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一些別的死了。
一些早就渴望死掉的東西死了。
那死去的,不是他在狂熱的懺悔年代要扼殺的『我』?
難道不是他渺小不安又驕傲的『我』,他一直與之對抗又總是敗下陣來的『我』?
總是死掉又復活的『我』,禁止歡樂卻捕獲恐懼的『我』?
難道不是今天,在林中,在這條可愛的河裡尋死的『我』?
難道不是因為這死,他才像個孩子,充滿信任,毫無畏懼又滿懷喜悅?」
人類指揮官的手抓住萬事,把他往外推,其他的手也宛如聽到號召,活了過來,一起推搡他。
他重新看去,風雪停滯,冰封的河流正在緩慢融化,準備倒流。
它們再次開始奔湧,承載著失望/渴望,嘶叫/歡呼著——原來河流中的故事絕非苦難一種,與絕望交融在一起的本來就是希望。
他見過的人事物就在其中,奔向每一條江河、湖泊、瀑布與溪流,最後匯入海洋,化為雲雨,再降落回來,融入土壤,哺育一棵樹,再從樹上獲取一滴「眼淚」。
飽含愛的行動化為珍藏萬物的<phonetic=世界>琥珀</phonetic>,溫柔又堅固地包裹萬事,將他送到了起點。
萬事睡在其中,跨越漫長的時光,連機體都老化至開裂。
在這段時光中,他注視了萬事起源。
他先看到——
琥珀誕生之初,地殼形成,大地龜裂,一片荒蕪。
隨後,「水」出現了。伴隨著水的出現,<phonetic=世界>琥珀</phonetic>開始加速,從無機到有機,從小分子到多分子,孕育出最原始的生命。
生命開始衍化,朝著誰也預想不到的不同方向生長,從水中爬上陸地,植物,動物……生命繁衍爆炸,散落在<phonetic=世界>琥珀</phonetic>的各個角落。
他又看到——
種子開始傳遞生命,它們成長為成年體,在摧殘中死去或自然衰亡,成為遺體。
又有新的種子從遺體上生出、落地、承載基因再次成長。
起初,琥珀中長出了花草,勃勃生機使它們鑽出機體的裂縫,在縫隙中開花,結果。
銜尾蛇從他身上蜿蜒而過,纏繞在他手邊的木杖上,掙扎,蛻皮,獲得新生。
後來,琥珀中出現了鳥雀,它們飛來,在機體身上停留,築巢,哺育雛鳥。
就這樣,種子也不斷演化,讓琥珀慢慢繁榮,遍歷滄海桑田。
……
……
……
幾十億年過去了。
直到這天——
他早已見慣了琥珀中的萬事萬物,理解了所有,全部的事物,全部的精神。
但他仍覺得今天的濃霧不同尋常。
遠處傳來腳步聲,帶著虛弱的喘息,他能聽出來,這聲音屬於人類的<phonetic=孩子>種子</phonetic>。
他格外珍愛這個僅僅出現了幾百萬年的物種,於是他讓附近的泥土變得溫暖,希望赤腳的<phonetic=孩子>種子</phonetic>不要著涼。
<phonetic=孩子>種子</phonetic>走到掩埋他的那塊土地上,摸索著巨樹的樹皮蹲下,挖開樹根處的泥土,摸到了什麼東西。
這是琥珀。
琥珀?裡面……好像有東西?我看不清楚……
孩子將挖出的琥珀對準天空,陽光躲在霧氣中,琥珀中的事物也模糊不清。
於是,他又讓濃霧散開一點點,讓陽光投下來,幫孩子看清琥珀中的東西。
出太陽了,能看清了。
裡面是……
……是一顆<phonetic=我自己>種子</phonetic>?
……這裡就是萬事的開端。
堅硬的琥珀裂開一道縫隙,如遠古詩歌中那顆撕開<phonetic=法涅斯>黑暗的卵</phonetic>,亦如雛鷹破殼。
年幼的孩子轉過身,琥珀從他身上剝離——轉身之後,他已不再是孩子,白鷹一般的構造體站立在巨樹前。
機體的裂痕和胸腔的空洞得到了填補,「愛」湧入其中,將完整的他塑成。
他做好了準備,靜聽霧中的聲音。
我只能做到這一步。
萬事,我得把你送去「伊甸」。
……知道了。
耗盡了作為人的一生,又耗盡了構造體的全部力量走到這裡,也許我該休息一下。
不過……
世界上所有人的一生都不單純是痛苦或愉悅的,我也一樣。
有這樣的一生,我願意快點回去,繼續做我該做的,拯救我還能拯救的。
……更何況還有更多人在前面等我。
如果「愛」能換來他們存在的未來,那我會永遠保有愛。
萬事閉上眼睛。
我在這裡,47床啟動應急反應系統,先檢查氣管插管,建靜脈通路。
……
我就是他的臨時監護人,我負責,快。
……
!47床睜眼了!
萬事在小小的病床上甦醒了。
……我……在伊甸嗎……
記憶……很亂……
嗯?你說什麼?不著急,照我說的做……
她……真的做到了?
沒事了……沒事了……
模糊的視線中,有人向他伸出手,輕輕撫摸他的額頭。
他努力地、眷戀地貼向醫生的手心。
……梅爾薇阿姨……
指揮官,他剛才說什麼?
你確定他已經恢復了嗎?我在北極聯合航線見過類似的情況,這種程度的意識海損傷恐怕不能……
似乎有焦急的聲音迴盪在耳畔,還有接連不休的槍聲。
……不是梅爾薇阿姨……?
萬事眨眼,再次調整視覺模組,發現這裡不是生命之星,也沒人摸他的額頭。
在廢棄研究所的某條通道中,人類與羅塞塔將尚未清醒的萬事安置在身後,正面迎上了發狂的異合生物。
他們依舊不走運——深潛結束後,他們挑了一條看起來最安全的路,卻撞上了隱匿在此的大量異合生物,很快就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境地。
指揮官!
羅塞塔一把將盾牌投出,扎進地面,將潮水般的異合生物攔在前面。
在盾牌的掩護下,人類找到了最合適的角度,連續射擊,戰術手槍的槍口閃爍著火光,將幾隻被阻滯的異合生物擊斃。
不行,數量太多,很快就抵擋不住了!
突然,一隻異合生物突破了「高牆」,靈活地躍上天花板,張開大口,朝人類狠狠咬下。
……拯救我還能拯救的……
令人安心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時,人類有一瞬的恍惚。
校準模式,啟動。
靜息,凝神。
空氣的流動似乎隨著萬事的話語而放緩,輕型無人機的翼片飛散開,瞬間於人類身後生成龐大的力場。
呼……
一瞬的安寧後,空氣再次開始流動,一顆冰藍色的強化彈從力場正中穿過,直直擊中了距離人類最近的那隻異合生物。
異合生物不甘地叫囂,卻抵擋不住消散。作戰間隙中的人類迅速後撤換彈。
萬事則拔槍向前突進,協助羅塞塔解決了前方更多扭曲的「蟲子」。
?!你沒問題嗎?
雪鴞沒有顧及回應羅塞塔,而是向前抬手,校準幕隨著他的動作一同展開,牢牢鎖定住眼前殘餘的異合生物。
雨幕一般的冷凝彈傾瀉而下,在兩名隊友震驚的目光中,他又狠狠朝前方擲出一顆戰術手雷。
好!
羅塞塔收回騎槍,手持護盾,隨人類退到了安全的位置。
轟——
在超強火力的集中轟炸下,異合生物那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嘶聲漸漸消散了。
終於,萬事從殘屍堆中走了出來。
……
……
……
你的意識海嚴重紊亂,如果不及時進行深度連結,紊亂情況就會把你的意識海「扯碎」。
但指揮官借這個研究所遺留的設備連結了你,說你會醒過來。
……
萬事還有些迷茫地摸了摸額頭的細小擦傷,又看了看兩名保護他到現在的隊員——羅塞塔的機體上有著明顯的磨損,人類身上也有大大小小的傷口。
人類仍擔憂地看著他。
他注視著人類的眼睛,意識海中的風雪、棺槨漸漸遠去,琥珀中的一生也像大夢一場。
全部的「當下」與「本質」,盡數回歸至此。
他沉默良久,說出了億萬年後的第一句話。
……指揮官。
我「睡」醒了。
人類和羅塞塔的表情都輕鬆了些。
緊張的氛圍軟化,大家略略開了點玩笑。
萬事也低頭笑了笑。
謝謝。
萬事穩了穩身形,校準全身上下的種種模組,視線回歸到眼前要做的事,再次提起警惕。
任務還沒有完成。
我得去最下面一層,「修特羅爾」移動去了那裡,但我沒能繼續往裡探查。
那大概就是線索最後指向的地方了。
像是在回應萬事的話,地面劇烈一震,整個空間都明顯下沉了一截。
還在震……從指揮官深度連結開始,地下就一直三不五時傳來這種震動,過去三十分鐘內連續震了四次。
再這樣下去,這個廢棄研究所要嘛崩塌,要嘛完全沉到地下,我們的時間也不夠了。
那當下最優先的是把其餘構造體隊員救出去。
萬事握緊了放在腰側的槍,選擇了眼前的生者。
對,我的探測顯示底層還有紅潮。
這裡的紅潮非常活躍,如果讓紅潮吞沒解析那樣的「修特羅爾」,恐怕會加速湧出去,到時不僅是我們的時間會更緊急,189和190號保育區的撤離也會被威脅到。
……我明白了。
修特羅爾被升格者拿去做了帕彌什的實驗,現在他的意識也還在裡面醒不過來……兒童實驗體和研究人員都是臆想,他解決的是把這裡當作據點的叛逃者。
那就說得通了,那些終端上的痕跡,也是他留下的。
萬事抽出左輪,無人機也在身後展開。
分頭行動吧,我會去提前解決最底層的事。
還有那個……感染體,它大概想透過我們把資訊傳遞出去,得找到它,把資料帶回空中花園。
感染體?你說它嗎?
前方的羅塞塔站定,指著不遠的轉角處,異常破損的感染體在那裡安靜地「等待」。
……
明明知曉了這幅殼子中承載的完全不是曾經活過的那個人,萬事卻還是在看到它的一瞬感受到了複雜的情感。
……好。
他最後看了感染體幾眼,轉身離去。
等等。
羅塞塔將手中的長槍舉過頭頂,高能釋放元件發出耀眼的光。
早就想說了——這種拖拖拉拉的坍塌方式不適合我們的行動,不如捅穿了。
又一波震動傳來的同時,長槍如星辰墜落,貫穿了搖晃著的地面——
飛濺的碎屑中,羅塞塔朝萬事點了點頭,站在了人類指揮官身邊。
巨大的空洞下是漆黑一片的未知地,帕彌什如井噴般湧出,空氣中帕彌什的濃度驟然升高。
人類掏出最後一支血清,進行了注射。
萬事跳下了空洞,在他背後,灰鴉的指揮官和羅塞塔緊跟著感染體,去往了另一個方向。
兩人被引向了一條隱蔽的道路,突然,身上的通訊設備不約而同傳來了雜音。
我也能接收到隊內訊號了,他們就在附近?
前方的感染體停住,拐進了一個更為隱蔽的房間。
這裡是……
看到室內陳設的時候,瞬間明白了這裡原本的作用。
主控室角落裡傳來又驚又喜的叫聲,一名受了輕傷的構造體跑過來。
指揮官!
跟著格雷格繞到了管道的另一側,這才看到地上橫七豎八地倒著幾名構造體——是失蹤在研究所中的那幾位。
見「救星」來了,格雷格急忙抓住人類的雙臂,幾近哽咽。
鬼知道我們遇見的是什麼東西……長得跟蠍子一樣,那麼大個,潛伏的時候倒一點聲音都沒有……
幸好桑迪最後探測到了帕彌什反應,不然我也躺在這裡了……!
見格雷格又要緊張到乾嘔,人類學著桑迪幫他拍了拍後背。
我們被那隻蠍子襲擊之後,這傢伙又出現了。
格雷格指向停駐在主控室另一邊的感染體。
它把我們拖到了下方的空洞裡,又一路拖到了這裡。
我看這些倒楣的也遇到了同樣的情況。
他們都還……還有救吧。
格雷格再次蹲了下去,捂住了一名構造體的傷口,阻止了循環液的快速流失。
太多傷員了……我不是輔助型,不過也系統學過急救知識……我就守在這裡,想著好歹能穩住他們的情況。
羅塞塔方才也低下身去檢查了幾名構造體的傷勢,此時也略略放心地站了起來。
我檢查了他們的傷勢,還好,傷處都處理得很及時。
那就好……那就好……
格雷格癱坐在地,還沒忘記按著傷員的傷口,嘴裡喃喃自語。
可算有點用了……
地面突然猛烈震動起來,比方才任何一輪震動都劇烈,連天花板都被震落下碎屑。
人類有些緊張地進行了檢查,好在遠程連結回饋的資訊是平穩的。
但照這個震動的架勢,也許等萬事終結它,研究所也就完全崩塌了,我現在就去啟動主控台!
天花板落下的碎屑落到眾人頭上,大家都意識到現狀已經容不得多等了。
格雷格有些呆地消化著這番話,人類將構造體維護工具塞到他還閒著的那隻手上。
……好,好!
另一邊,羅塞塔的動作也很乾脆,迅速啟動設備,將來時帶來的儲存器接入——幸好,兩人剛恢復了中央實驗間的電力系統,看起來這裡的電力也一併得到了恢復。
有希望——小心!唔!
一塊建築落物即將砸到人類身前,被羅塞塔擋下,其他落物還是砸中了主控台,螢幕上閃過一陣亂流。
先關注設備,時間已經不夠了!
不止是坍塌的問題,還有紅潮,要是一小時內我們還無法撤出去,那紅潮也能把我們淹死!
羅塞塔沒有停下手中的操作,面前的螢幕再次閃爍起來——但只有顯示「無權限」的窗口跳出來。
人類的動作似乎打開了奇怪的開關,設備龜爬一會,載入出另一個界面。
即將損毀的設備像是被人類的深呼吸一同平復了心情,設備緩慢地載入出另一個界面。
「正在搜索……」
剛剛把兩人「帶領」到這處主控室的感染體身上也閃爍起規律的光點。
它極速爬了過來,若不是人類躲避及時,恐怕會被滿身帕彌什的感染體撞個滿懷。
在人類和羅塞塔的注視下,它接入了預備好的介面,彷彿一場「獻祭」。
界面再次更新,龐大的實驗數據和文字紀錄湧出,在人類面前流淌。
人類一目十行,很快額上就冒出了冷汗。
借這些資訊,能看完每一個實驗體的短暫人生——什麼時候來到這裡,什麼時候成為了構造體,又在什麼時候被投入「垃圾場」。
像一位母親在溫柔記錄孩子的成長。
這種把愛與研究追求摻雜在一起的執念,究竟是救下了人,還是給別人施以重擔,大概只有萬緒自己能知道了。
數據記錄完畢,指揮官!
來不及多加思考,接入設備的儲存終端顯示儲存已完成,羅塞塔一把將其拔出,小心存放起來。
環境也沒能讓人再多放鬆哪怕一秒,隨著一陣劇烈的震動和地下淒厲的嘯叫,連主控室都崩塌了。
遠程連結斷斷續續,不知道剛才萬事那邊受到了什麼影響,讓人類再次提起了心。
站到我身邊!
羅塞塔撐起盾牌,頂住了坍塌的天花板,確認了後方格雷格他們的安全。
剛才我向空中花園發送了求援信號和位置資訊,準備撤退吧,指揮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