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安,我回來了。
叔叔走了?
嗯。
……那個。
嗯?
諾安本想將剛才聽來的事告訴菲爾德,但猶豫再三,他還是決定換個話題。
醫生說什麼?
他說我的免疫力很差,在下層的濕冷環境中更容易生病。
要是能快點到夏天就好了。
更暖和,也不容易生病……就不會總讓爸爸為我擔心了。
他出神地摩挲著手中沒有標籤的藥瓶。
這個藥……還是太貴了……
……叔叔是為了藥才和歐石蘭聯繫的嗎?
我不知道……唯獨這件事他總是不肯說。
諾安,你喜歡夏天嗎?
在車廂裡都差不多,我沒什麼特別喜歡的季節。
將來要是跟著運輸隊出去了,或許會有喜歡的吧。
嗯,那到了夏天,我們一起去森林裡找找螢火蟲吧?
為什麼要找螢火蟲?
因為……非常漂亮?你見過螢火蟲嗎?
在書上見過,也畫過它。
諾安拿起筆,在廢紙裝訂成的練習冊上畫了一個分隔號排列成的圓。看上去既像蒲公英又像漫畫裡那種發光的圓球。
真正的螢火蟲不是這樣的啦。
他認真地比劃著飛蟲的樣子。
它有翅膀,只有肚子在發光。
說不定查一查終端還有它的照片,但肯定沒有親眼看那麼漂亮。
現在還能親眼看到螢火蟲嗎?
能,我媽媽以前帶我去看過,將來要是有機會,我們也去看看吧。
好啊,等我的訓練結束了,就能跟著運輸隊離開了這裡了。
少年抬起頭,仰望著車廂頂部蒙塵的燈。
螢火蟲……
我以前聽過一首有關於螢火蟲的搖籃曲。
搖籃曲?你是說那首……
看到諾安疑惑的眼神,菲爾德輕輕哼唱了一小段旋律。
不,不是這首。
唔……
他歪著頭思考了片刻,又哼唱出一小段新的旋律。
對,是這個。
原來是這首……
兩人帶著各自的思緒沉默了良久。
你聽過「腐草為螢」這個詞嗎?腐草無光,化為螢而耀采於夏月。
好像在哪裡看到過,但那是以前的人迷信,覺得腐爛的野草會長出螢火蟲吧。
是嗎……
我媽媽以前總說,我們是生長在土裡的野草,也不肯告訴我為什麼……
最近,我好像……好像明白了。
他捧著手裡的書,反覆看著書頁上的文字。
……我們的生命很平凡,就像野草一樣,「根本不深,花葉不美,然而吸取露,吸取水,吸取陳死人的血和肉,各各奪取它的生存。」
「當生存時,還是將遭踐踏,將遭刪刈,直至於死亡而腐朽。」
……但是,這不代表野草就一無是處。
死亡代表曾經生存過,朽腐證明著我們絕非空虛,新的生命會從野草中誕生,縱然天色無光,燃燒野草的火焰也將點亮天空。
這樣看來,「腐草為螢」這個說法,就像是平凡的生命,在死去後留下的思念一樣,也有一定道理了。
菲爾德一臉認真地看向諾安。
少年人解讀書上的內容,時常帶著年少特有的片面和聯想,但若能在自己的理解中找到閃閃發光的那一部分,這種片面也能成為彌足珍貴的「燈火」,照亮迷茫的前路。
……為什麼突然說起這個?
唔,因為這本書,也因為你提起的那首歌……一直重複唱著「再見」……
我想起了我媽媽,她會不會也化身為一隻螢火蟲,就在某個森林裡等著向我說一聲「再見」呢?
…………
這些話聽起來很像是自我安慰的幻想嗎?
不,不是。
我只是在想……如果像你說的那樣,螢火蟲就是逝者留下的思念,就這樣留在身邊不用說再見也可以吧。
…………
或許是我需要和陷在回憶裡,陷在黑夜裡的自己說再見吧。
為什麼?
……是我害死了我媽媽……
她總是鼓勵我多讀些書,但家裡的書很少,只有製藥廠的終端上還存著一些電子文檔,她有時,就會趁著晚上沒人的時候帶我去廠裡。
直到那天晚上,廠裡出了事……
菲爾德垂下雙眼,翻著手中的書沉默了許久才開口。
媽媽死後……我一直都很後悔,很難過……
爸爸為了給我買藥,也陷入了很危險的處境……我卻一直沉浸在過去的回憶裡,什麼忙都幫不上。
如果能在她死去的那片森林裡向她說一聲再見,再忘記那些事,是不是就會有面對未來的勇氣了呢?
諾安搖了搖頭。
她為了保護你才做出了這個選擇,一定不是希望你忘記和她有關的回憶,更不希望你被愧疚壓垮吧。
……你說得對,但我還是沒有面對的勇氣,我做不到啊。
我沒辦法像你一樣,諾安,你失去了很多,卻從來沒有放棄。
……啊?沒有放棄什麼?
他本以為他早就放棄了曾堅信的一切目標,認清了現實,只當那是故事裡的幻想。
什麼都沒有放棄吧,過去的回憶也好,自己的信念也好。
如果放棄了,那天就不會擋在我面前,也不會對我伸出手了。
菲爾德將自己有些冰涼的手放在諾安肩上。
其實你是那種很嚮往英雄故事的人吧?
……那些故事都不現實。
不現實只是因為你沒有英雄那樣的力量,而不是缺少英雄的決心。
有什麼區別?
沒有決心的人,就算握住了力量也不會成為英雄,而是會變成大壞蛋。
而你不一樣,你雖然沒有力量,但還是過來幫我了……這就是決心的重要性啊。
……決心……
可那次我差點害了大家,蕾切爾隊長要我發誓,如果還有下次……一定不能再那麼衝動了。
諾安……
菲爾德向他靠近了一步,輕輕拍了一把他僵硬的臉。
……幹嘛?
不要這麼想……
不管你是不是在後悔,下次還會不會這麼做,我被你救了都是事實……所以,不要因為害怕自己的無力就不敢向前啊。
這件事會永遠記在我心裡,將來遇到了需要幫忙的人,我也會像你一樣去幫忙。
就算你無法像英雄一樣幫助所有人,但你幫助的人會幫助下一個人,這樣想是不是也挺不錯的?
…………
如果去幫忙意味著給其他人添麻煩,你還會去嗎?
會,想去幫忙是好事,不允許好事存在的環境才是壞的。
那天你擋在我面前的時候也說了類似的話,比如那句「寧願在你眼中看起來像個瘋子」……
……等等,快把那句話忘了。
嗯?為什麼?
……該不會現在覺得有點羞恥吧?
…………
竟然說中了?
都說了叫你快忘了……!
噗……
好吧,我不會再提這句話了,但你幫過我的事,我絕對不可能忘掉。
其實這些天我一直都在想,等我的腿好些了,我也要像你一樣去幫大家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你已經在幫我了。
有嗎?
嗯,就……那個……
想到人群對菲爾德的偏見,又想到這些天他對自己的鼓勵,諾安產生了某種沉重的落差感。
他深吸了一口氣,猶豫再三,還是用極輕的聲音向菲爾德道了謝。
謝謝你跟我說這些……
聽到這句話,尚未知曉背後原因的金髮少年低下頭笑了起來。
諾安,你將來想做什麼?
……將來?
嗯,像是未來的夢想或者規劃,還有對自己的期盼之類的。
諾安靜靜地閉上了雙眼。
……我想……
他好像說了些什麼,卻又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
為什麼這麼平常的談話也會被忘記呢?
你呢?你將來有什麼打算?
我想我的腿能好起來,自己走著離開列車,再去看看森林裡那些螢火蟲,最好是能跟你和爸爸一起去。
但這個目標太遠了,現在只盼著夏天能早點到。
……你真的好喜歡夏天啊。
當然啊,只有到了夏天我才會好起來。
即使車廂內算不上寒冷,菲爾德還是在思念著夏日的溫暖。
諾安想,這或許不僅是因為氣候和溫度,也有很多他的擔憂與回憶吧。
那我給你起個具有祝福之力的名字怎麼樣?
比如說?
菲爾德·炎魔之王·夏至·赫菲斯托斯。
別,別啊。
菲爾德抱緊自己打了個哆嗦。
那就尼約德與祝融之子·赤炎天使菲爾德,你看怎麼樣?
太混搭了吧!!
菲爾德少見地提高了聲音。
還是叫我夏至吧,祝福之力到這裡就足夠了。
好吧,那就只叫你夏至吧。
拜託了!
真的不用再多加點嗎?
真的不用了!!
時間又那樣匆匆劃過了2個月。
為了彌補丟貨的失誤,班克羅福特沒日沒夜地工作,可無論怎麼努力,他所負責的那支運輸隊還是在重複著失誤。
藉著上層的關係,他沒有被蕾切爾逐出運輸隊,但繼續留在這裡也無法改善任何事,只能讓他的處境愈發難堪。
諾安時常看到蕾切爾在人群中對他大聲怒吼。
菲爾德的藥早已吃完了,下層車廂擁擠骯髒的環境正在撕扯著他的軀體,讓他陷入了反反覆覆的低燒中,但他卻不肯告訴父親自己的身體情況,向忙碌的父親說著謊。
諾安訓練時,他大多留在圖書倉庫中,有時一個人看著書,有時蜷縮在角落裡睡覺。
夏至,我回來了。
嗯,晚上見到我爸爸了嗎?他今天應該會回來一次……
見到了,問了些你的情況就轉身走了。
…………
丟掉的貨找到了嗎?
還沒有。
蕾切爾隊長怎麼說?
……她……
以前有幾個不要命的想對貨下手,都被我抓住了!如果你也不想要這條命,那就可以再試試!!
請您相信我!
相信一個貴族的走狗?
那時我兒子受了重傷,我只能藉助他的手!
那時沒有辦法,現在也沒有辦法?
……還是那些話。
其他人呢?大家都沒發現是誰偷的嗎?
……他們……
班克羅福特?嘖,小偷,工賊,無惡不作……我巴不得他早點被感染體殺了!
我勸你也離他和他家那兒子遠點!餓瘋了把你烤著吃!
或許不想幫忙吧。
…………
再過兩個月,我的訓練期就結束了,到時候我一定會去幫班克羅福特叔叔。
不,諾安……我大概知道爸爸在做什麼了,可是我阻止不了他。
他沒有通過運輸隊隊長的考核,雖然能做運輸隊員,作為隊長卻是不是合格的……
因為我受了傷,他需要找到援助……才通過過去的關係來到了這裡,和貴族交易的東西也不是物資,而是……情報。
如果還有物資可以拿來做籌碼,爸爸他一定不會選擇這條路吧……抱歉,又是因為我,要是當時沒有被救下來,是不是就不會出現後面這些麻煩了呢?
又不是你願意被打傷的,要是你沒有被救下來,我也不會被你影響著……
人都是會改變的,尤其是小孩,以後跟大家在一起久了,就會慢慢變溫和。
哼,近朱者赤。
……影響著,改變了很多。
而且,你明明說過再小的螢火也有自己的作用。
我是說過,但在瞭解到那些被父親洩露「消息」的人都落得什麼下場之後……我覺得這已經不是「微小」的問題了。
來到車上已經有六個月了,在這六個月中……我的藥,爸爸丟貨後用於賠償的物資,都是這樣換來的。
再這樣下去,下一個受害的人說不定就會變成和你最親近的人,甚至是你……
嘖,臭小子……我是怕之後出了什麼事,你可能會被牽扯進去,你現在離蕾切爾這麼近,她有很多事都跟你說,班克羅福特又是一條餓瘋了誰都咬的狗。
你要是不想落得和你媽一樣下場……你就老實點聽話!
………
這和我們自己在傷人有什麼區別?
只要有正規手段能拿到報酬就好了,把賠償結清,以後不丟東西就不用再做這種事了。
但是我爸爸一直都在丟貨,他需要支付的很多賠償都還有賒欠,根本沒辦法拿到報酬。
要是能知道貨物到底被誰拿走就好了。
我的訓練期馬上就要結束了,我會向蕾切爾申請跟著叔叔一起去運輸,這樣能幫他看著一點。
不,諾安……
謝謝你的好意,但這件事,不應該再連累你。
說完那些話的第二天晚上,菲爾德就再也沒有回來。
除了那隻拼裝到一半的螢火蟲和他的筆記本,空蕩蕩的存書倉庫中什麼也沒有留下。
筆記本裡夾著那隻螢火蟲的拼裝圖紙,其他頁面上大多是他從書上抄下來的句子,段落,還有一些隨筆和感想。
前半本的字跡都很工整,抄寫的內容也大多與四季或自然有關,看得出那時他的狀態還很好。
到了後半本,字和內容都愈發淩亂了起來,有的頁面上還有零落的血跡。
最後兩頁的字幾乎無法辨認了,諾安反覆看了三遍,才認出他到底寫了什麼。
「朋友,時候近了。
我將向黑暗裡彷徨於無地。
你還想我的贈品。我能獻你甚麼呢?無已,則仍是黑暗和虛空而已。
但是,我願意只是黑暗,或者會消失於你的白天;我願意只是虛空,絕不占你的心地。
我願意這樣,朋友——
我獨自遠行,不但沒有你,並且再沒有別的影在黑暗裡。
只有我被黑暗沉沒,那世界全屬於我自己。」
…………
放下手中的筆記本,諾安找遍了周圍每個角落,都沒有見到他的蹤影,平日裡顯得擁擠而狹窄的下層車廂,在此刻竟然變得如此廣闊。
視線能到達的地方很有限,走投無路的少年開始小聲在即將休息的人群中呼喚著對方的名字。
夏至……!菲爾德……!
吵死了臭小子,也不看看幾點了,喊什麼喊??
和他預料到的那樣,這聲呼喚馬上就引起了怒斥。
對不起,但是我朋友不見了,我正在找他!
不見了?是不是跟著短途運輸隊出去了?他們今晚要去074號城市送東西,清早就回來。
對方打了哈欠,從骯髒的床鋪上坐起身來。
他和我的年紀差不多,身體又很差,不可能跟運輸隊離開。
身體很差……你該不會說班克羅福特家的那個菲爾德吧。
沒錯,是他,請問你見——
見到他我也不會說,班克羅福特最好早點被轟下車,每次運輸都是他的小隊出事。
是啊,為什麼每次都是他的小隊出事?
那傢伙根本就不配做隊長,他手下帶的隊員也沒有一個服他,出去運貨不丟東西就見鬼了。
希望他早點兒被趕出去,也不用整天疑神疑鬼。
然後就能解決所有問題了嗎?
嗄?
只要上層守衛還在奧賽蘭姆號上實行這樣的規定,班克羅福特叔叔離開之後也還有下一個他!
我們現在因為菲爾德的爸爸對他袖手旁觀,覺得他們是活該,下一個會是誰?
他罪有應得。
但最初的他只是想救下一個人!
現在是通情報,丟貨這樣的大事才算錯,以後呢?以後規定不會再改變了嗎??
就像在工業車廂新實施的那條「一人不足,全員無薪」的規定。
蕾切爾隊長常說,只要大家還在為此排擠那個「不足」的人,上層的貴族就會很高興地安排下一個「不足」的人進來。
讓大家難過的原因,難道是世界上還存在「不足」的人嗎?
只要「消息」還能換來物資,就算班克羅福特叔叔消失,也永遠還會有下一個他。
明明這樣規定才是不合理的,我們卻在借這樣的規定來攻擊周圍的人!
雖然我也很討厭犯下這樣錯誤的人,但更討厭的是這些規定和被這種環境所連累的無辜者。
菲爾德什麼也沒有做,他一直在想辦法改變!!為什麼他也要受到牽連?!我們一直在憎恨上層貴族對平民的歧視,可我們自己卻也在歧視別人!
你這乳臭未乾的小子擱這兒發表什麼演講呢??
講得不好嗎?我教的。
珊娜隊長?!
看你們這邊熱鬧就過來聽聽,不用在意,今天蕾切爾不在,我什麼也不會跟她說。
珊娜姐姐,菲爾德失蹤了。
你確定?四處都找過了嗎?
嗯,他常去的地方我都找過了,但除了他的筆記本,什麼也沒找到。
諾安把菲爾德筆記本遞給了珊娜,她快速掃了一眼。
…………
大家幫忙找一找,他說不定還在哪裡。
可班克羅福特他根本就不該在這裡!
不該在這裡的人多了,你那生著病的老婆,大岩家的兩個崽子,老黃的媽,一個個說下去我能說到明天。
他們私下裡在做什麼,我多少都清楚。
…………!!
你們恨班克羅福特,不就是因為他藉你們做的這些事搞些髒活兒嗎?
但你們為什麼要做這種事?誰還不是被逼急了。
他是做了不少髒事,他該罰的一樣沒少,你們呢?你們又是為什麼在做幫兇?
什麼?
沒有嗎?明知道他一個人會丟貨卻不去幫他!
…………
要不是我今天才聽說這件事,早就報告給蕾切爾了。
蕾切爾還能不知道?
她當然不可能知道!
她就是為了讓大家能不在這種環境中受苦才走到今天,我們卻在這裡帶著猜忌和憎惡,幫著上層打自己人。
放任他丟貨對你們有什麼好處?會讓你們處境變好?
他每次因為丟貨去「通風報信」,都能如你所願正巧死一個你看不慣的人嗎?
珊娜依然保持著她的微笑,一拳砸向列車的牆壁。
我只問一句話,你們幫不幫忙找他兒子?
眾人在鴉雀無聲中沉默了良久,終於,有一位檢修部隊的隊員站了出來。
我去查查貨倉那邊的監控,再叫幾個人去通風管道裡看看,有時候小孩容易爬進去迷路又出不來。
謝謝……!
你也別閒著,跟我們一起鑽通風管道找找。
指揮官,還是喝點其他的吧。
諾安快步跟上檢修隊員,一起離開了車廂。
其他人呢?
我也在附近找找。
…………我也去看看。
要不要聯繫一下蕾切爾,萬一是跟短途運輸隊出去了呢?
好,我有終端我來問。
嘖……!
你不想去就算了,其他願意來的跟我走。
……
茹茹,你們幾個孩子平時捉迷藏的地方也幫著去看看吧。
嗯唔!
人群三三兩兩聚集在一起,組成了臨時的尋人小隊,雖然仍有很多不願行動,或因身體等原因無法行動的人沒有參與,但這已經比諾安一個人尋找要快了不少。
偏見與隔閡不會因這一次行動而消失,但少年能感到,以往沉重的冰層出現了輕微的裂痕。
……快點回來吧,菲爾德。
他在通向黎明的道路上,呼喚著沉入黑暗的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