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任務從一開始就是個圈套。
它是叛逃者為清理部隊隊長設下的圈套,也是她為叛逃者們設下的圈套。
這一路,比安卡故意向有嫌疑的人透露出自己已經掌握了多少情報,誘導他們為滅口而提前行動。
只是……她沒有想到叛逃者裡還包括了看起來「開朗純粹,心直口快」的瑞楠。
……竟然還活著,真不愧是魔女。
火光爆裂的那一刻,比安卡斬斷了瑞楠鉗住她的手從運輸車上一躍而下。
雖然爆炸的餘波在兩人的機體上留下了很多傷口,放置在運輸車上的補給也化為灰燼,但她們都還活著。
連你也背叛了。
沒錯,正如你所說,最堅固的束縛永遠都不是鎖鏈,而是能安居的家。
因為有人對我們做出了承諾,讓我有一個可以不再恐懼未來的方式,我才會選擇加入他們。
升格者通過凜冬計畫做出的承諾,要以更多人的犧牲為代價。
這有什麼不對?!
瑞楠身後傳來了憤怒的聲音,兩位構造體隊員從廢墟中走了出來,看樣子已經在附近埋伏了很久。
(一共三人,連這一步都在和那個「夢」漸漸吻合……接下來,他們就要說「人體實驗和弱者的犧牲都是進化的必然」了嗎?)
你和議會那群老東西,看到人體實驗就慌了,也不想想那些教徒都是些什麼廢物。
他們沒有共聚物的適應性,愚昧又迷信,連重建保育區的工作都做不好,還不如成為實驗材料。
只有科技有進展,我們這些意識海穩定性不足的人也能用上夠強的特化機體,才有可能在戰鬥中活下來。
犧牲沒有共聚物適應性的人,來為沒有特化機體適應性的人鋪路,你們的主張和升格者有什麼區別?
當然有區別,我們的目標是未來真正的和平!
…………
她曾以為那個數據殘留下來的「夢」充其量只能提供模糊的線索,那個長眠的終點就算有朝一日會成為現實,也不至於近在今日。
難道只因為她臨時改變了計畫,選擇提前去調查,這一切就會像黃金時代的作品所說的那樣,產生了「世界線收束」那樣的效果?
若是真的如此……接下來的結局,便已不言而喻了。
升格者之中也存在一些願意為未來付出努力的人,他們擁有控制感染體的能力,還將這份能力為我們所用。
這是最後的警告,加入我們,或是死在這裡。
別勸了,這個半吊子的魔女還保留著她「善良的心」,她會同情那些無藥可救的廢物,不可能答應。
我確實不會答應,但這不是因為同情,而是為了制止事態惡化。
清理部隊對凜冬計畫監視已久,雖然算不上瞭如指掌,卻也目睹過它帶來的成果和惡果。
根據「隱秘成員」傳回的情報,凜冬計畫的根基很有可能是代達羅斯和他們的「克希拉計畫」。
什麼……?
提到「克希拉計畫」,知情者就會立即想到曾在幾十年前展開的大規模人體實驗。
正如這個計畫的名字與其所代表的特性一樣,研究者試圖通過複製與記憶備份,讓死者在母體的子宮中輪迴與重生。
這項計畫確實在研究階段造成了很多死傷,但那是為了留下更有用的人才,有什麼不對?
要說錯,也就錯在沒有完成自己的研究成果。
他們在後期調轉了研究方向,把這項技術用於對構造體意識海的複製和改造。
參與「克希拉計畫」的人,包括研究員在內,最終都落得極為慘烈的下場,幾乎無人生還。
如果你知道這個計畫是怎麼走到這一步的,就該明白等著你們的是什麼。
現在死去的是沒有共聚物適應性的人類,今後死去的就是沒有特化機體適應性的你們。
實驗和犧牲的盡頭是什麼?是萬裡挑一的新品種人造升格者嗎?
我再說一遍,科技的進步不該建立在無數死亡之上!這不是什麼必要的犧牲,而是屠殺!
那你也該明白,遙不可及的未來和近在眼前的希望到底哪個更誘人!
死亡隨時都可能到來,想找生路,當然要找更快捷的通道!
看來繼續勸也不會有任何結果了。
即使在「夢」中預見了這場戰鬥的結果,她還是毫無懼色地舉起了武器。
神啊……若您能聽見我的祈禱,請將恩澤施與那些受害者……軟弱和無力並不是他們的過錯……
為了讓那場悲劇不再重演,我不惜再一次向曾為同伴的仇敵揮下劍刃……這是我的罪行,亦是我贖罪的方式。
肅清開始!
遠程連結斷開的那個瞬間,灰鴉小隊的指揮官正坐在準備室中。
指揮官,你的表情……發生什麼事了?
露西亞立刻低下頭,向比安卡發出了通訊請求。
無法接通。
再次嘗試聯絡她,還是同樣的結果。
深痕機體依然存在不穩定的隱患,她不會無緣無故斷開連結。
難道是出什麼事了……要上報任務異常嗎?
確實有這種可能,但萬一……
現在聯絡不到她,我可以去試著搜索她的定位,除此之外還有什麼其他辦法嗎?
其他人?
交給我吧。
傍晚,低垂的雲與寒風帶來了降雪的預感。
從叛逃者與感染體的包圍中脫離時,比安卡的機體已瀕臨極限,再也支撐不住軀體,踉踉蹌蹌地摔倒在覆滿積雪的廢墟中。
鮮紅的循環液隨著她軀體的動作不斷滲出,在白雪上留下了刺目的痕跡。
無論是和指揮官保持遠程連結的手環,還是自己的終端,均在戰鬥中損壞了。
一旦察覺到遠程連結斷開,通訊又無法接通,那位指揮官會採取怎樣的行動?
不行,絕對不能讓指揮官閣下過來……瑞楠還活著……說不定還有其他叛逃者……
可是,以現在的機體狀態,孤立無援的她又能去哪裡?
腹部,背部,感染帶來的損傷尚可忍耐,行動困難的問題幾乎無法解決。
左手手腕連接處損壞,左側膝關節與右側小腿都出現了不同程度的斷裂。
她連拄著劍杖移動都很緩慢,一旦敵人沿著地上的循環液找到她,結果可想而知。
…………
一切都在向著那個孤獨赴死的「未來」前行。
這樣的困境,這樣的背叛,已經不是第一次發生了。
比安卡在成為構造體之前,她也和那些叛逃者一樣,遇到過一個向自己許諾未來希望的人。
……文先生。
——那個人說他是代達羅斯的「董事長」,文。
他肯定了尚在迷茫的比安卡。
邀請她清理潛伏在黑夜中的感染體,保護人們的安全。
他說,代達羅斯只販賣安全。
多謝,要不是你,我就要被感染體弄死在這裡了。
為了多數人的安危,少數者<//感染體>的犧牲是必須的。
你的傷很重,是我來晚了。
她原本相信著文先生所說的少數者是指感染體。
哼,要不是這批商品有問題,我們兄弟幾個就能輕鬆解決。
……商品?
直到聽見縫隙之中傳來的號哭,她方才得知那些感染體正是由代達羅斯親手所致,自己也不過是實驗中的一環。
一切都敗露的夜晚,比安卡和尚未相識的清理部隊不謀而合,對代達羅斯進行肅清。
她因此被空中花園接納,成為了清理部隊的一員。
……關於代達羅斯的一切,本該就此結束。
……但那不是全部……
枝繁葉茂的「計畫」「實驗」「商品」「董事長」已被摧毀,地下蔓延的根須卻難以除盡,真正的領導者依然隱匿在人海之中。
計畫更換了名字,實驗室更換了位置,主使者「文」在死後被冠以「黑野叛逃者」的身份,承擔了所有罪責。
他留下的資產,卻通過「沒收」合法合規地融入了黑野集團。
很多隱患至今未被根除。
清理部隊從未放棄對「代達羅斯」的追蹤,但他們的野心卻已被包裝得冠冕堂皇,足以端上議會供人討論。
高層都不再計較這件事了,只要有利可圖,他們就喜聞樂見……隊長,你說我們繼續監視他們真的有意義嗎?
當然有意義,有利可圖不代表它是安全的。
當年雷文治帶來的慘劇……就是因為有人為了推進相關計畫,撮合他咬上了餌。
相關計畫……?你是說凜冬計畫的前身,那個蟄伏已久,惡名昭彰的克希拉計畫吧。
沒錯,他不是第一個經不起誘惑的人,也不是最後一個。
就算議會打算縱容,我也不會放任那種事再次發生。
除了那些配合軍方或其他部門抓捕叛逃者以及肅清感染體的工作。
清理部隊大部分時間都用於配合監察院,暗中清查越界行為。
他們鎮守著最基礎的律法底線,才讓秩序不至於在末日的混亂中完全崩塌。
可如今,腐蝕卻趁著戰亂,滲透了數名清理部隊的成員。
……即使如此,我也絕對不會放棄!
親手送走了無數被實驗屠殺的生命,目睹了無數慘不忍睹的現場,見過無數自以為高枕無憂卻落得同樣下場的人。
越是調查,越是深知凜冬計畫和幕後主使者的殘忍,沿著斑駁的血跡向過去詢問,仍能聽到白骨在塵埃中發出悲鳴。
僅僅只是握住碎片般的線索,就能從中窺見比事故報告上更深的地獄,可即使如此——
又能怎麼辦呢?
死者不會出來伸冤,地面的戰況這麼焦灼,別說克希拉計畫,凜冬計畫也快要沒辦法,也沒必要被清算了。
至少不能重蹈覆轍。
隊長,我知道你很想抓出那些叛徒,但這個行動你一個人去太危險了。
只有我看起來毫無防備的樣子,他們才會提前露出馬腳。
好吧……要是有緊急情況,記得叫我們去支援。
不,這會讓你們暴露身份。
那也別一個人硬抗。
……咳!
比安卡拚盡全力支撐著重度受損的機體,移動到尚未結冰的水潭旁邊。
必須清理身上的循環液,維護機體……
她用尚能活動的手捧起冰冷的水,淋在自己身上,鮮紅的循環液隨水滴進水潭中,暈開了赤紅的波紋。
痛覺在不斷發出警告,緊急維護與重啟的手段已經用盡,如果繼續向前,她一定會步入死局。
她抬起頭,看到大雪已從天而降。
……不要一個人硬抗……
在這刺骨的疼痛與寒意之中,她回想起了那位隱秘成員說過的話。
必須呼叫救援,可該向誰求助才好?
自己的終端已在戰鬥中完全損壞,萬幸的是還剩下瑞楠的終端,但以它損傷的程度來說,最多只能維持一次通訊。
如果貿然聯繫清理部隊,極有可能會被監聽,喚來的支援裡也會夾雜著已經背叛的人,引發計畫之外的戰鬥。
……灰鴉小隊和指揮官閣下……
方才想到這個可能的時候她就否定了自己,如今更不可能做出這樣的決定。
那個「預言」呈現出的未來中,她正是在陷入絕境的時候連累了灰鴉小隊。
雖然他們優秀的實力讓他們免於最差的結果,卻也因那場戰鬥承受了不小的損傷,和比安卡失散。
再次相遇的時候……她已經成為了感染體的一員。
她清楚地記得,那位指揮官會在開槍為她送行時露出幾近讓她落淚的表情。
隨後,四周遊蕩的感染體和身為感染體的她,都會趁著那一瞬的猶豫為其帶來嚴重的傷口。
人類鮮紅的血液灼傷雪原的那一刻,也在她的記憶中烙下了刻痕。
她憑藉「夢」的提示才提前察覺到了背叛者的資訊,又怎能對這個「夢」的下一個提示置若罔聞?
可接下來一定不會出現轉機嗎?
……就在她思考的時候,瑞楠留下的終端突然傳來了震動。
……指揮官閣下?
看到她坐在水池邊,人類的聲音遲疑了一下。
抱歉,讓您看到我現在的樣子。
沒有危及生命,只是關節有受損,暫時無法戰鬥。
不,在某些事查明之前,我不能貿然暴露自己的位置。
比安卡輕輕應了一聲。
謝謝您,指揮官閣下。
那麼……我想拜託灰鴉小隊前往這個坐標點,確認並回收那裡的遺體,他們身上還有清理部隊要調查的線索。
比安卡在殘破的終端中標註了一個位置,螢幕隨著她的戳指不斷閃動。
在一切被查明之前,這個任務只能被灰鴉小隊知道,請多加防範靠近的人,我還不知道藏在暗處的還有誰。
交給我們吧,比安卡,灰鴉小隊一定會謹慎地完成這個任務。
露西亞的聲音從終端的另一邊傳來,帶著她特有的堅定。
我會想辦法維修自己的機體,獨自去追查叛逃者的下落。
抱歉,調查結束之前,我還不能透露相關情報。
沒有,這個任務還存在太多未知,去據點求助也不是明智之舉,叛逃者還活著,她很有可能會繼續呼喚包含升格者在內的「幫手」。
灰鴉小隊回收他們的遺體,對清理部隊來說就是最大的幫助了。
……我嗎?
您是在擔心我嗎?
沒有人理應習慣背叛和離別……?
比安卡低聲重複了一遍這句話,彷彿方才察覺這句話對自己也適用。
您知道嗎?您是第一個這樣要求清理部隊的人。
身為修女卻拿起武器的那一刻起,「比安卡」就和「離別」與「背叛」綁在了一起。
不過,就像您所說的那樣,我還沒有習慣,只是……
不想看到您難過的樣子,不想讓您受到傷害。
…………
她的現實正在和那個孤獨赴死的未來漸漸重合。
如果迴避不了這樣的結局,至少不要把他人捲入自己的困境。
……指揮官閣下,您有想要保護的人或者事物嗎?
如果靠近想要保護的人,就會為其帶來傷害,您還會繼續靠近嗎?
不,我不是一個完美的人,也會有退縮和想要放棄的時候。
但我會……
或許有一天,有一個不那麼危險的任務,我會很樂意邀請指揮官閣下同行,可現在不一樣。
我不能原諒那些帶來傷害的人,更不能將多餘的風險帶給您,如果為您帶來傷害的人是我……我會無法原諒我自己。
她輕輕嘆了口氣。
您這種說法,就好像我再拒絕也會順著通訊定位尋找過來一樣。
…………
那麼……
她微笑著,悄悄藏起了心中的最後的決意——哪怕要在成為感染體之前毀滅自身,也絕不對能讓那個未來發生。
以此為前提,她同意自己接受援助,接受風險的可能。
這是我的定位和需要更換的機體配件型號。
比安卡抬起手,在殘破的終端上再次點擊了幾下。
我在這裡等您,指揮官閣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