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歷了3小時的波折,終於在距離水潭不遠處的廢墟中成功和比安卡會合。
很及時,謝謝……只有您一個人嗎?
里呢?他沒有跟您一起過來嗎?
人類指揮官低下頭看了看自己的終端。
情況怎麼樣?
……繼續向北……
不,繼續追蹤很有可能遇見升格者,他們不會善罷甘休,先回收遺體吧,請她們一定要小心謹慎。
剩下的事……
她話音未落,指揮官手上的終端就發出了簡訊提示音。
…………
在比安卡注視下打開了簡訊,上面只有一行簡短的留言。
——回到那座教堂來,我等你。
……真是簡單直接。
這片雪原是我的故鄉,曾撫養我長大的教堂就在北側。
有人知道您在我這裡,刻意把這句話發到您的終端上,是打算告訴我們「你的一舉一動和過去我都很了解」吧。
就像當年的「文」一樣。
這是個陷阱,但對方已經了解了我們的動向,就算這樣回到空中花園,也不會被放過。
我必須找到瑞楠,從她那裡查問出幕後到底是什麼人在主使這一切,我相信絕對不止有升格者。
她鬆開了支撐身體的武器,艱難地伸出那隻尚能活動的手,想拿起地上修復機體的醫療箱。
沒關係,讓您看到我現在的樣子,已經是很失禮的事了,這點小事不需要勞煩……
這句話剛說到一半,她就支撐不住軀體向前倒去。
接住倒下的比安卡,兩人一同倒在了地上,方才看到她的裙襬下隱藏著多麼嚴重的傷口。
指揮官閣下!……抱歉。
不容她再次拒絕,輕握住她伸過來的手,俯身撿起部件。
……那就麻煩您了。
單膝跪在比安卡身邊,藉著廢墟間隙透出的光線,開始檢查她四肢的受損情況。
…………
不,我不是在擔心指揮官閣下的修復技術。
比安卡看著自己面前的那雙手,幾度欲言又止。
……陷阱……?剛才的那封簡訊還不夠說明嗎?
…………
當然,只是我所擔心的不過是一個噩夢,它毫無確鑿的根據。
…………
人類注視了比安卡良久,她才緩緩開口。
我做了一個和今天發生的事一模一樣的「夢」,在那個夢裡,我回到了扶養我長大的教堂……
那個一切相遇與離別,信任與背叛,諒解與憎惡發生的地方。
本應維護秩序的清理部隊中出現了背叛者,我們陷入了苦戰。
夢中我沒有防範,正中了他們的圈套,在重傷之後和空中花園失聯。
……雖然現在有所準備,結果也大差不差,一樣陷入了困境。
我用盡最後的手段向執行部隊申請支援,卻只害得你們也被捲入升格者與叛逃者的陰謀中。
送走那些曾為同伴的感染體之後,我也耗盡了一切,成為了感染體的一員。
我不知道變成感染體後又徘徊了多久,但是……
比安卡輕輕拉過人類的手。
在記憶中,這雙手總是覆蓋著防護手套,保持著軍人應有的嚴謹,她從未見過這雙手卸下防備的樣子。
但在有關於未來與永冬的那個夢中,她卻看到過這雙手因為她的攻擊幾近被撕裂,布滿了傷痕。
在這個噩夢的終點,我遇到了您。
當我對過去的同伴與恩人揮下手中的利刃時,就做好了心理準備。
作為清理部隊的一員,這樣的結局對我來說都不算意外。
可您卻對我說,不要習慣背叛與離別……這是因為您也沒有習慣吧。
正因為沒有習慣離別,為過去的同伴送行,在處決「我」的時候才會猶豫那一瞬。
給了「我」傷害您的機會。
她的語氣夾雜著幾不可聞的疲憊,如同積雪的顫抖,雖然微小,卻是雪崩的前兆。
僅此而已。
…………
沒錯,這個夢是源自於溯源裝置在我沉海期間收集到的數據。
阿西莫夫先生與維薩里小姐都認為這和升格網路所推演出的未來有關,只是沒有推測出具體發生的時間。
通過重演,我在其中找到了關於叛逃者的蛛絲馬跡,又結合得到的情報和今天發生的事……
我開始相信,這個預言所指的就是現在。
那是因為我已經沒有辦法阻止您。
……不過,我確實在心裡有所期待……期待著一個不同的結果。
「沒有走到最後,很多事都還無法確定」吧?
預言的故事?
嗯,有一部魔法題材的電影也有這樣的情節,反派相信預言,說一個七月出生的孩子會殺死自己,從而展開了行動。
…………
指揮官閣下……沒想到您也有這樣揶揄他人的時候。
比安卡嘆了口氣,投來了有些無奈的目光。
可人們總是無法完全相信自己,時常需要他人的認可與鼓勵。
連認可與鼓勵自己的人都找不到的時候,又盼著神明、先知或者占卜師那樣的角色來告訴自己該怎麼做,才能避免災害找到未來。
這對你來說,是一種軟弱的表現嗎?
聽到這個回答,她望著廢墟外的積雪沉默了片刻,提起了一個看似無關的話題。
指揮官閣下,您喜歡花嗎?
聽到您的話,想起了一些以前的事。
她垂下雙眸,說起了曾在這片雪原上發生的回憶。
小的時候,我很喜歡花,花朵盛放再到枯萎的過程讓我覺得很美。
你想留下這些百合花嗎?
某一年深冬,我得到了一位流浪者的贈禮。
謝謝你您能聆聽我的懺悔,修女……這箱百合種球是我女兒死前留下的,我希望您能收下它。
能得到您的信任是我的榮幸,我不該再收下您的禮物了。
那麼,您能救救它……救救這些本應盛開的花朵嗎?我只是一個流浪漢,無論再前行多久,都沒有能讓百合盛開的懷抱。
花朵是為了盛開才孕育出種子,它們不該跟著我流浪,拜託您了……
雪原不是百合喜愛的環境,我只在舉行儀式的時候見過百合——那大多是仿生花。
因為喜歡花,也受到了那位流浪者的觸動,我收下了那些安置在細沙中的百合種球,把它們分批種在有供暖設備,能控溫的房間裡。
我給了百合合適的土壤,淨化過的水,適用的肥料,每日祈禱著它能夠健康長大,可最終……
它才剛剛冒出花蕾,還未能感受綻放的喜悅,就被毀掉了。
我甚至不知道這些花朵是被感染體所摧毀,還是被飢不擇食的人們連根拔走了。
我沒有能力照顧好它們,無論怎麼努力,怎麼向神祈禱,它們還是被毀掉了。
我知道你愛著那些花朵,為此付出了許多,不要太過傷心……在神的祝福下,生命會回歸於大地,換一種方式留在你身邊。
但我不想讓它過早地回歸大地,它本該有盛開的機會……斯諾神父,我不想再栽培剩下的百合了。
但我感到你的心在流淚,不要強迫自己放棄愛,我的孩子。
正因為我愛它,才需要放棄它,我保護不了它。
神父看著比安卡痛苦的表情深深地嘆了口氣。
如果神要你留下它呢?
我聽到了來自天上聲音,神希望你能繼續呵護這些花朵。
為什麼?
因為它們只能在你身邊活下去,保護百合也會在未來某一天保護我們自己。
神父為了讓我不拋棄自己喜歡的花,說了這樣善意的謊言。
我向來相信神父,自然也相信他說的話,相信被他肯定的我能夠成功。
結果……那些百合卻一次又一次枯萎了,到了最後,我只能把所剩無幾的種球交給出去換食物的米易。
你真的要這麼做嗎?
我已經決定好了,這可以幫大家多換取一些食物,也能讓百合留在真正保護它的人手裡。
……我尊重你的決定,只是你要知道,命運向來無常,這未必是最好的選擇。
如果終將邁向凋零,對於百合來說,一定是留在你身邊更好。
百合怎麼會有感情……又怎麼會做出選擇?這一次,我沒有再相信他說的話。
可正如斯諾神父所說……命運向來無常,米易出發後再也沒有活著回來。
那些百合種球是不能食用的品種,對末日中掙扎的人們來說也沒有什麼價值,換不到額外的食物……不知被丟到了哪裡去。
就算百合沒說過哪種結局更好,對我來說,這也不是個好的結果。
那時,在我心中閃過了一個可怕的想法……如果那些百合,是尚不能自己做決定的孩子呢?
要是我不相信自己,把孩子們送出去,反倒害死了他們……我要怎麼面對自己的怯懦?
是我做錯了選擇……
不要過度責怪自己,我的孩子,我們的心很脆弱,只有在「相信」自己能改變困境時,才會勇於付出愛與行動。
當我們被恐懼蒙蔽雙眼,認為前行一定會導致失敗,理所當然地想要放棄,這是人之常情。
正因為如此,我們才需要向神祈禱,在禱告中看見神走過的路,於祂的路上獲得前行的勇氣。
去祈禱吧,從祈禱中獲得相信自己,保護所愛,不去放棄的勇氣。
那是我第一次察覺到「相信」這種感情中所蘊含的力量,它足以在看似理性、深思熟慮的狀態下左右一個人的選擇。
那時我無法相信自己,選擇詢問神父的意見,相信他善意的謊言時,我留下了百合,不肯再相信那些話後,我又送走了花。
或許……故事中的國王,或是像「赤音神啟」那些依存於信仰,占卜的人。
……也是因為有著無法相信自己的時候,才會把選擇和未來寄託給「預言」吧。
是啊,我們都一樣……
在清理部隊中,我也見過無數這樣的悲劇了。有不再相信自己,被迫向無力感妥協的人,也有過度相信自己,不願克制欲望的人。
任何一個沒有被捲入漩渦中的「局外人」看到他們掙扎在其中的樣子,都會覺得十分可笑吧。
但我永遠不會忘記那些百合是怎麼在我的決定中消逝的,這件事雖小,卻一直在提醒著我不要忽視人心的脆弱。
……沒錯。
……我可以相信,只是,有個條件。
指揮官閣下,您能對著我抬起自己的手嗎?
嗯。
看著人類的雙手,比安卡露出了一抹淺淺的苦笑。
您願意對我立下一個誓言嗎?
這是每個清理部隊的成員都會對彼此立下的誓言,以此為基礎,我們才會自由地選擇是否要向對方交付自己的信任與依賴。
如果有一天,我變成了感染體,請您毫不猶豫地殺死我,絕對不要給我傷害您的機會。
我知道……比起我,您更加不習慣離別,也更不該習慣它。
所以,我不希望我對您的信任和依賴,在未來的某一天成為您的弱點。
……那麼,我願意相信您。
……我答應。
即使得到了您的誓言,我也不想看到您悲傷的表情。
如雪原般寒冷潔白的聖女露出了溫和的淺笑,回握住了那雙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