的包裹,被送到護士站了,她們讓我順手給你帶過來。
人類疑惑地掂了掂包裹,裡面好像有什麼東西正稀哩嘩啦地晃來晃去。
箱子拆開,裡面居然有許多金屬銘牌,反射著病房裡的燈光。
拿出來仔細端詳的話……
一大把銘牌靜靜躺在人類手心,上面刻印的名字卻都是同一個——
「羅伊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