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這個之外,還有這個箱子,你也帶走好了。
嗯……這是備用零件嗎?
沒錯,還有這套姐姐平時備用的衣服……
……姐姐?不,你不是我們之中的一員。
你是構造體,而她,我們,都是機械體。
不過在她的夢裡,她始終低語著你的名字。
機械體也會做夢嗎?
準確而言,那是低功率思考迴路運轉。
只有活著的人才會做夢。
她不是人,她是我等同胞。
對了!你那天讓那個店老闆轉交給我的東西……
什麼?
那張寫滿奇怪符號的紙條。
是我等機械體所使用的語言,你身邊的那個機械體會為你翻譯的。
但是阿一他不會說話啦……
你要我翻譯給你嗎?
「對不起……悠悠」
…………
嗯,就這些。在那個夢裡,她一直重複著這樣的話。
有什麼問題嗎?
不,沒有……
總而言之,你和那個先哲真的能修好姐姐嗎?
她的夢非常複雜,或許只有先哲才能知曉喚醒她的方法,但可能也要很久很久。
從夢境中離開,或是她的靈魂只能這樣永遠徜徉並最終消失在夢境的盡頭。
不,她一定會醒過來的。
咦?好奇怪。
是……我在說話嗎?
身體好像漂浮在半空中。
在碼頭上的那個人就是我吧?那個怪怪的機械體也有點眼熟。
還有,那個玻璃艙……
不,她一定會醒過來的。
是誰?
悠悠……
含英……姐姐。
嗯,我在這裡。
我好像,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我也是。
我現在,還是在夢裡嗎?
不,你已經醒了,悠悠。
都結束了,悠悠。
嗯,那就好。
在含英的臂彎裡,蒲牢再次合上雙眼,沉入無夢的安眠。
含英完成了那位「彌苦」的願望之後,山中再也沒有出現過受操縱的機械體,也沒有了悠遠的鐘聲。
蒲牢也很快在含英的懷抱中清醒過來,緊緊地抱住含英,就像許多年前的那個夜晚一樣。
但沒有淚水,只有無言的幸福。
很快,蒲牢就恢復了精神,開始指揮逐漸清醒過來的蒲牢眾抓捕山上剩下的「搖籃」餘黨,找到犧牲了的蒲牢眾。
斯布納則極其少見地協助著她們。
誒呦!痛!痛!
只是在整個逮捕過程中,斯布納始終一言未發。
在被含英問及是否要將茯神帶回教會時,斯布納只是搖了搖頭。
我會尊重他的願望。
斯布納如是說道。
等到她們再次站到懷梧山腳下時,山還是山,只是再也沒有機械和人的蹤影。
這座山,真的很美啊。
嗯,這樣的地方,也只有九龍才見得到了吧。
含英伸出手去,想要向許多年前那樣,撫摸悠悠的額頭。
不過她立刻意識到,在悠悠的下屬面前這樣做或許有失禮儀。
我們回去吧。
毫不猶豫地,她牽住了她伸過來的手。
在叢叢蒿草、稗子和白茅之間,九龍城原本的青磚灰瓦只是畫卷上的行楷落款,平等地記錄著頹圮石牆上的青苔和鋼鐵殘骸上的鏽跡。
許多鋪在地上的方石磚早已碎裂,化作齏粉消逝在了戰火之中,有些雖說潰碎,但仍然頑強地維持著它原來的位置。
同時也向每一個經過它們的人,延伸著,講述著他們的過去。
蒲牢大人,從山上押下來的那些人已經關到東大道的糧倉裡了。
從後面趕上來報信的蒲牢眾把手上的鑰匙交給蒲牢,等候著下一個指示。
糧倉?為什麼給他們關到那裡去了呀?
嘲風大人說,現在船上沒地方再關他們了,就找糧鋪借了個舊倉庫。
唔,嘲風那傢伙……那等會我去許掌櫃那裡給他道個謝。
大人還有什麼吩咐嗎?
即便是隔著面罩也能聽出,那蒲牢眾的聲音還透著些許稚氣,身形不過十七八歲,行事言談儼然一副大人模樣。
大伙都去休息吧,你也是,辛苦你啦,還特地來跑一趟。
不,不辛苦。
蒲牢眾有些受寵若驚,便翻身一躍,消失在灰黃的磚瓦之間。
她……還是個孩子吧?
嗯,她呀是上個月才加入我們的,今年十七。
別看她人小,主意可多著呢!還特喜歡裝出一副小大人的樣子。
嗯……悠悠小的時候,也是這樣呢。
欸?……哪有!
少女先是一愣,卻又立刻展露出幸福的笑容。
順著窸窣作響的石磚,她們的身影逐漸隱沒在青灰色的畫卷之中。
江水流過爆炸的彈坑,摧折的高樓,甚至在最細微的角落,還藏著些許沒能被完全過濾的帕彌什。
流過這座橋,水便落到更深的河道,橋邊被擠壓變形扭曲了的鐵質路牌上標註著這條街道的名字——穀倉巷東二十號。
含英姐姐,這條街為什麼要叫穀倉街?我也沒看到這條街上有那種又高又大的穀倉呀。
因為這裡曾經是航船上開倉放糧的地方,不過現在早就沒有這個說法了。
這裡有好多餐館和小吃呀……還有糖人!
想吃嗎?我這裡還有些青蚨……
你看那裡!含英姐姐!還有在台上練武的,他們是在表演嗎?
不是,他們……應該算是保鏢吧,有錢人雇他們保護自己和貨物之類的。
噫,這個程度就能去當保鏢賺錢了嗎,那悠悠應該也可以!
從志氣上來說,悠悠已經可以了。
欸!?
等演出結束之後也許就很晚了,要是還沒閉市的話,我們就再從這條街回來,買些小吃吧。
嗯!
所有的一切都在江水之中奔騰,但它仍舊沉默地穿行,泛濫,乾涸,然後再泛濫,沒有一絲聲響。
她們就這樣,在九龍的街道上,手牽著手,安靜地走著,彷彿一切從未改變。
含英姐姐……
我在。
嗯……沒什麼,就是想叫叫你的名字。
我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這樣在一起散步了吧。
已經過去二十多年了,如果悠悠沒有被改造成構造體的話,會變成什麼樣呢?
啊?不要,我才不想變成像嘲風那樣婆婆媽媽的大人呢。
可悠悠不後悔成為構造體嗎?要不是因為我——
要不是因為含英姐姐,我應該早就餓死在船上了吧……
好啦!含英姐姐不許再說這樣的話了!我也不說啦!
蒲牢突然伸出手,笑著遮住了含英的嘴。
只是當她的視線落到含英的脖頸上時,似乎有些游移。
時間對她們而言已經足夠刻骨銘心,只不過,她們,這座城市,還有這座城市的記憶,早已走出時間之外。
嘿,你兩個,看著點啊倒是。
挑著高高兩摞貨物的行人突然貼著二人身邊走過。
高過頭頂的貨物打了個晃,底下的行人花了好一陣子才穩住身形。
抱歉……欸?
這位先生你……這是?
幹什麼,沒見過挑山的啊?
要不是那群力士機械搶了我的工作,哪還用得著這麼累一次搬這麼些。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好了好了,沒事我走了。
貨郎憨厚地笑了笑,兀自挑著行李接著往前走去了。
含英姐姐你看到了嗎,他扛了好多的東西啊!
糖墩兒欸,剛蘸的——
新花兒,水靈的喲——
叫賣聲此起彼伏,街市上鎏金和霓虹燈的匾額鱗次櫛比,人潮彷彿也一併拂動著飛簷和牌樓上通紅的燈籠。
這是……怎麼回事?
這是九龍該有的樣子。
車水馬龍的街道上,從含英和蒲牢身後走過一對挽著手的中年夫婦,身著傳統,面相溫和的男人笑了笑。
您、您是!
噓——
依偎在男人身邊,看起來似乎是研究員一類工作的女人則把食指抵在嘴巴上。
欸?
你們……不是這裡的人吧?
哪有!我可是在九龍城裡長大的!
蒲牢挺起胸膛來,似乎被質疑九龍的身份這件事讓她很在意。
看你們兩個風塵僕僕的樣子,總覺得像是外面來的人呀。
你們……是姐妹嗎?
當然!
喲,有這麼個人小鬼大的妹妹,你也少不了費心吧?
……不,不會。
夜航船上和悠悠在一起的那段日子,是我最珍惜的時光。
夜航船?
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記得當時霸下造了好大一艘船呢。
你們去過夜航船嗎?
嘖……這還真沒有。
喔,可惜……不過也沒關係啦,現在夜航船一直停靠在港邊,隨時都可以來看看。
這麼說,你能作為東道主歡迎我們去參觀?
算不上東道主吧,只是身為蒲牢——
什麼!?你說的是蒲牢眾嗎?
欸!?是……是的。
居然成為九龍之子的一員了啊,完全看不出來是個孩子了呢。
成為九龍眾的話,生活應該就不愁了吧?一個月工錢怎麼樣?
還好啦……又不是為了拿青蚨才要做九龍眾。
那當然……
悠悠和男人開心地聊著九龍眾的經歷,女人卻悄悄鬆開了丈夫的手,走到含英身邊。
儘管只是徒勞而已,她還是溫婉地挽上了含英的手臂。
她還是和以前一樣,那麼喜歡笑。
小的時候,她總是說要成為像動畫片裡那樣的英雄。
現在的她,夢想和願望,應該都已經實現了吧。
回到九龍,這也是她的夢想,只是你們……
女人搖了搖頭,示意含英不必多說。
我們早就是時間之外的塵埃了,但你們,還有九龍,還能有嶄新的開始。
悠悠……她好像還不知道你們的身份。
沒關係,不知道就不知道吧。
但我曾經答應過她,要和她一起回來找你們。
但你的約定現在已經完成了呀。
女人露出一個溫婉的笑容,就像她曾真正在九龍生活時平常的笑容那樣。
……居然還去過這麼北邊的地方!
是呀,北極航線聯合他們也只有一個不凍港能和我們做交易。
那裡可冷了,差不多是打個噴嚏都會變成冰的程度。
好傢伙,這麼冷嗎?
不過,構造體多用些防凍液也就沒問題了。
畢竟一路上還有這樣那樣的感染體和奇奇怪怪的突發情況,相比起來,天氣實在是小事一樁了。
嘖嘖嘖,真是從荒漠戈壁到冰天雪地,什麼樣危險的地方都去過了呀。
那句話怎麼說來著,「只要有愛和希望」……
「就沒有什麼好怕的了!」
對!是這麼說的。
你也知道九龍魔法少女嗎!
是啊,我還記得,那個動畫裡還有一隻會飛,會說話的熊貓來著。
居然!我以為這種很老的動畫已經沒人知道了呢!
那可不,哈哈哈哈……
你對我們已經足夠刻骨銘心,卻為何又要在畫卷上留下如此令人不願忘懷的過去?
好啦,該走啦。
還有好些事等著要做呢,你這樣纏著人家聊個不停,像個小孩一樣。
欸嘿,這不是太長時間了嘛。
你們……這就要走了嗎?
哈哈哈,畢竟在這條街上,大家都是過客。
你們有你們要做的事,我們也該回到我們該回去的地方了。
叔叔阿姨你們是生活在城裡嗎?
嗯,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們過去,現在和將來都一直生活在九龍城裡。
不過悠悠去過那麼多地方,肯定不會一直生活在城裡吧。
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吧。
不過,之後還能在城裡見到你們嗎?
當然呀,不是還有人和你許下了交換《九龍魔法少女》特典光碟的約定嗎?
嗨,這種事我肯定會記在心上的,忘不掉的。
那就說定啦,下次見!
嗯!下次再見!
往後的日子,就拜託你了,含英。
放心吧,我記住了。
順著巷子深處的轉角,夫妻二人手牽著手,消失在了青磚灰瓦之間。
隨著一聲悠長的啼鳴,九龍,便還是九龍。
她們,也仍是她們。
含英姐姐,你認識他們嗎?
嗯,我們……是很老的朋友了。
這樣啊,我怎麼也覺得有點眼熟。
和那個大叔聊天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麼就覺得很安心也很開心,就像平時和含英姐姐待在一起的感覺一樣。
因為悠悠已經長大了。
這樣就算是長大了嗎?
叔叔和阿姨不是也說了嗎?悠悠現在已經是可以保護別人的人了。
悠悠在和他們說起在航船上漂泊的經歷,那可是小孩子無法完成的事。
但他們離開的時候,心裡突然顫抖了一下,像是有什麼東西……一下子不見了似的。
傳進含英手心裡的緊握多了一分力度。
……為什麼會這樣……
「我們早就是時間之外的塵埃了,但你們,還有九龍,還能有嶄新的開始。」
那便是在嶄新開始之前的必要的旅程。
含英沒有回答,只是默默地同樣緊握住悠悠的手。
沒事的,悠悠。
你還記得那天嗎,你答應我,不會再哭了。
不,我沒有哭,只是……很難過,但又不知道因為什麼。
還有我,我在這裡,沒關係的。
再往前的路,悠悠還知道該怎麼走嗎?
……不知道,九龍城裡的街道實在是複雜了。
不過,我們一起往前走吧,含英姐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