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慘烈的防衛戰中,軍醫放下槍口還在冒煙的狙擊槍,倒在了廢墟之中。
……
廢棄的研究所中,構造體的意識海深處掀起
……
「萬事」全都死了。
和意識回傳的終點是虛無一樣,萬事也走向虛無。
抱歉……我又失敗了。
萬事走進一間病房,看到了床上被「裝備」得近乎恐怖的小小軀體。
他知道那是自己,到底無法以一名旁觀者的身份坐下冷靜觀看。
擬造的意識海還是不夠穩定,遠遠不夠……
我該怎麼拯救你……
他看到萬緒祈求地向他伸出手指,而昏睡的孩子並不能做出任何反應。
以前你會抓住的……還會衝我們笑……你明明已經會笑了……
女人始終在人前保持著溫和冷靜,而現在她身上滿溢出的絕望在整個病房中流淌。
如果是……真正的意識海呢?
她握住可以聯絡到「好去處」的終端,眼中閃爍起某種異樣的光,並不全是希望。
……別去。
那裡都是無辜的孤兒,你該制止這一……
就是為了萬事,全都是為了他……
……
他知道,這就是他與萬緒見的最後一面,萬緒與他道別了。
絕望的情緒真的凝成了河流,沿著順敘的一生流淌下去。
萬事看到河流從水龍頭中流出,一個有些煩躁的女人用它笨手笨腳地清洗著廚具。
在她背後是災難過境一般的廚房,「廢墟」中央是一隻天藍色的小飯盒,裡面擺著還算成功的零食。
呼……可算成功一次了,這次得親自送過去。
很久沒見那孩子,他又發來了那麼多訊息。
她一條條翻看起終端中來自「萬事」的消息,再把其他簡訊刪除,只留下這些。
去地面……還要瞞著他嗎?
——很快,青少年培育中心中,少年第一次拒絕了由梅爾薇擅自給予的好意。
這些年你發給我的五十七條訊息,我都知道,我也知道是我在剝奪你自由選擇的權利。
以後不會再有了,這是最後一次……但我希望你答應我,最後這次,還是聽我的吧。
少年將小飯盒推回到梅爾薇面前。
不,別拒絕。
告訴她……她對我很重要,像母親一樣重要,我們兒科所有孩子都親近她,甚至連佩洛也是……
別再去鬧了,別再搞什麼煙火了……沒用的……還錯過了梅爾薇阿姨。
最後他甚至有些焦躁,選擇了起身離開,他不願意聽到梅爾薇說的最後一句話:
……也罷,不好吃也不用強迫自己,萬事,以後有很多事情,都要由你自己做決定了。
……
這是他與梅爾薇的最後一次對話。
梅爾薇沒有告訴他離開空中花園的具體時間,等他被修特羅爾領著找過去的時候,梅爾薇已經離開了。
這一批志願醫生還挺幸運的,基本都回來了,只有年紀最大的那個犧牲了。
哪個?兒科副主任?我家小孩以前還被她照顧過……怎麼可能呢?
地面情況那麼差,有什麼不可能?她的遺物都已經被帶回來了,就一個小包裹。
……唉。
梅爾薇阿姨:您好。
不知道您現在是否在保育區?希望您平安,多多休息。
我通過了考試,很快就能去生命之星輪崗實習,我會從兒科開始。
我還記得當年您給我們發的「許願卡」,現在我也學著製作了一些,比您做的粗陋。
希望用起來的時候,不要有家長批評我「隨便給孩子吃零食」。
我會努力工作,照顧好每一個孩子。
我收到了他們帶回來的包裹,裡面有一隻飯盒。
……感謝您。
梅爾薇不會再默默閱讀他的每一條消息了。她以志願醫生的身份死在戰場,聽說是為了救一個嚴重感染的孩子,自己也被帕彌什和感染體帶走。
梅爾薇與他道別了。
他死死握著終端,從此只能向虛無發出永遠得不到查看的訊息。
他一次次想像梅爾薇死前發生的事——
那孩子還有救……交給我……交給我!
你還太年輕了——走吧!
梅爾薇推開了一個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志願醫生。
……如果我該贖的罪就在這一刻了,那我絲毫不會後悔和猶豫。
梅爾薇死死摟住那個失去行動能力的孩子,感染體一擁而上,將人類的血肉吞吃。
……
奔流加快了速度,從往時景象中流過。
它快速經過了佩洛的銘牌,經過了殘留在航空港地面的循環液。
停下吧……我不想走了……
還有生命之星中通宵亮著的構造體維護室、被清理部隊控制住的傑特、在押送車中示意他噤聲的教授。
我說過累了……
河流最後經過的是由萬緒交給他的那些「記憶」。
056……
拘束服捆著即將被強行改造的男孩,他發著抖,看到了窗外的女人。
他想做媽媽的好孩子,就又努力笑起來,只悄悄說了一句真心話。
其實我也有點害怕。
(媽媽。)
在這座建築內,孩子們是資源,是「實驗體」,他們的情緒不是快樂與放鬆,而是「害怕」。
很快,在無法全部麻醉的改造中,西奧多於拘束服中顫抖,尖叫,他沒能保持做一個「好孩子」,被變成了失敗的感染構造體。
好疼……我害怕……
▃▇█▄▄媽▂▆媽……?別▂▄▆▆▇▅▂走……!!
人們與他道別——用平靜的、哭泣的、嘶吼的、乃至死去的方式道別。
早在許多年前,道別就出現在他夢中,而他全然不懂,以對待噩夢的方式埋葬了這些記憶。
現在,他被記憶「清算」了。
所有前人都在帕彌什帶來的災難中糾結痛苦,他們做出選擇,自願或被迫生殺,自願或被迫獻出愛,最終都嘯叫著走向終點。
對不起……對不起……
我想救你們,我想留下你們。
他坦誠地傾訴內心所求,接連不斷地道歉,與幫他回顧一生的河流一併跌跌撞撞往前走,像還是人類的時候一樣大口呼吸。
他強迫自己不再去看那條河,但他仍知道接下來還會想起什麼:
在一個並不特殊的春天,他剛更換了一副新機體,在紅潮襲來之前,他要與灰鴉的指揮官一同執行完搜救與探查的任務。
他得知修特羅爾成為了遊蕩在幻想中的虛影,一遍又一遍地拯救那些孩子,甚至相信增援一定會抵達,為後來人留下線索。
然後,記憶數據會被承載著萬緒預設程式的感染體再次觸發——萬緒沒說錯,如果他忘記了,那萬緒會幫他記起來。
最後他會因為意識海嚴重偏移而死亡。
……
…………
如果我能早點想起來,研究所的罪行就會被早早揭穿,那個的感染體就不會四處遊蕩,湯普森他們也不用犧牲。
我不答應「調換未來計畫」,我聽梅爾薇阿姨的話……他們也能活下來。
不將意識回傳的真相告訴傑特他們……他們和教授也不會被處決……
在保育區再努力一些,是不是……就能救下孩子……哪怕一個?
…………還有誰是我可以拯救的?
他積壓著情緒,不知道自己還能抓住誰。
他乾脆一腳踏入絕望的河流,與之融為一體,往終點走去。
他越走越冷,越走越覺得此間像是某種預言中的終局。
直至絕望的河流都封凍,他走在冰層之上,像走過雪原,於雪地中留下腳印。
他看到了研究所的另一個可能。沒有什麼慘無人道的實驗,這裡只是他們設置的幼兒保育點。
但美好的希冀被打破,那天的紅潮異動迅速,連他都沒能來得及匯報。
一群士兵不敵紅潮,最終只能手挽手組成人牆,「妄圖」為身後的幼童抵擋住奔湧而來的「浪潮」。
突擊鷹小隊衝了進來,與紅潮賽跑,想把這些人救出去。其中也有他。
他果然執著地想要救下一個嬰兒,所有人推著、趕著、接力著,將嬰兒送到了他手上,而他目睹所有人都被紅潮吞噬殆盡。
庫洛姆死去的時候,他們拚盡全力也沒能將隊長拉回來。
他再也跑不動了,快要倒下的前一刻,神威跑了過來,將那隻襁褓遞給他。
別擔心,萬事,我去去就回。
你忘了那次戰鬥嗎?咱們都被炸趴下了,但最後不都活下去了嘛。
……好了,快跑吧!
神威消失的那一刻,他再次咬著牙往前行進起來。
……
……往前走吧。
狂風夾著冰粒切割他的人造皮膚,還夾雜著無數人對失敗的不甘,他們吶喊尖叫。
我都聽到了。我都看到了。我都知道。
耗盡了構造體的全部力量,他極緩極緩地路過被凍成冰雕的人類、滿地的構造體殘骸,一直走到冰封河流盡頭的建築前,用雙手推開厚重的大門。
吱嘎。
終於,他看到了那具能容納死亡的棺槨。
棺槨裡傳來不甘心的響動,許多布滿冰霜的手伸出來,邀請他,撕扯他。
原本他已經麻木,卻忽然看到了什麼,眼睛瞬間睜大——
一隻人類的手伸出來,戰術手套下已是被腐蝕的枯骨與血肉,但他絕對不會認錯。
……
……啊……
他跪下身,向棺槨傾倒,風雪卷在他臉頰上,留下一道道水痕。
他想去握這隻手,顫抖著碰了碰,生怕這已經是一碰即碎的冰雕。
……啊…………
不行……
他早就無人可救了,而眼前的人至少還留有屍骸,給了他最後一點點希望。
我會救你的……我一定要救你……!!
他顫抖又小心地護住這隻手,試圖用手心融化冰雪。
冰殼微微融化,水滴一點點滴落在棺槨邊。
不夠……這樣來不及!
他將隨身的取暖裝置掏出來——這是庫洛姆塞在他身上的。他生起了最原始的火,試圖溫暖棺槨中的人。
等堅冰融化,他開始將這隻手往外拽,他務必將人類從死亡中拯救出去。
為什麼動不了……
棺槨裡的死亡糾纏在一起,不肯輕易放過這個人類。
出來……出來!
他發瘋一般地踹到棺槨上,胸腔中積壓的種種情緒在這一刻爆炸了,想要留下一個人的念頭強烈到前所未有,第一次讓他體會到身體失控的不真實感。
棺槨被構造體強力的腿擊踢到開裂,其中的無數屍身因這條縫隙重見天日。
還是不夠!
他繼續攻擊,終於將整個棺槨一開兩半。
人類被他帶了出來,卻全無呼吸。不管他怎麼呼喚,人類都沒有回應,只有風雪給予萬事回答。
急救……保暖……有機會,我身上有人類急救設備……
去顫器……
他取下腰後的紅色去顫器,心中默數著時間,一遍又一遍地嘗試。
醒醒……醒一醒吧……
他不打算放棄,而就在他準備長久嘗試下去的時候,人類的指尖動了動。
!
僵硬的手慢慢回握。
與那名人類生前一樣有力,用力回應了構造體的祈求。
指揮官……指揮官……!
他不斷大聲呼喊著那個名字,生怕人類聽不到,他們就會因此錯過去了。
一小時前。
在「遙遠」的現實中,被呼喊姓名的人在分秒必爭地奔跑,為了救下一名構造體。
兩人從培育區離開後,與原本在前方探路的萬事斷掉了聯絡。
人類與羅塞塔分頭找了一會,終於在擊退一群醜陋的異合生物後,於金屬斷橋上看到一個倒下的白色身影。
明白!我現在去和你會合。
人類狂奔過去,察覺到萬事的意識海情況後,即刻飛速思考起來。
中央實驗間……當年他們做實驗的地方?你想做什麼?
人類的作戰外骨骼發動力量,將萬事背了起來。
破碎的棺槨前,萬事震驚地看著反握自己的那隻手。
他看到了外面一小時之前所發生的:人類背著意識海破碎的構造體一步步走進了實驗間,走到一台老舊的設備前。
萬事在「記憶」中見過這台設備許多次。
老舊的連結線被人類抽出,摸索了好一陣才理解使用方式。不比平日,當前環境下,也沒有比這更好的條件了。
人類深吸了一口氣。
我……成功了嗎?
……救下了。
他有些遲鈍地重複著人類的話,還沒有從方才的衝擊中回神。
重新……出發?
萬事恍然看向來路,冰川上留有他的腳印,每一步都是他在意識海紊亂的時候、被迫回顧的過往。
而在他從未看過的身後,還留有更多人的腳印,大大小小……屬於所有陪他走到現在的人。
冰川喀喀作響,似乎開始解凍了。
重新看去,裡面流淌的並非全是絕望與苦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