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tory Reader / 浮點紀實 / ER10 醉獄譎籠 / Story
雲霞背後放射出暗淡的光路。天地相融之處，恆星的頂端驀然躍出。
它衝破重巖疊嶂，低旋於城市和荒漠上空，向著殘破的穹頂綻放出惡意搏動的血光。
確認目標蒙扎諾的體徵消失之後，倖存的地面部隊迅速搭乘運輸機撤出了這是非之地。
那些載具甚至在大氣層內就啟動了融合引擎，噴口的電漿體藍光伴著V型編隊連成了一道漸行漸遠的細線。
掩護地面部隊將寶貴的樣本與資料帶回，是尼科拉向早先部署的空中力量下達的最後命令。
假以時日，空中花園的英雄們終將發掘凜冬計畫的黑暗秘密，並將其親手埋葬。
但不會是今天，不會在此地。
不會發生在莉莉絲親手網成的殺戮空間。
在第一抹朝陽之下，洛普拉多斯上空的困獸之鬥開始了。
這裡是長機，雷達警報！目視可見飛彈尾跡，執行閃避動作！
飛行員們無法理解感染體無人機為何能在轉瞬間形成密集的蜂群，將對地武裝炮艇和空優戰鬥機編隊一併逼入了絕境。
注意防守炮艇編隊！
全域通訊頻道中，一名絕望的飛行員依然在試圖保住對地火力。
闊劍三號，規避！規避！又來一枚！
早先死裡逃生的領隊，敏銳地向隊友發出了警告。
……部署熱誘彈！呃……
劇烈的爆炸聲自頻道中響起，隨後是被加速度壓得喘不過氣的倖存者沉重的呼吸聲。
呼……呼……呼……
夏延五號、夏延六號被擊中！我重……
無線電中上演著瘋癲的馬戲。
而她靜靜地傾聽著，彷彿在欣賞天地間的一場交響樂。
……沒錯，繼續逃吧。
訓練有素的精英，也敵不過帕彌什編織的蛛網。真是可惜……
接觸！九點鐘方向！
闊劍三號，回答我！執行閃避！執行閃避！
聲嘶力竭的吼聲再度響起，唯獨這一次領隊沒能顧及自己座機的後方。頻道中傳出了無人機引擎逼近的尖嘯，以及僚機駕駛員的警告。
六點，六點方向！闊劍一號，你被兩隻毒蟲咬尾了！
……這裡是闊劍五號！右路突破，執行攔截！
嶄新的信號忽而切入，一併響起的是機炮撕裂無人機的悶響。
闊劍二號！近距格鬥彈已耗盡！
……根本甩不掉！該死的，我的熱誘彈用完了！四號，呼叫四號……
這裡是闊劍四號！夏延領隊被擊中，我們失去了對地戰力！重複，對地戰力全……
嘶吼、轟鳴、呼嘯，以及將其切得粉碎的短暫白噪音。
籠罩著穹頂的網路釋放死亡，通訊線路能做到的只有傳達遺言而已。
夏延一號呼叫各中隊，執行迫降，切入角度六零五！！
灰綠色的機身拖拽著黑煙尾跡，以尖銳的角度向著地面衝刺而來。
那顯然不是什麼迫降動作。
夏延一號，你在幹什麼？！！！
完成任務，長官。
隨後響起的，是短促的電子提示音——死士關閉了通訊頻道。
嗯？該送上歡迎禮了嗎？
表演該終結了。她不能再忍受人類的聒噪毀了潔淨的猩紅色天空。
她執行自己的意志，而連結著漫天無人機的升格網路也回應了她的呼喚。
墜落的武裝炮艇機翼下，一枚三萬噸當量的戰術核彈被無聲點亮。
溺斃在你的傑作中吧。
甦醒中的大地上空，綻放出足以熔化殘存黑暗的人工黎明。
聲浪與衝擊波將穹頂震為齏粉，白光為遠方地平線盡頭的城市鍍上一層晦暗發鏽的金邊。
然後，是徹底的死寂。
太陽逐漸升起，為煙塵浸透的天空染上了更多的血色。
莉莉絲輕快地踏過暗岩之間的小徑。
曾經倒映虛假星海的玻璃碎片隨風沖刷過她的腳邊，而燃燒的金屬碎末穿梭於周遭的空氣中。
遮天蔽日的可怖黑雲之下，辨認不出原本模樣的殘骸濺射向地面，在泥濘的砂礫之間冷卻凝固，形成了猙獰的雕塑。
莉莉絲踏上一塊岬角，眺望荒土之外的險途。她是這片土地上第一個感受日出溫暖的獲選者。
呼……
她閉上眼，讓香甜的放射塵伴著帕彌什一併通過鼻腔。
那是勝利的滋味。
這一次……我表現得怎麼樣？
她透過升格網路發出了邀請。
以新手而言，是可以接受的結果。
身後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莉莉絲撐起傘，回敬給他一個沉鬱的笑容。
因為這還不是升格網路所能賦予的真正力量。
喜悅被一種熱切卻又陰毒的渴望迅速取代。她很清楚，這僅僅是第一步。
當然，今後還會有更多的考核。
僅存在於莉莉絲一人視網膜中的形象淡淡地回應道。
黑野會用他們的方式——凜冬計畫，觸及升格網路的真實一角。今後，我自然會為他們提供一些協助。
畢竟……人類能否挺過這場寒冬，也是關鍵變數之一。
他們的遺傳基因無法記錄資訊與歷史。
諷刺的是，一代代人記錄和傳播的知識，恰恰是取捨加工後的記憶碎片。這和基因組運作的方式並無不同。
任何記憶都只是編碼後的資訊而已。
正是如此。人類的技術最終讓微不足道的資訊也被原封不動地保留，形成不會變質的常識，但其本身又是那樣的腐朽。
常識不經過濾，就被直接傳遞向了下一代。
這樣，就不會有淘汰發生。所謂常識構成的「真實」讓世界飽和，然後緩步走向衰亡。
進化會因此而終止。
而我親愛的姑媽，犯了和空中花園本質相同的錯誤吧？她好像，只堅持自己所相信的進化呢。
眼前人的論證讓莉莉絲感到同樣陳腐，不過她至少讚賞對方的認知內容。
所以，帕彌什這樣誕生於遺傳之外的東西，才是對大篩選而言最重要的變數。
而於你而言，一座樂園足夠了。沒有冒險讓你前往空中花園，正是出於此因。
但是，我被賦予的只有鑰匙，不是嗎？
打開通向哪一座樂園的大門，完全由我的選擇決定……馮·內古特先生。
她強硬地奉上辯駁。
忠誠、服從，這些東西當然不屬於升格網路。當她的力量足夠滋養全部野心，眼前的「代行者」也不過是必將被剷除的障礙而已。
姑媽僅僅是我在這場博弈中的對手，而新的遊戲總要繼續進行下去。
蒙扎諾封存的克希拉計畫資料，確實不可或缺。在這一點上，我不會否認你的價值。
在恰當的時候，你的實習考核會開始的。
升格網路切斷了聯繫，那個身影隱去在漫天揚起的灰燼之中。
唔……咳咳咳……
出乎莉莉絲預料的是，岩石後面又隨即傳來細若游絲的人聲。
但看到那熟悉的卷髮和西裝之後，她便心裡有了數。
那人拖著虛弱的身子蹣跚行進，顯然因為剛剛還在設施深處而僥倖躲過一劫。
他在莉莉絲身前站定，勉強撐起往昔那樣的姿態。
什麼先生！什麼鑰匙！！
這不……這不可能！！咳咳咳……屈魯特，屈魯特在哪裡？
我讀……我讀過他的每一本書！馮……咳咳……馮·內古特，就是他！他在哪裡？！
面對這樣庸碌的質詢，莉莉絲甚至無法找到合適的詞句來應對。
但她不急著宣判死刑，她想欣賞舊世界最後一人的自白。
啊，凱普哈特先生……
很抱歉，煙火演出剛剛已經結束了呀。
作為應答，男人卻不依不饒地發出嘶啞的吼聲。
你在和誰說話？我沒有看到任何人！！！咳咳，咳……
莉莉絲甚至有些同情眼前人了。他能領悟電話、全像通信，甚至大腦植入晶片，卻無法料想道帕彌什編織而成的網路。
你有獅子般的野心……可惜，實在缺乏想像力。
……唔呃…………
他強忍劇痛，將一枚細細的針管扎入脖頸。
但那裡面空空如也，自然不剩下什麼救命的血清。
當……當年為老頭子做了那多麼，我都沒有……咳咳……去空中花園……
屈魯特助力盤活了蒙扎諾的計畫，這當然很好！
因為……有朝一日，我一定會讓蒙扎諾的帝國，為……呃……咳咳……為我所有！
所以我才和屈魯特合作！
而你毀滅了一切！！！
國度、權力、榮耀……咳……都是，本屬於我的！！！
來自舊日的邏輯，毫不掩飾地輸出著毫無意義的妄言。
潛伏、背叛，然後奪得世俗的權力——多麼典型的、不加篩選就流傳於世的，可笑的常識。
金錢嗎？還是率領「伊甸III型殖民艦」的勢力，向空中花園發起挑戰的機會？
她頗有些天真地送上了疑問。
羅……羅馬是一磚……一……一石建立起來的，我總要……咳……總要從什麼地方開始！
莉莉絲輕輕嘆了口氣。就像早先的天空馬戲團一樣，這場舊世界遺留的單口相聲，她也沒有繼續欣賞下去的趣味了。
凱普哈特……先生。你知道嗎？你這個人，還真是古典。
？！你……你想說什麼？
他依然將最後一點生機用於維持毫無意義的姿態，彷彿那就能讓他死得更體面些。
……所謂的古典，就是認為一切都理所當然。
她又轉過身去，僅留迷人雙眼的月傘花瓣朝向凱普哈特，輕輕道出告別。
而在男人聽來，那幽遠的聲音像是冰冷的蛇毒一般，將維持智識的最後一絲細線也熔斷於腦海。
你……
拖著喉中未能完成的音節——以及對未知的恐懼，舊世界的最後一人倒了下去。
鮮血自僵硬的唇間湧出，將曾經熠熠生輝的名貴裝飾玷汙成醜陋的模樣。
在新世界，沒有什麼理所當然的東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