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械,霍斯特最討厭機械。
慘白的床單,冰冷的燈光,刺鼻的消毒水味……還有那些監護儀器不停重複的機械聲、復健設施惱人的摩擦聲。
這一切構成了霍斯特·施密特這兩年裡的全部記憶。
一開始,他還會在日記上寫下今天發生的事情,自己的心情,還有對於明天的願望。不過,這件事情在幾個月後就失去了意義。
因為每天能夠寫下的只有一句話——「今天:服藥,注射,康復訓練。」
他唯一能期待的,就是每週的探望時間,父母出現在這間病房的時刻,哪怕他們只能陪自己一小會也好。
但今天的探望時間已經快要過了,他們熟悉的身影卻還沒有出現。
是在路上有什麼事情耽擱了嗎……霍斯特昏昏沉沉地想著,藥物的副作用讓頭腦一片混沌。
……………………
昏沉中似乎聽到了父母的聲音,那聲音斷斷續續,還夾雜著醫生的聲音,聽語氣似乎是在爭執什麼。
施密特先生、夫人,令郎的病情經過治療已經有明顯好轉了,再過一段時間是有可能完全康復的。
這孩子一直很堅強,這樣放棄的話……實在是太可惜了!
哼,治了快三年了,花了那麼多錢,現在連床都還不能下。
枉費我給他花那麼多心思,真是給我們丟臉!
就算出院了,連有沒有後遺症都不知道,難不成我還得照顧他一輩子?
真要那樣的話,還不知道別人會怎麼笑話我們家呢,真不如當沒他這個兒子!
帳上最後那筆錢花完以後,不管治沒治好,都不要再問我們要了。
…………
不,父親,母親,不要放棄我……我想活下去……
他想要喊出來,但乾澀的喉嚨裡卻無法發出任何聲音,混沌的頭腦感到一陣恐懼。
一片黑暗中,似乎是父親和母親的身影出現在眼前,他想要伸手去觸碰,但卻始終摸不到他們的身影。
他看不懂父母臉上的神情,那是厭倦?冷漠?還是……嫌棄?
唉,可憐的孩子。
耳邊隱約傳來醫生的聲音,霍斯特又一次陷入了昏迷。
自從那次父母與醫生交談後,霍斯特就再也沒有得到過他們的探視。
霍斯特,你的爸爸媽媽最近都很忙,沒時間來看你,但他們都很關心你,你只管好好養病就行。
好的,謝謝你,醫生,替我對父親母親說……我很想他們。
霍斯特沒有拆穿這個拙劣而善意的謊言,他又找出了那本許久沒有動過的日記本。
<size=42>「今天:服藥,注射,努力康復訓練,和醫生提出要求多加一組訓練。」</size>
<size=42>「今天:止痛藥量減半,加強康復訓練,要求自己完成生活自理。」</size>
<size=42>「今天:身體很痛,但選擇拒絕止痛藥,要求拆除輔助護具。」</size>
<size=42> …………</size>
<size=42>「今天,辦理出院手續。」</size>
霍斯特站在醫院門口,努力扯了扯身上的外套,但不管怎樣扯都有些不合身。
在醫院門口從清早站到中午,終於看到了父親來接自己的身影。
雨幕中,車子沿著山間馬路一路行駛,車內除了隱隱的馬達聲外,安靜得令人有些尷尬。
和父親一起生活的記憶已經出現了三年的空白,雖然再一次坐在自己熟悉的車座上,但霍斯特始終感到有些不自然。
父親……
嗯?
我、我是想說,今後,我會比之前更努力的,一定不會讓你們失望……
不要光用嘴說,霍斯特,說到的事情就要做到。
注意一下你的儀表,回家以後,我要給你介紹你的弟弟。
弟弟?
父親不再回應他,只是繼續讓視線注視著前方的路況。
枉費我給他花那麼多心思,真是給我們丟臉!
真要那樣的話,還不知道別人會怎麼笑話我們家呢,真不如當沒他這個兒子!
這是事實,霍斯特,你明白的。
霍斯特,不要惹父親不開心,霍斯特,要懂事。
嗯,那真是太好了,父親!
車子駛入了家中的院子,這是霍斯特三年來第一次重新踏入這裡,母親聞聲走出來,隨後示意身後的另一個孩子走了出來。
歡迎回家,哥哥。
「弟弟」並不是什麼粉嫩可愛的小嬰兒,在看到那個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身影後,霍斯特的視線凝固了——
來,霍斯特,這是你的弟弟,丹尼斯。
終於見到你了,哥哥,我好高興,我一直迫不及待地想見到哥哥。
一樣的身高,一樣的眉眼,他像鏡中人一樣站在霍斯特的面前,臉上帶著乖巧的微笑,擺出擁抱的姿勢。
他看到了對方脖子上的二維碼,還有一行刺眼的小字——「萊博維茨有限公司.家用仿生人MTHD-III型」。
……這、這是……仿生人?!
「丹尼斯」依舊維持著友好而得體的微笑,那張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讓霍斯特覺得無比噁心。
為什麼……你們為什麼要這樣做?!
他怎麼會和我長得一樣?他好噁心!
霍斯特,你應該學會控制自己的情緒,你已經長大了,不能總是像小時候那樣任性了。
或許你該學會一些丹尼斯的懂事和禮貌。
我不要這種爛鐵皮當我的弟弟!這就是一個和我長得一樣的怪物!
你們……你們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夠了,霍斯特!這就是你對我們說話的態度嗎?
給我去儲藏間好好冷靜一下,等你意識到自己的錯誤,再來和我們好好檢討。
父親像拎小雞一樣把自己推進了儲藏間,門關上的時候,霍斯特還能聽到那個該死的仿生人的聲音。
爸爸媽媽,請不要生氣了,哥哥或許只是身體不舒服而已,我會和哥哥成為最好的朋友的。
爸爸,我剛才給你泡好了咖啡,媽媽,我把自己的房間也整理好了,那我先去繼續今天的鋼琴練習了。
嗯,真是個好孩子,丹尼斯。
好餓啊,沒有午餐,也沒有晚餐,門外傳來飯菜和咖啡的香味,還有鋼琴的聲音。
那些聲音後來又都漸漸消失了,已經到了上床休息的時候,但霍斯特還被關在又黑又冷的儲藏間裡。
感覺自己就像是這個家裡多餘的人,在哪裡都沒有自己的位置。
憑什麼?憑什麼那個鐵皮腦袋裡的破晶片,只要會說幾句設定好的台詞,就會被認為是「懂事和禮貌」?他配嗎?他算是人嗎?他……
霍斯特在憤怒中度過了整整一夜,但在第二天早上終於被放出儲藏室的時候,飢餓的感覺已經壓過了怒火。
現在應該說些什麼,霍斯特?
對、對不起,父親,母親,我知道錯了……我不應該那樣對丹尼斯。
與此同時,那個噁心的仿生人依舊保持著完美的微笑,站在父母的身邊。
沒關係的,哥哥。
嗯,這樣才勉強像個樣子,好好收拾一下你自己,臉上髒兮兮的,像個什麼樣子。
我現在就去浴室……丹尼斯,一會我來找你,我們一起玩個新遊戲吧。
好的,哥哥。
站在房頂上的霍斯特小心地探頭往下方看了看,這個高度的話應該足夠了,父母親都不在家,現在正適合「玩遊戲」。
喂,丹尼斯,遊戲現在開始,從這裡跳下去吧。
可是這是什麼遊戲啊,哥哥?為什麼要跳下去呢,這樣很有可能會受傷的。
不會的,你就跳到那棵樹上就行,現在你來扮演歹徒,我來扮演警察,你跳下去,然後我來抓你。
清楚了嗎?那就快跳啊,還愣著幹什麼?
好的,哥哥。
仿生人縱身一躍,向庭院裡的那棵樹跳去,還未長成的樹枝顯然經不起仿生人高處衝擊的力量。
巨大的斷裂聲和重物砸地的聲音接連傳來,霍斯特走到「現場」,滿意地看著仿生人四肢扭曲地躺在地上。
哼,笨鐵皮腦袋,看你還敢得意。
如果父親和母親問你這是怎麼回事,你就是說是你不小心掉下來的,明白嗎?
收……到……哥……哥……
但霍斯特沒想到的是,這一幕被提前回家的父母全部看在了眼裡。
說,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你是不是想要害死丹尼斯?!
你怎麼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我真後悔生了你這麼個孩子!
繼續去關你的禁閉,霍斯特,接下來的一週都不要在我面前出現。
丹尼斯,你還好嗎?
今晚你和爸爸媽媽一起出席爸爸公司的晚宴吧,不要一個人待在家裡了。
我沒事,爸爸,剛才我已經運行了自我修復程式,已經沒問題了。
晚宴嗎?那太好了,我可以在那裡表演彈鋼琴嗎?我昨天又練習了新的曲子。
當然可以,哦對了,今晚對外介紹的時候,你就告訴大家你叫「霍斯特」,乖孩子,記住了嗎?
記住了,爸爸。
霍斯特站在那裡,看著他們其樂融融地交談,感覺自己就像是這個家裡的一件家具。
那個仿生人奪走了父母的愛,自己的地位,現在還要奪走自己的名字。
什麼弟弟!這不是人!!這只是惡——心——的——機——器!!!
你給我閉嘴,我們沒你這樣的兒子。
父母的眼神從來沒有這麼陌生,這裡再也不是自己的家了。
好啊,那你們就讓這個破鐵皮當你們的兒子好了!
喂,鐵皮腦袋,你就好好給你的「爸爸媽媽」掙面子吧,等他們死掉的時候,你可要好好陪在他們身邊啊!
霍斯特聲嘶力竭地丟下這句話,頭也不回地衝出了家門。
很多年以後霍斯特意識到,自己的這句話在某種意義上敲響了施密特先生和夫人的喪鐘。
在當天的晚些時候,帕彌什病毒來襲之際,名為「施密特」的仿生人執行了從小主人這裡收到的最後一條指令。
在充滿了失控機械體和鮮血的道路上,霍斯特再次看到了破碎的施密特先生和夫人。
他們親愛的兒子「霍斯特」陪伴在一旁,嘴裡一直在呼喚著「爸爸媽媽」。
與此同時,他不停地將那兩個穿著晚禮服的人類的軀體,撕扯成一塊又一塊。
等他們死掉的時候,我要好好地陪在他們的身邊。
爸爸媽媽,終於……已經死掉了哦。
「霍斯特」向霍斯特轉過頭來,閃著紅光的眼睛緊緊盯著他,脖子發出吱吱呀呀的機械摩擦聲。
機械的摩擦聲還在繼續響著,那是小丑的工廠製造感染體的聲音。
回憶戛然而止。霍斯特自認是一個無比厭惡機械體的人,諷刺的是,正是這份厭惡使他比任何人都了解機械的內部結構,如何更好地拆毀,如何更好地利用……
萊博維茨當然看中他在這方面的才能,於是將他招作上級主管。
還沒好嗎?
工廠的炸彈程式似乎出了一些問題……
在「格溫普蘭」被潔塔薇一炮打疼之後,便不受控制地一路向工廠折返。
而工廠的存在恰恰是霍斯特蓄意製造感染體,進攻公司所屬城市的直接證明。
為了防止「格溫普蘭」的行蹤被其他人察覺,霍斯特必須提前搗毀這座工廠。
還·沒·好·嗎?
他一字一頓地詢問道,齒輪的摩擦聲持續放大著他內心的焦躁。
搞定,我已經準備好了,要等傑克和保羅那邊一起同步引爆。
叫他們兩個快點。
"004802呼叫004803,004801,請同步報告你們控制台的情況。"
無人應答。霍斯特眉頭不安地一跳。
他稍微將臉向後瞥——不在了,他帶來的護衛,一個都不在了。
汗毛瞬間立起。
長官,要不我們先引爆——啊——
下屬的身體沒入黑暗之中。
哈哈哈哈哈哈哈……
好玩……真好玩……
還想要……還想要更多的「舞伴」……哈哈哈哈!
跳舞!跳舞!
順著昏暗的燈光看向小丑所在的方向,橫七豎八的「舞伴」躺在地下,暗紅色的鮮血淌入黑暗之中。
「小丑」調轉了方向,跌跌撞撞地向霍斯特走過來。
跳舞!和我跳舞!
【第九法令——意識扼殺指令:執行】
【第十法令——緊急停機指令:執行】
指令已駁回指令已駁回指令已駁回指令已駁回指令已駁回指令已駁回指令已駁回指令已駁回指令已駁回指令已駁回指令已駁回指令已駁回
「小丑」越來越近,身體瘋狂地旋轉著,如同手中高速運轉的電鋸一般。
哈哈哈哈哈哈哈……
唔——!!!
一起轉——圈——圈——
在已成為一片廢墟的機械工廠裡,「小丑」繼續著他的華爾茲。
他拉著霍斯特的手,在工廠的中央一圈又一圈地旋轉,彷彿這裡是屬於他跳起瘋狂華爾茲的舞台。
不過,他的「舞伴」已經不會配合他的舞步了。
因為,沒有生命的破碎的霍斯特,已經不會看到這一幕——
「小丑」牽著自己冰冷僵硬的手臂,一直跳著瘋狂的舞步。
直到這座機械工廠,和這座城市,徹底被人遺忘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