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光從人工的矩形缺口灑向昏暗的室內,切割出一片呈梯形的柔白區域。
含英在維護通道的紅色應急燈下站定,通訊請求突然響起。
塞萬提斯先生……
……總算聯繫上你了,我還以為你也出事了。
我已經快趕到附近,航天城裡狀況怎麼樣?
間隔干擾的電磁聲,也能感覺到一向冷靜的塞萬提斯也急迫了起來,他鮮少會使用這麼快的語速說話。
教會內部的情況可能也不容樂觀。
航天城狀況恐怕……不是很好。
通訊斷開的原因,大約是城內的磁力加速軌道「天堂橋」正在蓄能,導致電磁波干擾到了我的通訊頻道。
……天堂橋正在蓄能?
一向冷靜的塞萬提斯有些許訝異。
電磁波干擾很頻繁,長話短說,維羅妮卡因為前任「倒吊人」的死,控制了整個航天城……
簡短地把事態向塞萬提斯說明,塞萬提斯陷入思索。
「正義」,維羅妮卡,國王……
我無法斷定這件事情究竟有沒有國王的手筆。
很有可能,但如果真的是他做的,那他的目的一定不單純。
維羅妮卡的實力不容小覷,她向來有些偏執,如果和她正面作戰,你一定要小心。
我會的。
另外,關於先哲的「鑰匙」,也已經有了眉目。
被捲入這一場紛爭,但含英始終記得最開始的目的。
經過多方打探,她終於確定了那批物資的線索。跟隨自己機體一同被運入,在城中其他地方也沒有發現訊號,「鑰匙」已經被送入了航天城的倉庫。
……那就好。
電磁波干擾加劇,通訊再次出現波動。
盡量阻止天堂橋……發射[滋啦]……
一切……小心……[滋啦]
我明白。
通訊再次中斷。
天堂橋再度開始蓄能,她沒有時間了。
含英堅定地向前走去,她的身後,柔白光線中漾起了一片墨綠的海。
同袍尾的飄逸融於一體,訴說著輕盈,倒映著靈便。
銀簪是封印,將她的全部心意都隱藏在所謂的溫婉之下。
但當髮髻散落、鍔光盈發之時,掙脫縛繭的決意便會化作致命一擊——
刺向昔日之影的心臟。
通過自律機械控制陣列,阿列克謝執行了最為暴虐的命令。
城中機械開始肆意捕殺人類,航天城的街巷,幾乎被浸泡於血海之中。
定定地站在幕牆後,儘管無比快意,但他那具由器械和義體所勉強維持的身體,卻已經瀕臨全面崩潰。
哈……先哲,偉大的先哲,你真的以為……我會那樣輕易地死去嗎?
不……不會的,嘁……你不想做的事情,我會替你……去完成。
他痴迷地看著被戰火燒紅的街道。
呃……該死……
鑽心的痛,自意識裡蔓延出來。
咳咳咳……咳……
阿列克謝癱倒在控制陣列的操作台邊,努力按壓著太陽穴的位置。
機械臂雖然固定穩妥,卻已經完全不再按照神經傳導的電信號運作,只是像壞掉的遙控玩具一般,機械地抽搐抖動,執行毫無意義的重複動作。
頭好痛……這是……這是在哪裡?
他環視四周,卻無法在記憶中尋找到絲毫來到此地的線索。
搜尋越深,突兀地穿插在回憶間的空白就出現得越來越頻繁。
對了,天堂橋!
他用右臂撐起身體向著窗外張望,視野盡頭那座巨大的軌道被圍攏於一片近乎聖光的電弧之中。
而高聳基座下的硝煙與槍火,彷彿是另一個世界的汙濁。
維羅妮卡,維……咳咳咳……
他無法再發出連貫的聲音,喉中咳出的液體噴濺到了控制台光滑的螢幕上。
城主沒有在意挫折,他以雙腳站定,然後一步一步地朝著通往天堂橋的連接廊道走去。
沒有什麼過錯是無法挽回的。
何況,他無意中成為一切的誘因,又是她的共犯。
比起依然在鏖戰的人類,被囚禁的俘虜似乎是更為幸運的存在。
感測器亮著藍光的機械體忠實執行維羅妮卡的拘禁令,比起獄卒更像是守衛。
三三兩兩的叛軍士兵和被俘的市民蜷縮在並不寬裕的臨時避寒物中,小聲說著什麼。
外面發生了什麼事?這狙擊機械體,似乎有些不太對勁……
把我們控制住,那個尖刺頭就滿足了。說明她還是離不開我們做事的本領嘛!
不用跟鐵疙瘩一般見識。等這波結束了,說不定咱們就可以跟尖刺頭直接談條件了。
他滿不在乎地打著哈欠,在臨時搭起的行軍床上翻了個身。
不是,我的意思是,它好像……
負責看守俘虜的機械體,感測器的透明圓弧之下突然散發出嚇人的紅光。
鬆弛地躺臥的老兵似乎也察覺到了異常,用手肘支起了上半身朝著四周張望,但在年輕士兵還未來得及作出反應的毫秒之間,一陣怪異的聲音便劃破了空氣。
近在咫尺的火光和巨響讓他下意識用雙臂護住了頭部,卻感覺黏稠而濕熱的細碎泥點潑向了手臂外側的皮膚。
不對,這個氣味……不是泥土。
他睜開眼睛,發現行軍床上只剩下血泊之中的兩條殘肢,老兵支起的上半身已經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拘留點地面上的軟組織與碎骨的混合物。
……唔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年輕人爆發出一陣慘叫,然後下意識摸向腰間的槍套,但皮革之下卻空蕩蕩的,他們的武器早已被機械體全數收走。
士兵們瞬間亂作一團。
似乎已經被馴化的機械體剎那之間恢復了殘暴的本性,開始大肆屠戮任何感測器識別為存在生命訊號的目標。
保持鎮靜,準備反……
身經百戰的老狐狸反應足夠迅速,但也不敵機械體的速度。又是一陣齊射,流彈從他那寬大的身軀中穿了過去,在他身後留下一片血霧。
人們四散逃竄,那些本就不是士兵的被關押者更是陷入了無法被抑制的恐慌,而機械造物只是在依照全新的命令進軍,將人類逼向走投無路的絕境。
隨著速射自動武器的協奏曲,血肉綻放出朵朵死亡之花。
人體殘塊混雜著亞麻布和碎金屬揚起,又像極北之地最為常見的冰雹一樣細密無情地砸向這混亂的空間。
搶奪武器!組織反擊!
燒焦皮肉的惡臭讓人近乎眩暈,但人海畢竟是他們最後的優勢。
求生本能所驅動的士兵們將落單的機械體團團圍住,將其側臂的自動火器強行拆下。
但在這樣的搶奪之中,又有許多條生命隨著秒鐘的流逝而迅速消失。
刺耳的哀嚎聲遍布這條街巷的每個角落。
呃……
機械體就在他的面前撕裂了他曾經的戰友,但他的腿部早已被子彈穿透,完全無法動彈。
鮮血濺射在他的身上,但他能做到的,只有努力爬向街角。
足以終結殺戮的巨響從遠方傳來,彷彿貫徹雲霄。
這片新鮮的屠宰場瞬間歸於寧靜。漫天塵煙將所有人,以及機器,都籠罩在無比濃厚的褐色帷幕之中。
那是……什麼……
是機械體趕來的新的援軍嗎?他躺在地上,已經近乎絕望。
刺眼的光芒穿透戰火瀰漫出的塵灰,遙遠黑暗中,似乎傳來了什麼……不一樣的聲響。
槍械開火的聲音,人類呼叫的聲音。還有……將一切都統合起來的、沉著的指揮。
三點鐘方向,機械體已被控制——!
輪椅上的少女高高舉起了氙氣燈,流明穿透了硝煙,將陰霾驅散,像霧中的燈塔,指引著所有生命的方向。
隨她身後的,是飽經風霜、傷痕累累的難民。但他們黝黑的臉龐上,卻不見絲毫膽怯神色。
在燈光的引導下,更多緊握武器的人從煙牆的後面走出來。
她手中的燈是被囚禁的閃電,在這場爆炸之後釋放出了披荊斬棘的偉力。
感召盲目的戰士重新尋得方向。
Yulia,這個詞彙意味著永遠溫順、永遠柔和。
父親面對分歧優柔寡斷的悲劇,似乎讓取名背後的期冀化作了赤裸裸的諷刺,但這一刻,她終於奪回了詮釋這個名字的權力。
溫和的含義,不是逃避。
我是尤利婭,請大家站起來。
她以慣常的平靜道出了並不需要強調的事實,被解救的叛軍卻依然愣在原地。
她保持著低調的聲線,重複著自己的邀請。
請大家站起來,加入我們。
這些朋友是你們眼中接受機械體庇護的懦夫,但他們很清楚能夠存活至今的原因是什麼——如果這座城市毀於一旦,所有的立場都不再有意義。
現在,機械體主動揮起了屠刀。
有幾名反抗軍士兵緩慢地站了起來,他們注視著尤利婭的方向,瞳孔中反射著那刺眼的燈光。
我們要溫和地放下武器走進黑夜,還是盲目地在仇恨驅使下與之廝打?
不,我想沒有人會選擇這些答案。
更多的士兵站了起來。
我們是在為生存下去的權利而戰,是為了奪回這座城市原本的模樣而戰。
加入我們吧,拿起你們的武器。
她依然平靜地開口,但話語中蘊藏著沉著的力量。
越來越多的人類開始撣去武器表面的灰塵,互相攙扶著。然後,自發地朝尤利婭的方向圍攏過來。
而瀕死的叛軍首領,向尤利婭伸出了右手。
她短暫地合上了雙眼,然後向前俯身,接過了激進分子在生命最後時刻遞來的橄欖枝。
在那被鮮血浸潤的掌間,她似乎察覺到了懺悔的覺悟。
她是尤利婭·捷列什科娃,齊奧爾科夫斯基航天城「天堂橋」星艦磁力加速軌道項目研究總管列昂尼德·捷列什科夫的女兒。
現在,她要跨過那日日夜夜蔓延於此的血海,帶領城中人去往彼岸。
輪椅的電機正在啟動,微振的雙輪傳來一陣難以察覺的顛簸。
硝煙盡頭的街道另一端,再次閃耀著感測器的紅光。
一支新的機械體大軍,正向著此地前進。
尤利婭向著四周開始進軍的戰士們,喊出了每個人都渴望聽見的聲音:
「航天城的市民們!為了生存,拿起武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