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馬戲團中從小被鐵鏈拴住的小象,</i>
<i>即使長大後力有千鈞,</i>
<i>也不會主動掙脫束縛。</i>
<i>這個黃金時代的寓言,</i>
<i>揭露了精神馴化的殘酷本質。</i>
亂石,斷莖,裸露的荒原與塌伏於泥濘的死樹,熱風撲面帶來不容忽視的血腥氣味,昭示著視野之外更多生命的消亡。
……我去找那群人算帳。
維羅妮卡無法再壓抑內心的暴怒,轉身振翅——
滿目瘡痍的大地甚至很難辨別出人類的車轍,疑點重重的現場,讓自己很難相信人類是罪魁禍首。
不是人類?難道瑪蒂德的槍傷是她自己造成的嗎?
夠了!
事到如今,你還要繼續偏袒人類嗎?!
不用再假惺惺了!我明白那些人才是你的同類,你講這些廢話,無非是要救下他們。
從來……就只有「你們」和「我」,沒有過「我們」。
人類……呵……
那些不可逃避又反覆降臨的痛苦,在靈魂深處釘上了無形的鎖鏈,名為「偏見」的束縛,讓人逃避事實取證,以慣性的推導滿足情感的宣洩。
偏見,又何嘗不是自己對自己的精神馴化。
真相?怎麼,又是什麼苦衷與不得已的陳舊藉口嗎?我什麼義務要忍耐?
即便忍耐,也無非是再給他們一次傷害我的機會。
多餘的仁慈只會帶來本可避免的災難。作為正義,我會親自去履行自己的職責。
安撫和勸慰無法抵達維羅妮卡的意識,人類只能厲聲阻止。
有什麼區別?該死的人無非就是從這一群人類變成那一群人類而已。
都殺掉,就不會再作惡了。
維羅妮卡面容冷肅,語調克制。但發紅的雙眼,顫抖的聲音,卻讓她強悍的面具,出現了搖搖欲墜地脆弱。
維羅妮卡眼中的冷意更甚,手中的長槍微提,一瞬的銀芒掠過,刺痛了人類的雙眼。
因為有關懷和期待,才會失望。因為害怕對方再入歧途,才會在此刻……無法壓抑心中的焦急。
下一秒,維羅妮卡的槍尖抵到了頸側。
比指責更讓維羅妮卡難以接受的,是人類失望的眼神。
不要這樣看我!!!!
你是不是以為我真的不會殺你。
那是你們的道德體系。
我的正義,是屬於機械生命的正義,是讓我內心平靜的正義,從不在人類的評價體系之中。
你的想法……對我來說根本不重要。
說出這句話時,她的睫毛顫抖了一下,閉上了眼睛。再睜開眼睛時,維羅妮卡變回了那個漠然、冷峻,獨行的龍騎。
所以我奉勸你,別把我想成什麼更好的人類,更純潔的人類……更別指望我會成為什麼更美好的存在。
不要附加什麼高尚的道德、自苦的忍耐給我,收起你救世主一樣的傲慢和同情!
好好看看我,看看這群野獸!
她迫近人類的臉,冷峻鋒利的眼神,幾乎穿透人類的靈魂。
正視我們!正視我們擁有絲毫不遜色你們的野心與欲望,我們要生存、要壯大,如有必要,也會侵略、殺戮,踏平一切。
我們不是什麼更高尚、更有道德的……你幻想中的純潔天使,只是另一個需要生存的種族,一個不用別人的良心施捨,就能活下去的種族。
此時浮現在維羅妮卡眼前的,已經不是埃庇羅斯草原上的獅群,而是從競技場到航天城,這一路走來,沿途的所有不甘。
只能將生存的唯一希望寄託於另一個物種的仁慈理性,這種傢伙……連動物都算不上,只是奴隸而已。
無法自立的物種唯一能領受的,只有毀滅。
求生之路,不就是你死我活?
我們是與人類別無二致的種族,需要在這世界上殺出一條血路。
殺出一條血路……真是「很人類」的說法。
說真的,你們是很好的老師——任何方面。
她轉身走進荒蕪的血腥氣味中,振翅飛向陰沉的天際。
果然……我們更適合做敵人。
風颳過耳畔,留下薄如冰刃的低語。
埃庇羅斯遺址回收任務更新,紅潮波及範圍異常擴大,為確保人員安全,本部即將派出增援,請地面人員盡快集合,準備返回空中花園。
灰鴉指揮官,埃庇羅斯草原出現紅潮異動,我們必須盡快返航了,您現在在什麼地方?如果需要支援與幫助,請在聽到留言後聯繫我。
但心底一直有個聲音在告訴自己,這幾天朝夕相處了解的維羅妮卡,不會做那樣的選擇。
嘀——
清脆的鳴笛穿透沉悶的空氣,一束車燈自後方鋪出明亮的前路。
[player name]!
流浪者車隊的首領賽瓦妮從車窗探出身來,用力地招著手。
讓他們先走了,現在可能都快開出危險區了吧……我們是特地回來找你的,[player name],這片草原現在很危險。
不,不僅是這個,是遷徙的動物們,紅潮讓獸群暴動了。
遷徙的動物全部被獸潮沖散,受到驚嚇的、應激的又被獸群裹挾,像滾雪球一樣越來越龐大,就連獅群、象群都無法倖免,尤其是水牛群,幾乎已經全瘋了——嗯?那個傢伙呢?
向賽瓦妮解釋了維羅妮卡離開的原因。
呵……我倒是一點都不驚訝。
其實這就是我們回來的原因,為了避開紅潮範圍,我們的車隊繞路後也經過了這裡,那些燃油的痕跡大概確實是我們留下的。
是水牛群,雖然避開了紅潮,但我們正好與暴動的獸群迎面撞上。就在這,我們和你的獅群都面對了獸潮的瘋狂。
逃亡的動物,暴動的獸潮,場面太混亂了……我們甚至都沒來得及統計傷亡人數。
有幾頭水牛幾乎要把車都掀翻,更不用提那些獅子,好幾隻獅子都遭受了嚴重的衝撞和踩踏……
為了擊斃那些水牛,中途我們確實開過槍,這是沒辦法的事……在那種情況下,大家都只為求生,也許誤傷了這孩子,但也許……那時候她已經動不了。
賽瓦妮摸了摸瑪蒂德的頭。
我無法確認,也無法否認,如果你需要罪魁禍首,我也不介意道歉,但我覺得……你應該不會這麼認為吧?
我們認出來了……這是你的獅群,猜測你可能就在附近。
你沒辦法放下同胞,我也一樣。
不過,說全然是因為擔心你們也並不準確,我只是不甘心……一切就這樣結束。不管是你,還是這片草原,我都希望有更好的結局。
一飲一啄,萬物相生。
女孩投來了探尋的目光,隱約雷聲響起——雨季的最後一場暴雨將來。
風蕭雨晦,賽瓦妮的手搭在車窗邊緣,擔憂地看向車內的人。她借出了流浪者車隊的一輛車,以供這位來自天空花園的指揮官去尋找那個古怪的機械生命。
你真的要去找她?會不會太冒險了。
不管是紅潮還是異合生物都很危險,更何況還有不受控的暴動獸群。她那麼強大,應該可以照顧好自己。
赤裸的脆弱會被小心呵護,可藏在堅硬盔甲後的傷痕,並不會在忽視中自行痊癒。
直到說出這句話,才後知後覺剛才脫口而出的指責,對維羅妮卡何嘗不是一種殘忍。
被愛塑造,也被恨塑造……看來這是所有生命都逃脫不了的怪圈。
擔心什麼?
可草原這麼大,你怎麼才能找得到她呢?
駕輕就熟地調出即時地圖,埃珀斯的定位器信號正在閃爍。
這麼相信她啊?
蜿蜒的血色爬滿整個草原,紅色浪潮翻湧著,寸寸蠶食掉破碎的綠意,異合生物遊蕩在被不詳汙染的大地上,而這已是紅潮覆沒的草原上最平靜的景象。
如人類所料,獨自離開的維羅妮卡猶豫再三,放棄了追蹤流浪者的車轍,進入更危險的草原深處尋找失蹤的獅群。
維羅妮卡再一次拉高飛行高度,躲避已經全然暴虐的獸潮。翼翅拍打著悶熱的潮意,卻無法驅散這一路所見的驚心動魄。
(那個人類……應該不會有事吧……)
無數生靈倉皇穿梭在紅潮間,奔騰的獸影洶湧而出,大地在獸潮的鐵蹄下簌簌顫抖,轟鳴著揚起濃濁的煙塵。
無需再多解釋,此時的維羅妮卡已明白獅群棲息地發生了什麼事。
羚羊的哀鳴,鬣狗的慘吠,都如同這獸潮與紅潮協奏曲的瘋狂鼓點,裹挾著死亡沒入血泥翻騰的地獄,這本該是一場無人見證的處刑。
在哪裡……究竟在哪裡!
挑飛一隻試圖躍到她身上撕咬的鬣狗,維羅妮卡已顧不得獸潮的洶湧,在這群瘋狂的生物中尋找著熟悉的身影,可她的獅群遲遲不見蹤跡。
踏為爛泥的花豹,被紅潮侵蝕了大半身軀的巨象,翻覆的殘破人類載具,在這樣的無情摧殘面前,任何生靈都難逃滅頂之災。
在更暴虐的偉力前,從來以暴為恃的機械生命無法做得更多,她無措地懸停在空中,徒勞地搜尋著。
……那是!
雨季的最後一個月,荷彌涅的獅群遭遇了流浪雄獅聯盟的襲擊。獅群的雄獅和她的兄弟死在與入侵者的戰鬥中,兩敗俱傷的鏖戰後,新的獅王將殺死所有幼崽。
她毫不猶豫地咬斷了新獅王的脖子,從它嘴下救下了自己的女兒,也從入侵者傷痕累累的屍體上,第一次嗅到了那紅色惡魔陌生而危險的氣息。
荷彌涅帶著亞成年的兒子與其他母獅、幼崽,在雨季結束前踏上了遷徙之路,不追逐食物,只為求生。
但這紅色的惡魔依然追上了她。水牛的亂蹄下她聽到了女兒的哀鳴,看到了那被踩進泥濘的身軀。人類的槍聲無法驅趕瘋狂的水牛群,她的女兒已經沒辦法再活下去了。
嗚……嗷嗚……
吼——荷彌涅仰天發出一聲痛苦的長嚎。
胸腔中那塊搏動的血肉撕裂般抽搐著,她最後深深看了一眼泥濘中哀叫著的女兒,銜起埃珀斯的後頸,狂奔出混亂的獸潮,再也沒有回頭。
但這紅色的惡魔依然追上了她。
跳躍,狂奔,身邊的同伴一個個消失,不知是被沖散,還是葬身在暴動的獸潮中。紅色浪濤吞噬了無數哀鳴的生物,她在這陌生的波濤中聽到詭譎的耳語,如母親哀切地呼喚她歸巢。
但荷彌涅沒有片刻遲疑,只是跑得越來越快,她一直是最出色的那隻母獅,她的女兒也是如此,她……未來的孩子也會如此。
目光堅毅,她躍上島山,奔向峭壁,一次次向高處攀越,埃珀斯低低哀叫著,紅潮的浪濤聲就在腳下,胸腔中擂鼓般的鼓點催促著她——快一點,再快一點。
想活,想要活,想一直活下去!
鼓點在最後一次攀越中戛然而止,那顆凡俗的心臟,終究無法負荷這不願向命運屈服的欲望。
她自高空墜落。
落入了振翅而來的維羅妮卡臂彎中。
荷彌涅!荷彌涅!!醒醒!
及時趕到的機械生命救下了荷彌涅,將母獅放置到安全的高崖時,才發現她已經呼吸停止,徹底失去了意識,無論維羅妮卡怎麼呼喚也沒有回應。
心肺復甦,心肺復甦會有用的……
就像初遇的那個雨夜,維羅妮卡模仿人類當時的動作,將母獅側放,找到了她胸腔的位置,覆手上去。
它的身體無法承受我的力量,要盡量控制——你可以做到。
母獅依然沒有任何恢復自主呼吸的預兆,幼獅焦急地轉來轉去,用頭拱著母親沉重的身體,向維羅妮卡發出稚嫩的呼喚。
機械的標準運轉讓維羅妮卡的胸外按壓動作沒有絲毫變形,可她的思緒早已過載。
(能活下來嗎……)
建立正壓。 他還說了什麼? 胸外按壓,呼吸通道…… 對於血肉之軀來說,金屬造物的送氣有用嗎? 建立呼吸通道,氧氣含量……我沒有氧氣。 對它們來說什麼是活物? 什麼是生命……在它們眼裡我算嗎? 為什麼我還在思考? 我的操作正確嗎? 它會死吧…… 獅群怎麼辦? 為什麼要在意這些? 可以停止嗎? 為什麼我還在思考? 我是在恐懼嗎? 為什麼人類的大腦構造允許他們逃到情緒的藩籬之後? 我可以恐懼嗎? 機械生命的大腦依靠算法的邏輯運算,不會像人類那樣容易被狂暴的情感操控。 無論如何,都更容易保持冷靜。 它會死嗎? 情感? 停下——不要想了,維羅妮卡,按步驟來做。 它會死吧?你為什麼還在想? 這是什麼? 它會死。 集中精神,你會害死它。 我當然知道情感是什麼。 我是問這是什麼?
是……什麼?
這是眼角一點微末而吝嗇的濕潤,但燙得驚人。耳畔隱隱不絕的雷聲,已經分不清是因為心中沒有停息過的暴雨,還是失卻寧靜的草原,正顫抖著發出雨季最後的嗚咽。
這潮濕的雨珠就快落到維羅妮卡的手背上,這手疊在她另一隻手上,這交疊的雙手正急切地將獅腹再一次深壓——
滴答。
喀嚓。
是肋骨斷裂的聲音。
維羅妮卡猛地抬起手。
不,這聲音……好像是塞拉傷重時異常的呼吸聲,也可能……是冰冷兇器穿過阿列克謝血肉的沉悶摩擦聲。
但也有可能是……太多被深埋的記憶數據翻湧上來,耳邊一片嘈雜。
是我用的力氣太大,壓斷了它的肋骨。
邏輯運算並不照顧已經過沸的思緒,維羅妮卡的意識模組紛雜卻清明,她的機體在微微顫抖,口中平靜地重複著人類曾經的急救說明。
不能停止,建立呼吸通道,用人工方式維持血氧。
那是一雙沒有溫度的眼睛,並未對眼見的一切有任何動容,她沒有低頭,只是再次將交疊的雙手放回母獅的身體。
但她控制不了那雙顫抖的手。生命是那麼珍貴而又那麼脆弱,即使她強悍無匹,拚盡全力,也無法挽回。
無論何時都要保持冷靜,在此刻是一種殘忍。
……
維羅妮卡模仿著人類的樣子,深吸了一口氣,儘管這對機械生命毫無作用,因為她交疊的雙手始終無法再次按下。
……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像一柄被折斷的旗杆,她垂下頭,也垂下緊繃的肩,埃珀斯緊緊貼著機械生命冷硬的身軀,小心地舔了舔她的手臂。
反正不是第一次了。
……永遠都不會結束的。
一雙人類的手落在她的左肩上,輕柔而又沉重。
就像初遇的那個雨夜,人類這一次也及時趕到了。
機械生命猛地抬起頭,從未停息過的潮濕雨季,終於溫柔地落入一束陽光。
她從來可以一個人面對所有。
但此刻,她終於不用再一個人面對所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