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今天又要來一批新人。每到這時候,教授都會很期待啊。
當然了,能看到很多對醫學充滿熱情、又很有天賦的年輕人……退休前多看看這種場景吧,以後可沒這種機會了。
難道這也是教授保持年輕的秘訣——喔!早安!小萬醫生!今天也帶著黑眼圈啊!
忽然被叫住的「小萬醫生」回過頭,不好意思地笑笑。
早安……我還在實習期,不用叫我「醫生」。
小萬醫生是小萬醫生,等你拿到資格就是「萬醫生」了,話說你已經在生命之星實習這麼久了,什麼時候能拿到資格?想好去哪個科室了嗎?
嗯……我也不清楚,還沒考慮好。
希波克拉底看向了萬事身前的工作牌。
你就是那個所有科室都要搶的好學生?「多執行緒怪物」、「考試之神」?努力到恨不得連睡眠都要進化掉的——萬事?
不要直接把這麼中二的名字喊出來啊……!
……?
還有別的,「自習室守門人」、「有求必應願望機」?
……我?
萬事指指自己的臉,感到有些莫名。
不止呢。聽說你現在跟著一位兒科的導師?如果這關係到你最後的選擇,建議你還是再考慮一下,兒科太累了。
……
還有,學習也要勞逸結合嘛,如果你一直保持這個勢頭熬下去,恐怕會衰老得很快哦。
唔……讓您擔心了。
我沒有在「熬」,以前在這裡照顧我的醫生也是這樣做的。
……快去忙吧。
再說下去,你導師就要來找我了。
白色的身影點點頭,匆匆離去,希波克拉底也低頭準備起自己的材料。
能聊天的時間還是太少了。教授,萬事怎麼樣?他可是醫學院數一數二的好學生。
其實也沒什麼特別……是一個因為心急而過分努力的孩子吧。
他著急什麼?
萬事在著急什麼?
每次在鏡子前抬頭,他都能看到眼前的青色,他也知道,自己正急迫汲取著一切能接觸到的知識。
為什麼?想早點成為和梅爾薇一樣的兒科醫生,「回報」與「繼承」那份再也無法填補的遺憾?
是因為在科室中的孩子們身上看到了他當年的影子,他真心想讓孩子們快點好起來?
還是因為在每個放鬆下來的時刻,他都能想起佩洛他們還在地面奮戰?
他也不清楚,但修特羅爾給的建議他還記得。
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什麼的話,就去做好眼前的事。
對於你,就是去醫學院學習,畢業之後努力救人……反正學是上不完的,未來你的工作也是做不完的,就沒時間去想別的了
……
先往前走吧,先去做個醫生……不如先去做個比梅爾薇還好的醫生?
只要什麼都不多想,先去做個醫生,只要推開面前病房的門……就可以了。
萬事推開了病房的門。
啊!萬事哥哥來了!
我先來的!萬事哥哥,我昨天存了兩張許願卡!不過我還沒想好要換什麼……
我也得到了一張!我要換機甲少女的最新貼紙!
原本還算安靜的病房一下子「活」了,能下地的孩子們都圍了上來。
我不在,誰給你們發的許願卡?
護士走了過來。
昨天你難得休息,這幾個孩子表現又好,值班醫生就替你發了幾張。馬卡也得了兩張。
萬事看向這間病房裡唯一躺在床上的男孩,男孩朝他笑了笑,指了指枕頭邊的兩張彩色卡紙。
馬卡輸液的時候特別安靜,還提醒護士別忘了拿走藥品,薇薇安也是,約好了看兩集機甲少女就休息,非常自覺。
謝謝,麻煩你們了。
娜塔莉離開之後,萬事雙手插口袋,在病床前故作神秘地走了一圈,最後走到馬卡床邊。
讓我看看——是哪個小朋友最聽話?安迪?薇薇安?還是馬卡?
他一個一個點過孩子的名字,然後「恍然大悟」。
原來每個小朋友都在好好恢復身體啊,既然這樣……
我給所有人都獎勵一塊糖,怎麼樣?
他將手從「寶箱」衣兜中拿出來,給孩子們展示各個口味的硬糖。他先將一顆糖放在馬卡枕邊,再讓別的孩子來他手裡挑選。
最輕鬆的笑顏隨著孩子們的歡呼聲,出現在這位年輕醫生的臉上。
……
……沒有目標的話,不如什麼都不想,做好眼前的每一件事。就像這樣,穿上外套,推開門,給孩子們帶來小小的歡樂。
我可以再拿一塊嗎?
馬卡小聲說。
……
萬事哥哥?
萬事回過神。
!可以,我聽護士說了,昨天你表現最好,再拿一塊吧,你想要什麼味道的……
萬事哥哥有煩惱的事嘛?
爸爸有煩惱的時候,表情會變得和你一樣。
……啊,我……
馬卡的情況很不好。
娜塔莉捏了捏自己的鼻梁,安靜的診室讓她昏昏欲睡,身邊的萬事迅速瀏覽著「馬卡」的病歷,難得沒有打哈欠。
……先天不足,後期接受了很多次手術,效果也不理想……下次手術之前不要有劇烈活動。
現代醫療技術已經很發達了,但永遠存在「目前沒有有效療法」的疾病。
沒辦法,我們也只是盡力——呼哈~
這是老師負責的病人,你不用擔心太多,趕緊去休息吧,又讓你值了晚班……
沒事,我等老師來了再回去,關於馬卡,我想聽聽老師準備的方案,我也能學習一下。
老師還特意叮囑我們讓你注意休息……聽說前幾天你又在科室的椅子上睡著了,又連軸轉了多久?
萬事搖搖頭,跳過了有關自己的問題,繼續瀏覽到最後一頁。
馬卡的家庭情況怎麼樣?父母具體在空中花園做什麼工作?你了解過嗎?
接下來他住院和手術都會消耗大量資源,而且這種狀態估計還要很長時間,幾年也是有可能的。
如果他家庭情況不好,我可以幫忙申請費用減免……
馬卡只剩他父親一個親人,而且他父親主動接受改造,去地面作戰了。
軍用構造體的損耗率從來沒降下來過,如果他父親也犧牲了,那馬卡就要由青少年培育中心負責。
……
我明白……先盡力醫治吧。
抱歉,馬卡,剛才讓你擔心了。
我想幫助萬事哥哥,昨天護士姐姐讓我幫她拿終端,我完成得很好。
沒問題,我請你來當我的「助手」。
當「助手」能讓萬事哥哥多給我發幾張許願卡嗎?
你很需要許願卡?
萬事看向表情逐漸變得不安的馬卡,意識到這孩子已經很久沒用過「有求必應許願卡」了。
聽說爸爸的「長期任務」結束了,過幾天就會回來……幾張許願卡可以換我出去一天?我想和爸爸在外面玩一天,如果這些還不夠,我可以「預支」嗎?
馬卡從衣服口袋裡掏出彩色的許願卡,一張張都被他仔仔細細對齊,連邊角都沒彎折。
你和爸爸商量過這件事嗎?這週你就要進行手術了,手術之後也要恢復一陣子。
沒有……
……
萬事彎下腰,視線與馬卡齊平。
這樣,我們耐心等他回來,再一起討論你最早能出去的時間,好不好?這幾天你就聽醫生護士們的話,好好恢復,未來肯定能早點和你爸爸一起出去。
馬卡點了點頭。
許願卡……用不了這麼多。
萬事從馬卡手中抽走幾張彩色的卡紙,把剩餘的厚厚一沓放回馬卡的口袋。
這些就夠了。
他將從馬卡那裡回收的許願卡放回衣兜,轉身例行檢查其他孩子的情況。
忽然,終端響起——螢幕上顯示的是一個很久沒有聯繫過的人。
……佩洛??
佩洛也在地面執行了很久的任務,不知為什麼在這時候突然發來通訊。
通訊被及時接起,對面卻一片漆黑。
佩洛?怎麼了?
滋啦——你——
什麼?我聽不清楚——
對面像是說了幾句話,但一團模糊的亂流音讓萬事一句都沒能分辨。
很快,通訊就被迫中斷了。
……
在萬事嘗試再次發起通訊的時候,娜塔莉跑了進來。
萬事在這裡嗎?
娜塔莉?剛才……
萬事指指終端,話語卻被娜塔莉打斷。她看了一眼病床的馬卡,流露出緊張的神色。
萬事,你跟我來!
你說什麼?
就是馬卡的父親!他所在的隊伍在幾小時之前申請了大規模的急救需求!
具體情況怎麼樣?
不知道,構造體維護科的人已經忙到一絲空閒都沒有了,來不及說清楚。
那孩子昨天還和我說他爸爸過幾天就結束長期任務了……還那麼詳細地說他的出遊計畫……
……不一定很糟糕,我去看看,麻煩你讓老師回來一趟。
來不及叮囑許多,萬事跑向了生命之星的急救中心。
他跑過漫長的走廊,打開安全樓梯間的門——他知道這裡有一條能更快抵達那裡的道路。
今天的人造日光也很溫暖,那個曾需要他踮起腳才能看到的窗戶也還保持著原來的樣子。
很小的時候,他就是在這裡窺見了「世界的另一面」,看到了那些奔跑焦灼的構造體和醫生,看到了殘破的構造體。
還和那時一樣嗎?
距離那時已過去許多年,他再次將視線投向窗戶。
就為了救那些拖拖拉拉的難民,我們才會遭遇感染體群的襲擊!我們剛和另一支隊伍會合……這下好了!全搭進去了!
你知道大伙在地面待了多久嗎?好不容易可以返回空中花園了……現在變成了這個樣子……還剩下幾個?!
沒用的……現在說這些也沒用……
他仍聽不見構造體在喊什麼,但那些構造體露出來令他熟悉的表情,憤怒、傷心、茫然……維護科的醫生也仍然在匆匆奔跑。
——和那時一模一樣。
把這個型號的構造體詳細資料調出來,檢查腔體內部有無損傷。
讓自動維護套組來修復外傷,盡快停止循環液流失……不,直接準備循環液補充。
循環液不夠,教授,他需要的太多了。
……宣布六號維護室的搶救工作失敗,抓緊整理設備,把下一個搬進來。
外面還有很多……
教授臉上的憔悴又多了幾分。
找重傷的,損毀率大於百分之四十,小於百分之七十。
那還有更嚴重的——
資源太緊張了……沒必要把他們送進來,這裡不是死刑判決場。
我可以幫忙!
一個穿著白袍的年輕人站在六號維護室前,沖裡面的教授和助手說話。
……
但維護室中忙碌的教授只是看了他一眼,就繼續投入了搶救工作。
連接線給我。
助手快速將教授需要的東西遞過去。
……喀戎教授,我修習過構造體維護課程,您親自通過了我的構造體維護初級考試。
我還可以利用遠程維護同時處理兩場急救工作……我在醫療設備上的練習過無數次!
吸引器。
教授,我知道這個人,他構造體維護課的成績也很好,雖然只有醫療模擬設備上的經驗……
我知道。
萬事站在急救中心入口,極速訴說著什麼,有那麼一瞬間,他感覺自己變回了那個只有大人腿高的孩子,視線裡滿是白袍的下擺。
……
那裡還會站著下一個「佩洛」嗎?這次會是馬卡嗎?
……
喀戎教授,我不占用維護室,就在外面,能不能把輕傷構造體交給我,你……
你也救救那些,「百分之七十以上」吧……
喀戎教授再次在萬事身上「浪費」了一秒鐘。
……給他啟動一台遠程維護套組,把門口還能坐著的那幾個構造體帶進來。
好!
萬事也不記得那天進行了多少場維護。
他手上的工作從未停止,循環液沾了滿手。
連接遠程維護套組的連接線像長進了腦袋裡,痛到麻木。
修補,維護……轉身就是下一個躺著呻吟的構造體,再次開展修補,維護……
其實與人類沒有區別,構造體的仿生皮膚炸開也會有同樣的「血肉模糊」。
不要動,先忍一忍,很快就好。
太疼了……
別擔心,我會幫你。
你不會理解的,咳咳,每次來這個鬼地方我都……啊!
萬事眼前發黑,手下的動作稍微重了些,傷口重新滲出循環液,他連接的遠程維護套組失誤了一寸,那個構造體也發出痛呼。
對不起……!
撤掉他的連接!
腦中的抽痛驟然消失,萬事像靈魂也被抽走了一樣,坐在了地上。
呼……
可以了,停下吧。
還不行……
像是回應萬事的堅持,連通急救中心的航空港口又快步跑來幾個構造體,抬著新的傷員。
給我三分鐘就好,教授,三分鐘就休息好了,我還能連接維護套組。
萬事深吸一口氣,撐著地面站起,又跑去檢查新傷員的傷勢。
把他胸腔抬高,不要碰到脖子!小心。
傷員傷勢過重,整個臉部都模糊了,但還能看出他是個年輕時就接受了改造的構造體。
小心抬,對。
……萬事?
抱著傷員的構造體試著叫出了萬事的名字。
……!你是西恩?
萬事認出了這位前輩——他是曾與佩洛父母同隊的那名構造體,佩洛父母出事之後,他也照顧了佩洛不少。
……你居然還記得我……
西恩痛苦地閉了閉眼,看起來狀態也差到了極點。
又是你們的任務出問題了嗎……
「又」……是啊,是啊,又是這樣的事,這一次輪到他了。
……?
萬事愣了半秒,猛地低頭,重新看向幾近報廢的構造體。
循環液染在構造體的人造髮絲上,已經看不出原本很有特點的髮色。
……
我……我真的再也不想看到這種事發生在我面前了……
…………
驚呼從人群中傳來,喀戎抬頭看去——
一名構造體頹喪地癱坐在地,懷中傷勢嚴重的傷員被平放在地面上。
那名白髮的醫生跪在旁邊,大聲朝周圍的人索要維護設備,用力按在傷員腿部的斷口上方。
給我維護工具!
來不及了萬事。
萬事接過了維護工具,卻只能絕望地看著佩洛身上的種種傷痕束手無策——新的舊的傷痕,全都觸目驚心。
他還很年輕……意識回傳呢?還可以意識回傳!
他沒有生命徵象了……
不,一定還可以……
萬事抬手抹了一把臉,非但沒有讓模糊的視線變得清晰,還將循環液蹭在了眼角。
眼前的世界變得猩紅,雙手顫抖到幾乎痙攣,但再怎麼做也沒用了。
毫無生機的構造體躺在面前,萬事心亂如麻,只有短短一截思緒被留住——他想,當年他們居然也是在這裡見到了第一面。
那時佩洛哭著喊著要見自己的母親,他還懵懂地拆穿那個年輕醫生的謊言。
你的母親沒有大礙,她只是受了重傷,需要休眠。
休眠?構造體休眠?
對,現今的醫療水準還不能讓她一下子行動自如,她需要休眠一段時間再接受治療。
……要多久?
大概……很多年?等你長大就可以了……你今年幾歲?
七歲半。
那就再過八年……八年半,也許到你十六歲,她就醒了。
……
……我還可以等。
萬事哽咽著低下頭,鬆開了按著佩洛傷口的手,已經沒有循環液能流出來了。
十六歲。
接受改造的時候……還沒到那個年齡啊……
……我怎麼才明白……
「炸」也炸了,鬧也鬧夠了,反正我們能做的一切都沒用了,結束吧。我這個月就改造。
……為什麼?只是去地面而已,沒必要一定要改造吧?更不需要這麼急……
不!很急!
……?
越快越好,我等不了了。
……
他永遠沒有十六歲……
佩洛做出了選擇,選擇一生都不去觸碰謊言被揭開的時刻——也許這樣,他還能抱著希望而死。
對不起,對不起……
西恩的罪惡感寫在了臉上,意識海偏移的警告響起,附近的幾個構造體小心地把他帶走。
萬事沒有心思去關注西恩的離開,他深深低著頭,被汗水和循環液打濕的頭髮耷拉在額前,他好像在祈禱什麼。
……也來個人騙騙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