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彌什的暗紅在平原末端之外燃燒著無法琢磨的世界。
薰衣草色頭髮的小小身影將視線扭向一旁。
他依然在試圖讓思維與嶄新的軀體相容——而這樣的錯位感已經重複了很多遍。
惑砂……看來你已經找到新的身體了。
還記得我嗎?先生派我來接你。
身形高挑的女性輕聲打著招呼。
面對這個沒有任何解讀餘地的簡單提問,惑砂模糊的意識中卻浮現出了許多種不同的答案。
記得與她的上一次見面?是她從自己的殘軀中提取了思維,最後的視覺殘像定格在那頂魔術禮帽上?
是她用盛氣凌人的口吻面刺先生,要求他給予更多風險鑄成的機遇?
那些朦朧的可能,遙遠的像是暗紅噩夢裡被濃稠瑣事包裹的前生。
他最終還是開口了。
當然……莉莉絲小姐。謝謝你。
先生隨後還有其餘的安排,我們得快些動身了。
莉莉絲行了一個幅度不大的脫帽禮。得體的修養,與滿目瘡痍形成詭譎的反差。
我明白。
按照馮·內古特吩咐行事的使徒們靜靜地行進在城市廢墟中,兩人都沒有開口。
每一次高風險任務帶來的樂趣自然讓她坐上了特等席,但這只是微不足道的獎賞。
如同許久之前洛普拉多斯近郊的那場核爆過後,降臨的虛影所承諾的「恰當時機」一樣,語焉不詳到令她感到惱火。
她需要更多將生命置於篩盤之上的機會,需要用痛苦的籌碼換取升格網路的更深青睞。
她渴望下一個願意賭上一切的強者。
……和另一位代行者有關吧。
惑砂打破了沉默。
嗯?你是指什麼?
先生新的安排。是和另一位代行者有關吧。
是的。只是,那暫時不是我們的任務。
莉莉絲停下腳步,習慣性地將收束的月傘垂至一旁,充當提供支撐的手杖。
然後,她昂首將視線投向了夜幕中銀白色的圓月。
「另一位代行者」,正被空中花園的人類禁錮在二十四萬英里之外的那顆衛星上。
升格網路也會剝奪它親自賦予的力量,不是嗎?
莉莉絲若有所思地輕輕吐出一句話,卻並不是在向身邊的人發問。
但讓我感興趣的並不是她,而是另一位「叛逃」自空中花園的升格者。
她自顧自地說了下去,好像並不在意用一些閒談填補路途的間隙。
你知道嗎,小惑砂?
莉莉絲轉頭望向身旁的纖弱身影。
克希拉計畫也好,凜冬計畫也罷……過往的痛苦賦予了我們力量,但我們依然是那些愚蠢項目的受害者。
鑄造足夠強大的身軀,亦或將貧瘠的思維融於一體,這都是人類挺過寒冬的方案。
所謂的「寒冬」曾經是星際殖民,後來又是帕彌什病毒。曾幾何時,抵禦寒冬的許諾誘人無比,幾乎就要把我們這些「進步的代價」也一併欺騙。
……戕害我們至幾乎喪失了發掘自身渴望的能力。
但現在,我們都明白,比起抵禦……向風雪敞開自己的全部,才是生存下去的方式。
……多謝莉莉絲小姐為上一個我提供的協助。至少,現在我們又成為同伴了。
他並沒有正面回應,而是輕輕道出寬泛的認同。
不必如此客氣。
至於那位叛逃者,她似乎走上了不一樣的道路……
而我確信,她會在恰當的時候,回到一個極北之地的場所。
莉莉絲的嗓音近乎雀躍。
……你想為先生招募她嗎?
如果先生有那樣的用意,我自然可以配合。只是……
和另一種決意驅使的力量對弈,是比任務的試煉更稀有的機會。
她從身後掏出一支精緻的鋼筆,但惑砂一眼察覺了筆身的鑽石裝飾是一枚按鈕。
甚至連見面禮,我都準備好了。
莉莉絲輕按鑽石,一束小花便從筆蓋的縫隙間彈出。
很精巧的魔術。
我想,她會喜歡的。
在見到她之前,誰都沒有答案,不是嗎?
她轉過身,眺望平原盡頭的微光子午線。
休息就到這裡吧?我們該走了。
嗯。
在那又過去一些時日之後,莉莉絲總會行在遍布斷垣與腐屍的曠野上。
朝陽升起時月亮正在西方,隔著大地遙遙相對。
太陽白熱,而月亮只是蒼白的複製品。
二者彷彿輪轉的彈倉,讓歲月做擊錘,將更多的毀滅射入苟延殘喘的土地。
赤潮在人類造物的殘骸中勾出黑色畫謎。在後面的日子裡,大廈會斷裂、破碎、隨風而逝。
太陽如此環行無數圈之後,文明存在過的痕跡將被全部抹去。
風會塵封廢墟,沒有鬼魂、也沒有書吏,能講述黃金時代的人類曾經如何在此生活,又是如何在此死亡。
人若是活在神秘與恐懼之中,便永遠無法觸及這份毀滅的真相。
但對於將生命做賭注的人,宇宙正是為了當下的瞬間才鏗鏘地運行到全新篩網降臨的時刻。
她不需要更多的休憩,也不再以金銀的貪婪為食。
她只在銀雨和紅絲間翩躚起舞,親手撥弄著命運女神紡出的判決。
在甘願奉獻一切就能心想事成的升格網路裡,
在這被猩紅雨滴和腐爛屍骸浸育的萬里沃壤之上,
她要成為那個最快樂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