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感染體好像是在追著醫生哥哥,我看清楚了的。
它會不會去找醫生哥哥?
……不知道。
難民們勉力維持起防線,卻在大量感染體的攻擊下顯得不堪一擊。
已經有感染體撕開防線,朝孩子們衝了過來。
我害怕……我們是不是去不了空中花園了?感染體好多。
不、不怕,按醫生哥哥說的做,保護好藥品,會有機會的。
嗚……嗚嗚……我不去空中花園了……我去找納森哥哥……
女孩跑向角落中,擠在尚未醒來的納森身邊,即刻就被感染體淹沒。
萬事被神威按在地上,在爆炸的閃光中,他目睹了前方構造體的滅亡。
神威沒了反應,傷勢比他們第一次在構造體維護科見面時還嚴重。
還有更多感染體越過了構造體殘骸,襲向還在苦苦等待拂曉的人群。
……嘔……
萬事被四下同時發生的死亡包裹,爆炸帶來的內傷讓他嘔出一口血,但他已經無暇顧及自己身體上的疼痛。
他的腦袋疼到極致,記憶彷彿當年在展覽館裡放的煙火,星星點點,全部炸開。
斷了一條腿的湯普森拽著萬事和神威的後衣領,把他們帶到掩體後。
修特羅爾邊打邊退,也靠近了他們,拿著不知從哪裡找到的防護面具,一把扣在萬事臉上。
呼……呼……修特羅爾……前面……沒人能救了。
你說什麼?
湯普森俯身去聽萬事說的話,他的聽覺模組受損了。
我誰都沒救下來……所有小隊……只剩神威……
有一個……感染體,我都想起來了……它是……唔!
萬事痛苦地捂住頭。
方才呼喚萬事姓名的感染體在遠處,但那些話語彷彿扎進他的腦袋,怎麼也甩不掉。
它在叫我的名字,我控制不了回想以前的事……一直一直……往前回憶。
修特羅爾,你來聽聽,他不會把腦袋炸壞了吧?人類肉體還是比構造體脆弱不少的。
他說什麼了?
修特羅爾一邊抽出身上的配刀,一邊湊頭過來聽。
……媽媽在叫我。
壞了,還真出現幻覺了,快炸出去!這小子堅持不住了!
我全明白了,修特羅爾……修特羅爾!
佩洛當年也見到了那個感——
而修特羅爾只是擦去了糊住萬事眼角的血,將一大把銘牌放在他手中,就轉頭與湯普森做出了最後的決定,一同躍出掩體。
湯普森,近處用電磁脈衝炸彈,萬事和後面的難民都能活,然後我們去遠處,就這樣。
不……等一下……!
準備好了。
湯普森看了一眼手腕上破碎的投影裝置,裡面小小男孩的身影支撐他多年,今天終於破碎了。
如果我兒子順利長大,能做個像萬事一樣的醫生就挺好……哈哈哈,萬事剛來地面的時候,還被我徒手引爆EMP的樣子嚇了一跳。
今天再炸一次,他應該不會那麼驚訝了吧?
……等一下!!
萬事的呼喊被悶在面罩中,實際的音量比不過一顆碎石落地。
最後的爆炸響起,火光從不遠處亮起。
飛屑劈頭蓋臉砸在已經重傷的萬事臉上,他堅持不閉上眼睛。
——!!!!
他在大喊,能感受到自己胸腔的震動,但耳邊只剩尖銳的耳鳴。
視野漸漸黑了下去。
載有萬緒人格數據的感染體喚起他太多記憶,他彷彿回到童年,回到那個在病床上沉睡不醒的時候。
年幼的他曾做了一場漫長又模糊的美夢,至於夢中具體有什麼,他已然忘得差不多了。
此時他想起的……大概有美麗的風景,溫和的母親,還有在被送往「伊甸」之前的那場對話。
女人坐在散發著青草香氣的草坪上,向他張開雙臂。
對,就是這樣,再往前走。
蹣跚的孩子終於走到母親懷中,看向母親手中的雛菊。
萬事,你要記住。
萬事,你要記住。
雛菊變成連結線,末端有尖銳的針,剛從萬緒身體上拔下來的。她身上還有針扎出的淤青。
濕軟的草地不存在,現實中只有冰冷的實驗間。
你還太小了,一定無法理解……靠這個可以模擬人類與構造體的連結,與遠程連結艙那種方式不一樣……還有誰記得我們的初衷是幫助構造體實現意識回傳呢……
因為猜測由小孩子改造而來的構造體,會有更「乾淨」穩定的意識海,更方便進行實驗,就有人與外面的孤兒院達成了「合作」。
所謂初衷,走到這裡就已經偏上一條錯誤的道路了。
我也一樣,我把你領進那些孩子……不,那些構造體的意識海裡,也只是為了能讓你醒過來,全是私心。
地面在嘗試的意識海實驗方向太多了,很多都是意識回傳項目留下的分支。
那台設備不僅可以實現連結,還能人為引導構造體意識海出現特殊病症,實驗數據應該會一直留在研究所裡。
但我沒辦法傳遞出去,也沒時間了。
唯一能接收到我的訊息的人,只有你,萬事。
我……抱歉。
我從來不肯讓你回頭看看,但現在……
萬事接過了母親手中的雛菊,茫然轉過身,看向他以為一望無際的原野。
一個個孩子站在遠處,站在一起,安靜地看著年幼的萬事。
他們年齡不同,膚色、髮色……一切都不同,卻有著相同的金屬身體、仿製的人皮、簡單標明序號的裝束。
構造體們的眼神都投在這個遠在「伊甸」的孩童身上,如籠中鳥,仰望自由飛在天空的那一隻。
他也是「媽媽」的孩子。
他才是「媽媽」的孩子。
……
……
抱歉,媽媽擅自給你營造了一場美夢。
用青草隱藏罪孽,用花朵粉飾針與槍。
真相是拘束扣打磨的利刃、蟻群咬死的巨象。
我對構造體意識海的種種猜想,還有實驗的全部數據紀錄,全都是你本不該接觸的東西。
但不管是寶物還是汙穢,它們都將留存在你的記憶深處……
不管藏得多深,總有一天你會記起來,也許是因為見到某個人、接觸到某個物件……
只要記憶還有一息尚存,你就一定會抵達這裡。
……你呢?
他們呢?
小小的手指指向那些遠遠不敢上前的實驗體。
……
……我會死亡。
他們會去尋找新生。
萬緒收緊懷抱,試圖將萬事摟進懷中,但她已經做不到了。
她隨著那枚子彈一同消散,不再有人用心維持美麗的夢境,霧氣籠罩過來,將萬事籠罩在一片乾淨的白茫茫之中。
繼續走吧,萬事,別回頭。
實驗體們也齊聲指引他。
往前走吧,往前走。
帶著耳鳴與目眩的人類從廢墟上緩緩起身,腎上腺素最後一次發揮作用。
……往前走。
……往前……走……
呼……呼……
過量的記憶浮出水面,無一不傾訴著在他腦中深藏多年的真相。
那麼多孩子……被改造……
他們殺了那麼多人……丟去垃圾場……
連……你……萬緒,也失敗了……
萬事拖著狙擊槍挪動到發著紅光的構造體潮前,死死盯著為首的那隻、他方才拚命想要修特羅爾去注意的那隻。
所以你在我「夢裡」說的,都是很難做到……也很重要的事吧。
以至於……你還要準備這樣一個機械體來「尋找」我……到今天,混在感染體裡……也要告訴我,希望我去繼續完成。
是在這裡嗎?晶片。
萬事摸向後腦,鮮血濡濕一片。他好像想要打開自己的腦袋,把那片曾用於同步的晶片挖出來。
呼……我想起來了……我都明白了。
但現在……我必須……
先把眼前能做到的……唔!
一顆小小的石子把萬事絆倒在地。倒地前,他用槍撐了一把,勉強能支起上身,朝一處掩體爬去。
無數伙伴已經醒不過來了,他把他們拖到了一處。
他作為醫生,今天做的最多的動作不是救人,而是拖拽那些殘骸。
難民,志願醫生……那些孩子……
尤安,納森,湯普森,神威,修特羅爾……
無人可救。
醫生架起了狙擊槍,用流血的眼睛瞄準,這是一次孤注一擲的射擊。
他對準了為首的感染體,就在剛才的戰鬥中,這個感染體還喚出了他的名字,給了他一個滿是帕彌什的擁抱。
他什麼都不想做,頭部的疼痛似乎也遠去了,腦中一片空白。
現在他只想瞄準。
還有一件事……能做到。
先讓這裡的死難……停止……
哪怕一秒……哪怕……救下一個……
子彈出膛,穿透瀰漫著帕彌什的空間。
感染體潮中發出嘶叫,應該是擊中了什麼,但他沒有力氣探究了。
人類的力量就是如此微小,耗盡性命能做到的也只有打出一顆子彈,連這顆子彈能否攔住一個感染體、救下一個人,都無法知曉。
在全部士兵倒下之後,他也認真履行職責到了最後。作為一名軍醫,他可以休息了。
但他還想再掙扎一會。
不……沒有……結束……
遲遲復甦的記憶瘋狂生長,那些從萬緒視角所見的一切,都在他腦中烙下印記。他明白這些「記憶」代表著什麼。
必須……記住……
他倒了下去,卻還堅持著不閉上雙眼。他看到了明亮的陽光。
天已拂曉,所有人都在期盼的光亮照常出現,而真正還能看到拂曉的人只剩萬事一人。
沒有人了……
支援隊伍越過滿地的殘骸,四處搜尋著生存的信號。
難民安置點也發生了坍塌,已經在搶救了,但幾個先被挖出來的孩子都已經……
……可惡!明明一晚都沒攻進來,從天上到地下,都圍得鐵桶一般,怎麼忽然就散了?這些感染體到底在做什麼?!
很反常,回去之後我會匯報上去。
這裡還有倖存者!傷得很重!
庫洛姆快步跑過去,在一個重傷的構造體身邊找到另一個尚有餘息的人類。他們將兩人小心翼翼抬起。
人類穿著滿是髒汙和破損的白袍,被庫洛姆注意到。
他是醫生?
可能是剛下來沒多久的志願醫生……每一批不怕死活的志願醫生來地面,基本都是這種結局。
來,那邊的兄弟,幫忙把擔架抬上運輸機,輕點,他肯定有內傷。
這個人……他好像還睜著眼?
人們說話的聲音像是來自很遠的地方,眼前一片混沌,萬事的聽力和視力一樣模糊。
大嗓門的構造體喊完之後,一個金髮的構造體靠了過來,聲線穩重可靠。
提前聯繫生命之星準備搶救,再給他止血,這裡還有傷口。運輸機上還有幾個志願醫生?讓他們來一下。
不行了……傷口太大,來不及……
原本滿腔熱血的志願醫生僅剩幾人,一同看向血肉模糊的人形,有人滿臉痛苦地轉身準備僅有的醫療用具,有人嘔吐起來。
來得及,麻煩你過來把斷口捆住,你們也別閒著。
金髮的構造體俯在萬事耳邊說話,和湯普森曾經俯身聽他說話一樣。
再堅持一會,很快就回空中花園了,生命之星會全力搶救你的。
……緒……說的……必須……記住……
什麼?
記憶……重要……咳咳!
你先不要說話了。
重傷的醫生咳出血沫,連手指都執著地屈起,看起來有一定要完成的事。
活……要活……改造……記憶……留下……
……
……你要改造嗎?
金髮構造體的表情似乎有些複雜,但萬事看不清,只有聲音在萬事的世界迴盪:
「你要改造嗎?」
是選擇以人的身份死去,還是選擇以構造體的身份活下去?
他即將死亡,但得到了一個親自做出選擇的機會。
……自願。
改造。
世界安靜地闔上眼,所有紛擾都變成竊竊私語。
……他有共聚物適應性……
奇蹟……骨頭碎得……插進肺裡……堅持到生命之星……萬幸……
……除了改造……已經……
意識海……奇怪……沒見過這麼龐雜的……太亂了……
意識海極其不穩定……改造無法成功,意識海裡的資訊都要劣化了……
把最混亂的部分封存在意識海深處……沒關係……很多有創傷的構造體都選擇這麼做……
為了回應他以構造體的身份「活下去」的選擇,人們又幫他做了當下最合適的決定。
嗯?這是什麼……碎片都打進腦袋裡了?
醫生隨手把什麼東西取出又扔掉,金屬落入托盤中,發出「叮」的一聲。
此後他大概失去了什麼,但他不記得是什麼。
……
成為構造體後的生活是一場全新的美夢,他【沉睡】了許久,直至此刻——直至被一顆跨越多年的【子彈】洞穿頭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