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拉目睹煙塵散去,渾身上下的動力引擎終於發出過熱前的尖鳴——她也單膝跪在平台中央。
咳……
得……再撤遠一點……不然……會有更糟的。
她試著用武器撐起機體,還想走去更遠的地方,但渾身上下散出的紅光都在告知她事與願違。
機體的各個孔竅都在流出循環液,所有線路都無法承受狂化模式的重負。
她能感覺到自己已經開始承受更糟的「失控」,眼前的景象越來越模糊,手指也暴躁地扣入金屬地面,劃出一道驚悚的黑痕。
不行……我絕對不……
……在這裡……潦草結束。
日光漸漸漫上地平線,她卻膝窩一彎,腿部的引擎徹底熔毀。
徹底跪下去的那一刻,薇拉忍不住又一次感慨那些該死的傢伙說得對——她果然最痛恨「失控」感了。
意識海卻在這時傳來劇痛,好像有什麼惱人的信標在一遍遍嘗試連結。
她下意識向某個方向開始挪動,想要離信標的主人再遠一點。
……停止……連結……我……
狂怒的余焰會灼傷一切。
……我很……危險……
重連,重連,仍在重連。
……
薇拉的視野徹底灰暗下去。
意識消散之前,她聽到了一陣熟悉又急促的腳步聲,還帶著幾分踉蹌。她腰間也一緊,像極了那個人揪住繩子爬過來。
……
累了嗎?薇拉。
——!
回到偌大到沒有邊際的大殿時,格溫妮絲正托著薇拉的手臂,細細打量她金屬材質的軀體。
……你還是把自己變成了這樣,當初你問我這方面的技術的時候,我就想到會有這一天的。
你真是……做什麼都目的性太強。惹人擔心的小姑娘。
見到格溫妮絲的瞬間,薇拉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不要擔心我,我不累。我成了構造體,就算從火場裡走一百趟,手臂上也不會留疤痕了。
她抓住許久不見的格溫妮絲,一股腦說出許多話。
我幾乎是第一批主動接受改造的人,最開始的機型是輔助型……和你很像。
所有蠢笨的人都被我甩下了。我加入過黑野集團,又離開了……現在在空中花園有一支構造體小隊,隊員都聽我的。
我再也不會讓你……和教官……擔心了。
她越說越慢,像是在觀察這位老熟人的反應。
而格溫妮絲放下了薇拉的手臂,只笑了笑。
這樣啊……你找到正確的方向了嗎?你在心甘情願地燃燒自己嗎?
所為的事,是你願意一生都去做的嗎?
……是,我想清楚了。
想清楚就好,你一直是這樣的,明明是個不折不扣的奉獻者,但心裡總有一點點不甘心。
不過,再重來一千次一萬次,你還是會甘願被英雄主義「裹挾」——只要能達到你想要的結局。
……我想要的結局,會達到嗎?
會達到的。
薇拉對近在眼前的「好結局」亮了亮眼眸,卻又突然想起了什麼,目光重新淡了下去。
就算結局是好的,我也在途中做錯了太多選擇,我失去了很多。
我知道我不能輕描淡寫地幫你總結一句「沒關係」,但你要知道,你的一生就是一場對「英雄主義」的思考,這份思考進程是無罪的。
你見過的每個人都在這個問題中不斷抉擇,他們給過你無數種答案,你可以想想。
我可以想想……
她在滾燙的意識海中閉起眼睛,任由自己被海浪帶去每一位過路人身邊。
拋卻幼年時那些令人厭煩的親屬,第一個就是你了,格溫妮絲。
你是標準的傳統英雄,你犧牲自己去堵住門,幫我擋住了那些感染體,不然我當天就會死在那裡。
好啊,我是。
教官也是,平時看起來很嚴肅,其實一直在幫我擺脫那些「不好惹」的傢伙,我感激他。
可惜帕彌什爆發之後,他就沒有音訊了。
以那一位的性格,可能是找地方窩起來了吧,「幕後英雄」這個稱號比較適合他。
接下來是……「大眾臉」吧。進入黑野之前,那是我經歷的最慘烈的一戰,我甚至把自己的手臂拆給身為進攻型的「大眾臉」了。
他的選擇是什麼?
他替我處理了突襲的感染體,他死了。
……和我有點像。
之後我就進入了黑野,我與黑野的大多數人都不和,除了小啞巴和「喂」。
小啞巴還太小了,什麼都不懂,她是紛爭的犧牲品,就像祭祀用的羊羔。
至於「喂」……
她很懦弱,總想著逃跑,死也死得不像樣子。但就是她奪走了真正的「鑰匙」,狠狠實施了報復。如果不是她,我也走不到這裡來。
薇拉扯出一個略帶嘲諷的笑容。
我不喜歡她,但她真的很有種,所以我決定封她為「懦弱英雄」。
格溫妮絲也露出一個無奈的笑。
你還是喜歡取外號。
還有誰?你在那場奔逃中見過的也算。比如,汪老太?
「長壽英雄」。她和那條老泰迪犬還活蹦亂跳的,三不五時去打擾布麗姬特。活得長果然有好處。
哈哈哈……
兩人都笑了起來,好像回到了黃金時代末尾的某個尋常午後,她們享受著不算溫暖的日光,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什麼。
萊亞呢?現在萊亞已經進清庭白鷺了。
她算什麼?她就是個「自封大英雄」,徹頭徹尾的添亂專家——幸好她去凡妮莎手底下做事了。
凡妮莎、西蒙之類的,我早就評價過,都是空中花園的少爺小姐,自以為是到令人厭煩。
至今也保持相同的評價嗎?
……
薇拉歪頭想了一下,隨即搖搖頭。
現在我承認那個人說的是對的——他們真的用實際行動打消了我的「偏見」。
我可以說:法奧斯畢業出來的指揮官,每一個,都是真正的英雄。
就連那位不懷好心的漢尼夫,也不只是一個英雄的影子。如果他能活下來,應該能想清楚接下來自己該做什麼決定。
亞特蘭蒂斯的人們……更不用說。我吃下了他們的餅乾,我奪過了他們的目標,會替他們繼續續燃火把——除了那條蠢魚,她很煩,是個例外。
格溫妮絲托著腮,認真傾聽著薇拉的評論,適時地提出新問題。
那……還有其他人。比如兩位「羅伊德」,還有……許多位「海恩斯」。
他們在面對這個命題的時候,又給出了什麼樣的答案?
…………
薇拉又一次陷入短暫的沉默。
……我對羅伊德感到遺憾,不論是哪一位羅伊德。
他們從未墮落,也從沒做錯過選擇——不如說,他們從沒做出過選擇,徑直被英雄主義的浪潮裹挾致死,卻沒有一個人死得像個英雄。
將他們的故事畫上句號,是我唯一能為他們做到的事。
而海恩斯……呵呵……那就是個自負透頂的老頭,連那群年輕的學生都不如。
他不配與前面說的任何人一同討論,也得到了最應得的結局——被下一個「自己」殺死。
薇拉在大殿中擺擺手,將海恩斯剔除出這場伴著血與淚的英雄主義探討。她向來懶得在這種人身上傾注太多注意力。
都該翻篇了。
是該翻篇了。
格溫妮絲聽完了,她點點頭,將薇拉輕輕拽起。
溫馨得像美夢一般的交流戛然而止。
就說到這裡吧。
……?
抱歉,我們當年都……先行了一步,都把你留下了。
我們讓你承擔了最後的痛苦。
但現在看來,也許……也不只有痛苦。
她輕輕拍了拍薇拉的手背。
薇拉,我們都不後悔把一切交託給你,也想一起跟著你看看末路的終點之外是什麼。
不論你選擇什麼,現在就去做吧——和那個指揮官一樣,不管選了什麼,握著火把走下去吧。
外面是屬於你們的時代。
……
薇拉站立在意識海之上,漸漸鬆開了格溫妮絲的手。
像是鬆開了某些執念。
……現在你不怕我輕易折斷自己了嗎?
不會了。屬於你的刀鞘會無數次包容你、珍重你,將灼傷你的一切吹熄。
你的鋒利,必然不會折損在悲劇結局中。
格溫妮絲送上了篤定的認可。
親愛的瓦爾基里,請醒來吧。
「親愛的瓦爾基里,請醒來吧。」
意識海的湍流像是倏地停頓了一瞬,然後傾瀉而出。
——全部的思緒,都在這一秒湧入了現實。
…………
被力量奪取理智的構造體醒來了。
胸口溢出的紅光是她逸散的力量,而她高高揮舞著拳頭,使著蠻力撕咬一切。
附加在她一生中的各路詛咒彷彿都在這一刻生效了,不管是「災星」、「失控」、還是「反噬」。
她深深低下頭,朝人類暴露了鋒利的犬齒。
腳腕和側腹的傷口還在發散苦痛,人類已經虛弱到了極點。
漫漫長夜中,這場如拉鋸一般的戰鬥直到此時才迎來黎明,但最後的危機顯然還沒有結束。
連結,連結,又一次連結。
人類在一次又一次的連結中品嚐到了一絲惶然,口鼻也流出了鮮血。
無盡的顛沛流離不該換來這樣的結果。
最後一次連結——人類努力地抓著兩人之間斷裂的繩索,像是要把破碎的過往全部拼接起來,幾近悲嘆。
……
犬齒終於刺傷了眼前的人,薇拉緊緊咬牙,循環液混著鮮血流淌下來。
連結成功。
…………
薇拉看清了眼前狼狽的人類,下意識想扯出一個譏諷的笑容,但沒有成功。
……我早就說……離我……遠點……
要……等我說「對不起」……你才肯起來嗎?
人類聽到這聲熟悉的嘲諷,像大石頭落地一般深吸一口氣,瞬間卸了力。
……都到這種時候了,還要說冠冕堂皇的場面話……一個失控的構造體,還有什麼留存的必要?
薇拉的嗓音帶上了一點點哽咽。
早點割斷繩子,你也不用受這份罪……
人類伸出手,撫向薇拉的唇角。來自她唇邊的血水還在緩慢向下流淌,淌過那雙受傷的手。
但那個人仍堅持這般,顫抖著捧起了薇拉的臉頰。
!
各種意義上的微弱星火,已經頑強地燃燒在了曠野上,不是任何風雨能熄滅的。
<i>「不再是敵人,不再立場相悖。」</i>
<i>「放下所有偏見和誤解,像正常的戰友那樣——擁抱。」</i>
薇拉猛地攥住了人類的手腕,她在聽聞這句話時爆發了濃重的情緒——
……你想起來了……都想起來了嗎?
她強忍著哽咽,淚水卻還是順著眼角落下去。
晨曦時的光灑落在兩個傷痕累累的人身上,映照著那滴臉側的淚水,慢慢滑進人類手心。
人類也輕輕拍拍她,比格溫妮絲拍拍她的力度還虛弱些。
……當然是!
人類指了指終端,屬於三頭犬和灰鴉小隊的圖示已經亮了起來。
……
薇拉定定注視著終端,轉而望向眼前的人類——大概十幾秒,然後任由自己閉上了眼睛,眼中不肯落下的淚水也全部滾落了。
好啊……那就……坦誠地說一句久違的話。
她倚靠著這隻手,想起了許久之前,人類對她說過的一句話:你可以試著相信一下別人,依賴一下別人。
你還活著,真是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