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過「最終測驗」的第二天,赫塔便已匆匆奔赴這處實驗設施。
沒有祝福的掌聲,沒有閒適的假期。 在龐大的機器面前,不會有人為一顆小螺絲釘的成長感到欣喜。
接受學院的庇護,逃離噩夢似的帕彌什病毒和感染體…… 從格斯特里戈畢業,意味著將餘下的人生全部抵押給萊博維茨。
當然,這並不算是一件壞事。格斯特里戈的所有學生,從入學開始便已經打上了公司的烙印,是屬於公司的財產。
優勝劣汰是他們的命運,而順利地通過「最終測驗」,說明她至少不是被拋棄的那一批。
別發神了,跟緊點。
不耐煩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考。身前的男人再次加快了腳步,她不得不小跑著跟了上去。
從磁碟陣列步入計算模組,頃刻增大的風噪在耳朵裡嗡嗡鳴響。
陳列在眼前的是巨人般高大的機架。
光子迴路裡奔湧著突破蘭道爾極限的熵流,承載著極高的運算速率,它們沉默地「思考」著。
排列緊密而整齊,一行緊靠著一行,似乎永遠望不到盡頭。
<b><size=50>歷時性人工智慧孵化引擎——第七矩陣</size></b>
人們為之冠名。
覆蓋約兩萬平方公尺的大地,集結地域90%的能源,這便是萊博維茨位於141號城市地底的超算中心。
唔……
那麼沿著冗長的半徑走向圓心,已經有多久了?
如同永真的while循環一般,這片風景無法隨腳步的前進而產生任何差異。
冰藍色的燈光高懸於穹頂,搖搖晃晃,刺入眼球,她不自覺感到一陣目眩。
長途的跋涉和冰冷的風景讓精神不停地恍惚,胃部的反酸驀地湧上喉嚨。
霍斯特……先生……
她有些吃力地呼喚前面帶路的那個步履飛快的男人。
對方是矩陣的研究主管,亦是負責帶領她熟悉矩陣的上級。在初次打過照面後,便一直保持著冰冷的沉默。
……
我們……還有多久才到她的實驗室?
皮靴仍然啪嗒啪嗒地快步向前。
對方沒有停下腳步,甚至沒有半點慢下來的意思。
她把後半句的請求噎回嘴裡。
(你一定可以,沒有跨不去的坎……)
她小聲默念起沒有營養的雞湯,強壓下嘔吐的衝動。
風冷系統的轟鳴聲不絕於耳,如同巨獸的嘶鳴吞沒個體的雜音。
好冷。
禁不住裹緊了單薄的實驗服。
為了慶祝自己得以步入真正的超算實驗室,她特意提早換上了實驗服,將長髮剪短。
為了展現成熟與可靠,專門戴上了一副沒有度數的眼鏡,再架上一副沒有表情的冷臉……這就是一個學生對研究員的想像極限。
真是無聊啊……
她茫然地看著那些不斷閃滅著LED燈的計算節點,無論如何都無法將自己融入其中。
節點末端由電纜連結著一些艙室;透過透明的玻璃罩,赫塔好奇地伸頭看向身邊的一個實驗體。
嗚——
扭曲的面龐陡然撞在玻璃罩上,赫塔驚恐地向後一跳。
她瞥見那些實驗體的樣子,無助地奮力揮舞著手臂,亦或是用力地嘶吼著。
那些瞳孔裡滲透出的痛苦與猙獰,讓她悚然地停下腳步。
而霍斯特快步走向其中一個艙室。
情況怎麼樣?
如您所見……這些模型都沒有通過測試。
這麼多人,都沒用嗎?
符合條件的個體本就稀少,而且,這個過程對人類來說相當難以忍受。
短時間內對思維進行建模,需要高強度的外部信號刺激神經元放電,還會截斷遞質的正常傳遞。
最顯著的副作用是,她們會出現各種幻覺,看到自己回憶中最害怕的景象。例如高處墜落,至親身死,亦或是被感染體追殺的場景……
效率太低了。
沒辦法再加速了,再取樣一次,他們都會壞掉的。
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赫塔緊張地抓緊了懷裡的筆記板。
一旁機架內的電流嘀嗒作響,催促著人類發出下一個指令。
……讓德萊維再試一回。
她今天已經取樣三次了,先生。
沒問題,她撐得住。
是嗎,德萊維?
沉默,又是冗長的沉默。
監控儀的中央柵格上閃起了綠燈,那是表達同意的信號。
赫塔忽然意識到,那個實驗體已經沒有直接應答的餘力了。
那就趕緊開始吧。
他瞥了赫塔一眼,隨後繼續快步向前。楞在原地的赫塔不得不小跑著跟了上去。
先,先生……那些,那些是……
……學院沒有教你們嗎?
只是,只是……
男人在她身前站定,轉身審視赫塔。 在確認了什麼之後,才再度開口。
這就是第七矩陣計畫……驗證機械意識覺醒的實驗。
機械意識覺醒……這曾是她在學院看到過的某次考核內容。當一個AI模型能夠同時擁有大量的資訊處理及回饋能力,並且具備人類的社會道德與對應情感時,會被稱作「覺醒」。
以人類的意識為樣本,加速模型的培育進度。那些實驗體就是用於取樣的。
意思是,我將來也要負責這些研究嗎?
但我當時接到的任務是……
當然,你的方向並不是這個……這些研究只不過是其次。
你的任務是……從那個鳥籠裡,取走「她」產下的「蛋」。
「嘀——」,虹膜認證的提示音。
隨後是低沉的嗡鳴聲。一重又一重巨大的權限門逐層解開,露出道路盡頭狹小的房間。
密密麻麻的算式從腳下的地面一直延伸到遠處的實驗艙。
暖色的人造光灑向室內,讓赫塔一直浮游的腳尖重新站回了大地。
察覺到訪客的腳步聲,少女有些吃力地從艙室中坐起。
……
柔順的長髮上仍沾染著些許實驗溶液。 那是稍有些特別,如鋼琴鍵般黑白交織的顏色。
與先前赫塔所見過的實驗體都不太一樣,留在少女臉上的只有漠然與悲哀。
她的視線彷若雛鳥的絨羽……捎帶著些許困惑,輕柔地落在赫塔身上。
您好,請問是德……德……
唯·德萊維。
啊——是的,德、德萊維小姐——
前綴的音節有些陌生,赫塔一下子沒有聽清對方的意思。 意識到自己失態,她又慌忙地抬起頭來。
我,我是公司派來的助理,我是諾依曼……不不不,我叫赫塔!赫塔·諾依曼,請叫我赫塔就好——
……
……
……
(赫塔、赫塔——就叫我一聲就好!)
她窘迫地推了推自己的眼鏡,又尷尬地揉了揉發脹的雙腿。
德萊維小姐?
少女緊閉著雙眼。
她的唇邊不斷呼出白霧,身體難以自制地顫抖著,蒼白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
溶液揮發的蒸汽飄散成煙,她在其中緩緩蜷成一團。
德萊維小姐?!
赫塔飛快地朝實驗艙衝去。
好冷!
將自己的手伸進艙內的剎那,刺骨的低溫便讓赫塔倒抽了一口涼氣。
……我沒事。
就好像刻意避開什麼一樣,沒等赫塔攙住她的手臂,少女便倚靠著艙壁緩緩站了起來。
恢復了?
赫塔看向那個直立在房間入口的男人,他就這麼冷漠地看著她們,沒有一點上前幫忙的意思,就好像對這一切都習以為常。
1小時43分52秒。這是你這次採樣的時間。算上調整休息的時間,還要花費將近兩個小時。
神經脈衝還有向上調整的空間吧?
等等,霍斯特先生?!
嗯。
我會嘗試10%的增幅。
20%。撐不住了再中止。
嗯。
先生,她承受的功率已經是其他實驗體的兩倍了……再上調20%,她的神經系統會崩潰的。
沒關係,赫塔小姐,我的意識姑且能夠接受這種程度的傾軋。
在99%的置信水平內,實驗都不會產生不可逆的影響,這是矩陣推演的數據。
剩下的1%呢?
艙體的安全冗餘會及時截斷脈衝電流。
但,但是……
她不會痛嗎?
赫塔想起先前路過的那些實驗體,一張張猙獰可怖的臉龐如同困於籠中的野獸,其精神所承受的壓力可見一斑。
人類對痛苦的感知在某種程度上趨於一致,區別彼此的只是面對痛苦時展露的表情。
赫塔看向倚靠著艙壁的少女,白色的水蒸氣不斷從她的唇齒間逸散而出。
霍斯特蹙起眉頭,緩緩吐出一口氣。
算了,暫時休息一下也好。
赫塔鬆了一口氣。
德萊維小姐,請,請把手給我……
沒事……我可以。
她搖搖晃晃地跨出了實驗艙,右手搭住一旁的實驗台,將自己緩緩地撐了起來。
我的終端收到這次採樣的數據了,雖然和其他實驗體相比,效果要好上很多……
他話鋒一轉。
但據我所知,這個<phonetic=天選者>模型</phonetic>似乎還有一些地方不完善吧?
嗯。強健性和泛化能力都有缺陷,還需要進一步採樣。
盡快做好準備,今天還有一些時間。
……我會再試一次。
很好。
欸……但,德萊維小姐,今天應該已經採樣3,不……應該是4回了吧……
她想起先前在外面聽到的研究員的對談,小聲的囁嚅道。
赫塔小姐,你有什麼疑問嗎?
霍斯特並沒有遺漏這一細如蚊吶的呢喃。
不……不,我沒什麼疑問……
別緊張,我不是在逼你,只是有什麼疑惑不如好好講出來。
赫塔偷偷地抬頭看了一眼主管的表情,似乎……的確不是非常嚴厲的樣子。於是她有些不安地開口道。
德萊維小姐還沒有充足的休整時間,實驗的風險已經越來越大了……
就算她同意採樣,負責她的研究員會允許這麼高風險的事嗎?
她左右環顧起這間實驗室,卻無法找到除了他們三人之外的第四個人。
赫塔小姐提出了個值得考量的問題。
那麼你會批准實驗嗎,德萊維女士?
我同意。
啊……啊??
赫塔手忙腳亂地翻開進入這處「矩陣」之前,下發到她手中的研究室資料……
唯·德萊維:《萊博維茨矩陣·量子並行性對梯度下降的優化策略》、《神經信號與模型架構的橋接與轉化》……
《基於人類意識樣本的模型預訓練方案》
萊博維茨141號分區-矩陣計畫前首席研究員。
第七矩陣計畫NO.0001號實驗體。
研究員和實驗體,都是德萊維小姐?
前……首席研究員……
成為實驗體的人,再擔任研究員已經不合適了吧?雖然這是她自願的事。
優秀的科研人才,最好用的實驗體……無論在哪個方面,她都展現出了無與倫比的價值啊。
主管的嘴角勾起滿意的微笑。
赫塔不禁感到一陣悚然,她一瞬間理解了那一扇扇厚重的閘門所存在的意義。
這裡就是……德萊維的囚籠?
對你的工作環境還滿意嗎?
我希望這樣的待遇不會讓你產生誤會,赫塔小姐。
公司的財產亦有優劣之分,德萊維女士就是公司最寶貴的財產之一。
與之相對的,公司的計算資源會優先向德萊維傾斜。她可以獲得一切她想要的研究素材。
這……這也算是「優待」嗎……
霍斯特沒有回答,他冷冷地掃了赫塔一眼。 赫塔的脖子一縮,將疑問壓回胸口。
……抱歉,先生。
算不算是由她自己決定的。
至少從我的角度看來,矩陣計畫的研究進展與她的個人幸福是等價的同義詞,用來相互代替也並沒有什麼不妥。
他無聊地聳了聳肩,嘴角勾起一抹譏笑。
唯似乎對這些談話並無興趣,只是在一旁漠然地整理這次實驗數據。
閒聊就到此為止吧。記得上調脈衝強度,提高實驗效率。
好。
及早把今天的實驗做了,收集好數據,把報告發給我。
……好。
明天,把天選者模型傳遞給其他部門,開始協同研發。
……
你還有什麼問題嗎,唯·德萊維?
…………
察覺到唯的態度,男人的表情沉了下來,如鷹隼般的目光銳利地向這邊刺來。
別在這種要事上出差錯!
赫塔不安地望向一旁的少女,她的臉色依舊蒼白,但似乎並不是因為虛弱而難以開口。
不知是不是赫塔的錯覺,那雙無神的雙眼湧上一股莫名的倔強。 她將半撐著的身體勉力挺直,直視主管的目光。
天選者現在還只是雛形,超參還要調優,數據集也還有很多噪聲。
……只要兩個星期就好了。
數據去噪,參數調優……分工協作效率會快上很多,你也不用既當實驗體又當研究員,不是嗎?
與其讓你一個人研究,把其餘工作分攤給其他部門,進度會更快。
上一個模型在測試時被數據汙染失控,最後被你們完全拋棄了……這就是,信任的結果嗎?
赫塔瞥見唯的神情,她的眼角閃動著某種難以言表的悲哀。
那只不過證明它不具備足夠的強健性,被自然選擇淘汰了而已。
我們的研發週期還沒有寬裕到讓你一個人慢慢優化的程度,盡快產出雛形,然後交給其他部門攜手疊代才是正道。
一個用不了就換下一個,總部要的只是結果,沒人在乎過程有多規範。
唯的身體不安地晃了兩下;赫塔想要上前攙住她,卻被她用手勢制止了。
與黃金時代那些完全由人工外部訓練的模型不一樣。由人類意識樣本生成的模型,本身就是一個黑箱。
擁有卓絕的推理能力的同時,內部的不可解釋性同樣是不能忽視的事實。
面對各種問題會作出什麼樣的決策,很大程度上都取決於其生成的人格……該如何優化,如何彌補缺陷,最了解它們的,不是研究員,而是「模型」本身。
採樣人類的意識樣本以加速機械意識生成的研究進程,這樣生成的模型,幾乎無法由其他人協助調整……
似乎是因為一口氣說了太多的話,唯痛苦地躬下身,努力地喘著氣。
一派胡言。
主管陰沉著臉,一步步地朝實驗台走來。
矩陣一共有多少人,一共有多少算力單元?等待兩週,不管是那些人的大腦還是計算機全部都會陷入空轉。
黃金時代的超算中心一秒便可執行上千拍它的浮點運算,你打算讓現在的矩陣浪費多少的算力?
東區的執行官大人馬上就要來這裡視察,我們沒有多少時間了。
如果不能讓他老人家滿意,我們永遠只能待在141號這個旮旯裡。守著一個單一的矩陣核心,永遠不可能有真正的突破。
一個模型用不了就換下一個,快速疊代,快速淘汰!
…………
霍、霍斯特先生……我這邊也會協助德萊維小姐進行研究的,所以……
赫塔小姐,我沒有請你發言。
霍斯特的聲音沉了下來,一字一頓地說道。
……覺醒的機械意識,這是人類幾乎從未探索過的領域。
天選者模型現在的狀況,還遠遠無法達到能夠承載測試的標準。
……
兩週的時間……或者你們得到一個50%完成度的瑕疵品。
一週。我要在那之前看到結果。
……
她緊閉雙唇,似乎默認了這個苛刻的結果。
就像輕盈的羽毛飄落下一樣,幾乎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下一秒,她身體就這麼無力地塌了下去。
德萊維小姐?!
赫塔從後面將她緩緩托起來。
好輕。紙片一般輕薄的身體,讓赫塔差點用力過頭。
似乎因為實驗的後遺症,她已經完全脫力了,赫塔將她安置到了一旁的靠椅上。
你現在需要休息。
她現在需要實驗。
霍斯特一步步逼近,瘦削的身體拉出長長的陰影。
(憤怒的哈氣聲)
一隻黑白相間的貓守在唯面前,朝著霍斯特的方向全身緊繃著。
總是著眼於這些無關緊要的調優細節只會耽誤時間。
只要能拿出讓執行官大人滿意的實驗成果,就算失控了也無所謂,覺醒的目標反而還是次要的。
趕緊調整好你的狀態,然後進行下一次取樣。
在安頓好唯後,霍斯特示意赫塔跟著他到走廊外面。
好了,赫塔。你作為她的助手,在這一週內,盡可能地讓她多產出一些成果,盡快把天選者移交給其他部門。
但是……
想起唯虛弱的樣子,赫塔為難地垂下眼眸。
她的生命徵象很虛弱……心電圖有很多處混亂的尖峰,體溫也異常地偏低……我擔心……
這就是你的工作了,赫塔小姐——取走她產下的蛋。
為了讓她持續修繕天選者模型,持續的實驗是必要的。
但這已經……不是精神崩潰的層級了,她說不定會有生命危……
這就不得不提到你的工作了,赫塔小姐。
欸?是……在說我需要負責的研究內容嗎?我不是來協助德萊維小姐進行研究……
男人扯了扯領帶,背光的臉龐顯露出些許猙獰。
是啊——研究怎麼不讓她死掉。
?!
當然是在你能取得她產下的成果的前提下,換句話說……
你今後會碰到很多需要讓她冒著「生命危險」也要完成的任務。
只要你能讓她交出合格的模型,就算是死了也無所謂。在得到成果之前,確保她活下去就好了。
……
赫塔不由得攥緊了自己的拳頭,連指甲扎入手心都未曾察覺。
我要天選者,盡快,越快越好。
目送著霍斯特離開,赫塔才恍惚地回到了實驗室。
感到有毛茸茸的東西在蹭自己的腳,赫塔又低下頭去——是剛剛那隻朝主管哈氣的貓。
(舒適的呼嚕聲)
<phonetic=五號>V</phonetic>,過來。
(撒嬌的喵聲)
面對這隻黑白色的貓,唯冷漠的臉色稍有紓解。
德萊維小姐,我剛剛聯繫了醫療部,他們送來了葡萄糖和一些神經緩釋劑……
好。
赫塔將她的袖子摞起,露出蒼白的肌膚。紮好皮筋,塗抹酒精……
好冷。和實驗艙的溶液一樣冰冷的手,讓赫塔再次倒抽一口涼氣。
她一動不動,任由赫塔墊上暖墊,將針頭扎入手背。
既不配合,也不掙扎……就這樣乖乖地躺在靠椅上,像一隻斷了線的木偶。
沒有暫停的可能嗎,實驗?
唯沉默地將臉別向一邊。
將現在的天選者交出去……或許不得不面臨被廢棄的命運。
主管沒有給她留下疊代的時間,放棄採樣的後果便是所有的心血全部付之一炬。
這是一趟一經開啟便再也無法停下的列車。
赫塔知道,他們一開始就沒有為她留下暫停的選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