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真的好嗎?
有太多的問題不能用和平解決。
但他們並沒有做錯什麼啊!他們是無辜的!
那我問你,你相信神嗎?
神……?
如果神想要阻止惡卻又阻止不了,那神便是無能的。
如果神能夠阻止惡卻又不想阻止,那神便是邪惡的。
如果神既想阻止且又能夠阻止惡,那為何世間有惡?
如果神不想阻止且又無法阻止惡,那為何稱其為神?
……
苦難和罪惡,就是這個世界倒數第二個殘酷的事實。
倒數……第二個?
嘭!
我等在此宣告,搖籃已經重生!
同時,我們已經接管了這座充斥著虛偽信仰的建築!
我們將以此為起點,將同樣虛偽地統治九龍的暴君們推翻!
在徵用這座建築的這段時間裡,我們希望與各位展開親密的合作……
喂,茯神。
嗯?
你聽那些搖籃說了嗎?關於實驗的事。
師父門下的很多弟子都去參加了。
他們都在說,如果能通過電子設備登入極樂,就不需要修行了。
你……不會也相信這個吧?
我……當然不信。但我想知道,所謂極樂,是否也只是真實的另一個名字。
那些去參加實驗的人到現在還沒回來,我覺得會很危險。
幻夢或是真實,於我而言都只是一念之間罷了。只是那些人……向我開出了條件。
……我很想以朋友的名義阻止你去參加。
從夜航船上到現在,我一直在尋找什麼才是真實,當然,我確實也已經找到了。
但作為代價,我……不得已傷害且失去了我的朋友,以及我應當保護的東西。
我明白。
如果能因此護下其他人的話,如果能因此讓他們不至於迷失在虛假的世界中,那我願意為此再付出一些代價。
何謂真實,何謂虛假,我已經見過了。
但總有人會分不清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夢。將夢當做真實而活下去,太可悲了。
這也許就是我必須完成的贖罪,或者說……我的宿命。
即便是可能丟掉性命嗎?
即便是可能丟掉性命。
都找到了嗎?
雖然不太完全,但維里耶留下的技術,還有夜航船同胞發回來的最後的報告,都在這裡了。
哎……他們也沒有白白犧牲。
我聽說刺殺以後,維里耶懸賞三億,要徹底摧毀我們。
哼,想得美。
有了新的DEBUG報告的話,實驗構建應該很快就可以開始了。
維里耶那個混蛋……留下的東西真是麻煩。
依照原來的設想,完成那種規模的構建至少需要一個超強算力的管理AI,但我們現在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明白了,別睡太晚了。你歲數也不小了。
哈,我已經很久沒有睡過安穩覺了。
九龍必須付出代價,無論是那個曲,還是維里耶……
為了「搖籃」。
為了「搖籃」。
師父!他們……都走了。
走了好,走了好啊……不能守住本心,再多的修行也不過如此。
……我是來辭行的,師父。
哦?茯神也要去參加那個實驗嗎?
不,我想去把大家找回來。
你的朋友,也跟著他們一塊去了吧?
是的。
此去凶吉未卜,我又放心不下您。
有何不可?
您同意嗎?
去與不去,這都是你的選擇。
……明白了。
若能以一燈燃千百燈,一燈滅盡,又有何妨……
成功了!規模性複合提取和備份人類數據的架構……
核心是?
013號,一個男性受驗體,好像是從夜航船過來的。因為我們現在沒有強算力的AI,就只能依靠人腦作為載體了。
雖然說這樣算力會慢一些,不過也沒辦法了。
提取備份出來的人類數據,加上之前夜航船同胞發過來的DEBUG報告,應該可以實現以虛擬環境控制機械體,只是沒有實驗材料……
不是還有夜航船嗎?他們靠岸之後,地上不都是人嗎?
很不錯的主意,不過這樣一來,肯定會有防衛上的問題吧?
前輩們留下的那個機械,看起來就很能打,會派上用場的。
那……之後呢?
什麼之後。
這項技術我們已經拼湊出來了,之後呢?
……總而言之,先做下去吧。用來實驗的機械體和人類,我會想辦法的。
明白了。
說起來,他們,都死了吧?
理論上說是死了,我也不是什麼生物學專家啦。不過我們沒辦法完全解析維里耶的東西,要想完成提取和備份,只能殺死他們。
真的死了嗎?構建出的另一個活著的世界……這算是死了嗎?
什麼意思?
死人不會說話,也不會思考。但他們……
我……我不知道!
從小我就在被我的父母規劃著我的未來。
生老病死,他們全都想好了!我連自己的願望都不允許擁有!
那簡直是……地獄。不,地獄都不如!
求、求、求求你……
讓、讓我……死吧。
我是被冤枉的!【嗶嗶!】
那群人根本不在乎事情的真相!他們那是嫉妒!
咳咳……咳咳咳……
……根本不像是在呼吸空氣,而是在呼吸……咳咳……
胸口……請你幫幫我……我想……我的孩子……咳咳咳……
犯罪之人,將在此中獲得救贖。
絕望之人,將在此中獲得希望。
將死之人,將在此中獲得永生。
他們在我之中奔跑,狂怒著。
在他們還身為人類之時,他們的痛苦便是別人極樂。
而當他們身死,進入這場輪迴時,他們的歡樂便是別人的痛苦。
孤念,悲願,憎惡,恐懼,循環往復。
二十多年前,「搖籃」告訴他,只要他願意配合實驗,他就能救下所有人。
那個男人一貧如洗,渾身上下摸不出一塊完整的布。他已經沒什麼好失去的了。
那之後,「搖籃」改造了他,將他的大腦作為容納其他人意識的容器,並用他來控制機械體。
那個男人,他沒能救下他的朋友們,在只屬於他的世界裡,他和他的朋友們再次相見了——但那意味著,他的朋友們也都死去了。
就這樣,他們生活在那個已經死去的「新世界」裡。
而為了創造一個足夠混淆現實和虛擬的世界,「搖籃」還是挖開了他的大腦,透過不斷地複製和增殖,提取出這座山最美麗的那個時刻。
也正如此,他失去了所有關於過去的記憶。失去了關於他的朋友,他的老師,甚至他自己的名字。
但似乎是為了嘲笑他,「搖籃」還是告訴了他老師的名字,以及他那個最要好的朋友的名字。
那個男人……便羞愧地繼承了師父的名號,作為自己的名字。
……你知道嗎?無論是春夏秋冬,這座山都不曾出現過蝴蝶。
但在那個新的世界被創造了的那一天,在山頂上……出現了漫天的蝴蝶。
家……回家……復仇……
被驅逐……回家……
不是家……不能……
……沒有做錯什麼……無辜……
你也聽得見「他們」嗎?
這就是「他們」嗎?
是的,「他們」一直在我之中。
有些是山外的訪客,有些是山中原本的求道者,有些是「搖籃」的亡靈。
「搖籃」的亡靈……
死去的駭客,也會接入到我之中,成為我的一部分。
我同樣聽得到那些駭客的聲音,他們的願望和抱負。
你不恨他們嗎?是因為他們,你才會變成現在這樣,才會有這麼多人死去。
我當然恨,但我已經不再恨了,「他們」也放棄了。
時間會磨損記憶,那些活著的駭客們,也大多忘記了自己組織原本的願望。
為了復仇而復仇……就像那個人一樣。
我沒有資格嘲笑他們,但你或許有。
我嗎?
人是會因為慣性而活下去的生物,但你不會。
我是機械,不是生物。
又有什麼關係?
如果不是跨過了機械與人類的那道分界線,誰又能說得清二者的分別。
更何況,你已經做出了選擇了。
選擇?
為了守護和追尋自己想要的東西,而不得已地傷害和奪走別人想要的東西。
你已經承受過意識到這一事實的殘酷了,所以你才能做出選擇。
恍惚間,那個熟悉而令人不安的震顫,再次傳入她手中緊握的摺扇。
哦哦!這棵樹已經長得這麼大了啊。
您見過這棵樹嗎?
我只在很多年以前見過它,那時它還沒有長成這麼大。
守門人告訴我,這裡是另一個人的夢境。
嗯,的確如此。
是您的夢嗎?
不,不是我的。
倒不如說,這山中的一切都是從我的思想裡反覆提煉而來的一場夢。
唯獨這棵樹,我不曾見過它。我只知道有這樣一個種子存在,便分出了我年輕時的一個碎片,用來守護著它。
老人駐足在楓樹下,一切就像靜止了一樣,原本被風拂動的樹葉也都停滯在半空之中。
對了,我還有最後最後一個請求。
哈,要請你原諒一個囉嗦麻煩的老東西囉。
請說,我會做到的。
在你回去之後,請你保守住這座山的故事。我們已經是歷史的塵埃,我們不願讓新的未來再因我們而蒙塵。
我們早就不能回到自己的家鄉,就請你沉默地帶著這一切回去吧。
我答應您,老先生。
嗯,那就好,那就好……
老人輕輕地捏住半空中的一片樹葉,仔細地端詳著。
我原本想要做一個永遠也不會醒來的夢。
但不知道什麼時候,我已經分不清自己是不是在夢裡了。
或許,我們,早就醒了也說不定。現實或是幻夢,或許也沒有什麼分別。
請你,了結這一切吧。
她獨自一人,走向大殿深處。
了結一切的意思是,她還有一項工作要做——
這個世界上最後一項殘酷的事實。
那是一間設立在木製閣樓裡的監護室,幾平方公尺的房間之中塞滿了大大小小的電子設備,只有一扇小小的窗戶。
房間正中,放著一張維生艙。玻璃製的艙罐上早已落滿灰塵,含英只能用手拂去厚厚的塵埃。
安靜地躺在維生艙裡的,是一位面容安詳的中年男人。他的身上,尤其是腦部,接滿了粗細不一的探針。
如果疼痛能用視覺傳達,也不過如此。
早在夜航船上時,含英就聽說過被稱為「靜滯」的醫學休眠技術,能最大程度地減緩人類衰老時間。
相應的代價則是,餘生都需要與這休眠艙為伴——
他的時間,便定格在了那個他成為「我們」的那一天。
不會衰老……卻還是選擇了老人的面龐。
能在那樣的世界裡永生,卻尋找著永生的出口。
房間裡安靜得甚至聽得到電流在線纜中奔騰的聲音,電流途徑含英緊握住的那根電纜,流入玻璃艙中,化為維持他生命的各種能源。
拔下這根電源線,他就會死,這一切也會真正地結束。
他背負的那些記憶,願望,執念,也會一同結束。
他將被「殺死」,而兇手是她。
也許還有其他辦法,能讓「他們」不必再以這樣的方式活下去,也不會再有任何危險。
其實你一直明白。只是你不願從這場夢中醒來。
醒著或是夢著,也許都只取決於我們心中的回答。
以死的方式擁抱生,這是他,他們,最後的選擇。
就像她那時的選擇一樣。
一縷灰塵滑落,燈光逐漸黯淡。
房間裡只有那扇小小的窗戶照下的光。
晚安。
山風和落葉訴說著現實。
她們<他們>的旅程抵達了終點。
這棵樹,從閣樓那裡正好看得到。
雖然只看得到一點樹尖,不過那是窗子裡唯一的風景。
原來是這樣。
據說,這棵樹已經活了上百年了。
它還會一直活下去的。
嗯。
我說,你見過槐樹嗎?
一樹的槐花開起來的時候,也很漂亮。
等你歇息得差不多了,我們就走吧。
這次不用再追趕你了。
路還長著呢,急什麼。
在萬千樹葉之間,一片殷紅的楓葉落入她的手裡。
那是無信仰的,可悲的靈魂。
即便身軀已經腐朽,靈魂也無法找到通往天國的大門。
只要還未落地,就將永遠漂泊,永遠尋找的,可悲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