裹著絕望的忙碌持續到很晚,人造天幕漸漸變成夜晚模樣。
萬事倚靠在一台設備旁,一言不發地看著面前的「殘局」。
瘦削的教授走來,褪下滿是循環液的手套,試圖將萬事拉起來,被萬事捂著腦袋擺手拒絕。
搶救工作都結束了。明天我會去聯繫你的導師說明情況,你回去休息吧。
沒有結束,還有那麼多構造體在那裡躺著……
結束了,人手不足,資源不夠,現在構造體維護科只有這種承載能力,把急救中心別的醫生拉來也沒用,每次大規模作戰都是這個結局。
教授想起什麼,嘆了一口氣。
唉……救不完的。
那名犧牲的構造體是你朋友?
沒有犧牲。
……
萬事搖搖晃晃站了起來,走了兩步,又扶住旁邊的牆壁。
不能停……佩洛沒回來……馬卡他父親也還沒找到……
救不完……也不能停。
萬事扶著牆緩了一會,試圖循著維護室一個個找過去,卻被喀戎攔住了。
你不如去那裡找。
喀戎指了指旁邊一隻金屬箱,上面也沾滿了循環液。
……裡面是什麼?
銘牌。
那是一隻堅硬的金屬箱,裡面放著從各個構造體身上扯下的銘牌,記錄著他們的名字。
……
萬事俯下身,在裡面一塊塊地、慢慢地翻找。
他像盲人一樣,一寸寸撫摸過銘牌上的紋刻,有的銘牌連名字都磨損殆盡,有的還嶄新發亮,連劃痕都沒有。
終於,他找到了馬卡父親的銘牌。
找到了。
找到你想要的銘牌就帶走吧,今天辛苦你了。
……我要怎麼做?
什麼?
我要怎麼做……才能救他們?
你想救誰?構造體?
我不想看到任何人離開……所有人,人類也好……構造體也好……
他想起自己的第一個生日——在那個遙遠的時刻,有很多人圍在他身邊,有佩洛,梅爾薇,西恩……
然後他許了一個願。
「我想……所有人都能一直留在我身邊。」
教授,我想轉科室,我回去就申請加長一段實習期。
那你不如現在就去把帕彌什消滅。還是那句話,你救不完的,以後也不要再來了,萬事,兒科可比構造體維護科好得多。
……教授,我——
幾名工作人員從他們身後走來,與萬事對上視線。
萬事?
?
工作人員拿出設備,在萬事臉上掃了一下。
身份確認無誤,帶走。
……
你有義務回答接下來的每一個問題。
封閉的房間中,幾個人嚴肅地盯著桌子另一邊的萬事。
今天你去過急救中心,參與了構造體搶救,是嗎?
……你們是誰?
你是否承認自己參與了今天的構造體搶救?
……?承認。
涉及多少場手術,經手幾個構造體?
「經手」?不記得……不是「幾個」,是無數個,我數不清。
你很快就能通過兒科實習導師的認證,為什麼今天突然想接觸構造體?
不是突發奇想,是……
萬事頓了一下,他看到面前的人拿出了他被留在外面的外套,從沾滿循環液的口袋中掏出兩塊銘牌。
你和這兩個構造體有什麼關係?
萬事指著馬卡父親的銘牌。
他兒子在兒科,馬上要手術了,我是負責醫生。
這個呢?
他將佩洛的銘牌放在桌上。
他是我朋友。
你知道他有叛逃嫌疑嗎?
……?
佩洛是本次作戰行動中專門負責偵查工作的構造體。
他沒有及時通告感染體群的襲擊,導致我們損失了很多構造體,難民傷亡率也很高。
他還擅自離隊,去了帕彌什濃度極高的地方。雖然隊友把他帶回來了,但最後也在生命之星宣布了搶救失敗。
後期模擬分析顯示,他的監測模組和隨身的監測裝置都沒有出現問題,空中花園的戰鬥輔助系統也及時提醒了他,他不可能察覺不到那些感染體群。
看他的過往檔案,我們判斷他有很高的叛逃可能。
防窺設計讓萬事看不清工作人員面前具體顯示了什麼,但那副表情讓他想起當年那個志願專員——用手捋過他短暫的人生,再稍加評論。
最重要的是,離隊期間,他向空中花園發起了一場通訊,這也是他最近唯一一次通訊。是和你的。
我是接到了他的通訊,但完全聽不清他說了什麼……你們不是可以調取構造體的數據嗎?
萬事的心跳驟然加速,他感受到胸腔中有呼之欲出的情緒。
無論發生什麼事……他都不可能叛逃,一定有什麼事讓他不得不那樣做。
佩洛機體內的數據儲存裝置已經損毀,還在修復。
至於你說的其他話,我們會去逐一證實。
……
還有別的問題。
工作人員掀起眼皮瞟了一眼萬事,轉而打開了一份新的資料。
你去醫學院之前,曾召集青少年培育中心的人一起去展覽館製造了一場「小」混亂,被培育中心處分了……那時的情況已經有專門的人處理了,不多贅述。
明明可以確認他們遺留的銘牌就返回,你為什麼要在急救中心停留那麼久?
為什麼……?為了救人啊……我可以參與救援,為什麼要走?
這是你在構造體維護科的設備使用紀錄,你占用了一台遠程維護套組,除此之外還有更多維護資源被你浪費了。
「占用」……「浪費」……?
你不屬於構造體維護科,只是一名兒科實習生,人類醫學與構造體維護科學有很大差距。
不提治癒,今天你經手的構造體存活率連百分之十都不到。
從結果來看……你搶占了許多構造體生存下去的資源,至少導致八名構造體死亡。
冒著被監禁的風險也要做這些事,為什麼?
……
萬事的手指死死按在桌面上,指尖都泛白。他胸腔中的憤怒與厭惡終於爆發了。
那是因為沒人能騰出手去救那些重傷的構造體了——原本他們連百分之十的存活率都不會有!
你們看到今天急救中心亂成什麼樣子了嗎,你們——
萬事忽然看到了他們的表情,頓住了。
他們像是對桌對面的憤怒習以為常,繼續漠然地聽著他的陳述,連眉毛都沒抬一下。
……
……既然說這些也沒用,那就去給我定罪。
萬事苦笑一聲,放棄了辯駁。他覺得這比那場煙火還要荒謬而無力。
萬事被留在黑暗的房間候審,時間被無限拉長,他已不知道過去了多久。
他斷斷續續睡覺,反覆搜尋自己的記憶,試圖找出佩洛會在那麼緊急的時候聯絡他的原因,擔心娜塔莉得知佩洛的消息……還牽掛著馬卡的手術。
於是,走進房間的人打開照明,看見了一個黑眼圈比以前還嚴重的萬事。
唔……喀戎教授?
突如其來的強光讓萬事眯起眼睛,但還是看清了來人。構造體維護科的喀戎教授拿著萬事的終端,站在他面前。
……教授。
他語氣酸澀,既是為了佩洛,也為了自己。
佩洛不可能是叛逃者,他不可能故意讓所有人一起送死。
我也沒有浪費構造體資源,沒有……造成八名構造體失去生命……你可以證明。
……
教授沒有回答,萬事安靜了一會,又詢問別的問題。
馬卡怎麼樣了?他是我的病人,我請您幫我確認一下他的情況……他情況不穩定,快要手術了,不要讓他知道他父親的消息。
還有和我一起的兒科護士,她也是佩洛的朋友,還不能讓她知道佩洛的事……
喀戎長長嘆了一口氣。
你可以走了。
對你的審問屬於正常流程,畢竟問題出在你朋友身上,那些做什麼事情都恨不得掘地三尺的人自然不會放過你。
好在外面都在為你的事忙碌,他們暫時不會再來找你。
外面……誰?
很多人。你的同學,兒科那邊的導師,還有希波克拉底教授……她是最先發現問題的。
可能快退休了人也比較清閒,她心血來潮去看了兒科住院醫生的值班表,發現那個最勤奮的實習生缺勤了。
以及構造體維護科……在場醫務人員能證明你的行為並非浪費醫療資源,還拿出了新的數據。對比過往類似情況的數據,你反而讓搶救成功率提高了一點。
構造體維護科的數據也不是人人都有權限轉出,教授。
別想太多,你只需要知道你沒有問題,他們也沒必要真的為你捏造一個子虛烏有的罪名。這些流程只是一場對你的警告罷了。
你朋友做了什麼我不清楚,但你今天在急救中心說的話,可能成為導致構造體不穩定的因素。有些事不能撕開說清,不是人人都有接受現狀的能力。
喀戎為萬事打開了門,示意他離開。
……謝謝。
到底還是因為佩洛的嫌疑不大。
他們檢查了你的終端,備份走了佩洛留給你的訊息,那之後我才被允許進來帶你走。
佩洛留給我的訊息?
做好心理準備。
喀戎將萬事終端放在他手中。
佩洛的臉一閃而過,他很快將記錄儀對準了身邊的環境。
嘶……訊號太差了,好不容易連上一次,你又是那副完全聽不清我在說什麼的樣子……
沒想到重災區附近的天空居然也這麼藍,我還以為會是紅色的。想傳張照片傳給你們,但什麼都發不出去,不提了。
西恩他們去探測附近感染體的數量了。
想聯繫你是因為……我好像看到了什麼東西,我感覺有必要告訴你一聲。
還不能確定,希望只是我搞錯了。
已經接近重災區了,憑我的逆元裝置肯定進不去。
沒準還得過個十年八年,這裡的帕彌什濃度才能降下來吧?到時候我會不會已經加入哪個精英小隊了?
精英小隊的名字都很有特點,天上飛的地上跑的……還有猛禽啊,猛禽,想想就帥。
這次我執行的任務是協助保育區撤離,到現在為止都很順利。
雖然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有感染體群在附近聚集……但他們已經三天沒挪動了。要不是為了保險,我看不撤離都行。
佩洛的腳步聲停止,他抬腕看到了隊內信號。
隊長讓我們集合了,我得回去繼續盯著感染體群。
剛才看到的東西……算了,先不去查驗了,等我回去再好好問問你。
畫面忽然變得顛簸,帶著記錄儀的佩洛也變得氣喘吁吁。
原本我不打算向前深入,但我又看到了那個東西……我覺得必須得給你發訊息……我還想告訴西恩他們,但設置的特殊信道聯繫不上他們了……莫名其妙……
現在已經不是沒有可信的人能告知的問題了……我聯繫不到任何人。
如果你能收到訊息,一定要回覆我,盡快!萬事!
我跟著那東西……來到了一個奇怪的地方。我不知道自己到哪了,這些訊息可能也發不出去……嘖,電子設備都收到影響了。
我有種不好的預感……
畫面變得扭曲起來,佩洛重重拍了兩下記錄儀,但沒能讓它恢復原狀。
我口頭告訴你——剛才有個很奇怪的感染體在遊蕩,它身上的帕彌什非常高,探測器都要爆炸了,我感覺它還在附近……不行,得快點出去。
……帕彌什是又擴散了嗎?剛才這條路上的帕彌什濃度還沒這麼高的……
僅僅過去十五分鐘,畫面幾乎全黑,佩洛說的話也斷斷續續起來。
呼……呼……
調換——計畫……還記得嗎?你願意——的交換,我特別……感激,但我一直——感謝過你。謝謝——萬事。
我是真的想去當——構造體醫——,我想救——,越多越好……呼……反正像——媽那樣的——造體——還有很多。不過——福利一般。
——查過萬緒,但資訊好——抹去了。
這次——也是。
佩洛的聲音越來越遠。
——被帕彌什——,意識海——嚴重,恐怕連——回傳都無法啟動,還不如折斷——
無法返回。
萬事,我無法返回了。
有感染體在——沒辦法。
——西恩來——拖累了他,對不——
那東西——說——我還是聽到了。
萬事,它在——你。
一個感染體的影子投入畫面。
……這是什麼啊……?
萬事不要來——千萬別來。
一聲尖嘯從畫面那邊傳來,隨後是佩洛的慘叫。
千萬——不要來!!!
……
萬事的雙手握緊終端。白天的慟怛已經麻痺了他的神經,此時他麻木地聽著佩洛的「遺言」,說不出一句話。
……有這些資訊,那些人大概會將佩洛的情況判斷為「意外」。
突遭感染體的意外很常見。
他隊長西恩也還在維護科躺著,意識海偏移嚴重,可能需要很長時間才能恢復。
佩洛的訊息播放完畢後,又一條新消息跳出來。萬事機械地按下。
萬事,如果你收到消息,麻煩立刻回覆我……急救中心那邊又來了幾個構造體,說佩洛是他們的隊員。
但我沒看見佩洛,他們也什麼都不回答我,如果你知道什麼……
娜塔莉話語間多了幾分哽咽。
你和佩洛最熟悉,你有什麼消息嗎?我聽說,他們整支隊伍只差了佩洛一個……
……
回去吧,你導師那邊我說過了,她讓你休息幾天。
……還不能休息,馬卡還要手術。
那我也建議你調整好狀態再上手術台。
萬事扶著桌沿站起。
教授,我為當年……拒絕了你的好意而道歉。
那時我想不明白有什麼能支撐我去做一名醫生……而現在我的目標已經有變化了。
好,祝賀你找到新的目標。
我想轉去構造體維護科。
……
教授,在醫學院選實習導師的時候,您就不肯收我,連今天也……
因為你是個很誠實的人。
今天這樣的維護科現狀,你大概接受不了。
很多人救不完,很多事做不到,想要指出一些顯而易見的問題也不行。
幫著遮掩的秘密只會越來越多,還要告訴自己這樣做對所有人都好。你真的想好來構造體維護科了嗎?
……只要我能幫上點什麼。
——喀戎聽到了這句熟悉的話,在過去的一次對話中,萬事也是這麼說的,「只要能幫上點什麼」。
先去忙完你在兒科的事,和你導師好好聊聊……然後來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