獅群遷徙的腳步沒有停止,兩日奔波後,便抵達了新的休憩地。
午後烈日灼烤著大地,自己也倚著雄獅昏昏欲睡,只有幼崽們還有精力四處撲騰,將龍騎的尾巴當成捕獵遊戲的強勁對手。
不堪其擾的維羅妮卡起身離開,但鍥而不捨的「笨學生」小不點還是緊緊跟上她的腳步,試圖繼續與可惡的尾巴決一死戰。
維羅妮卡轉身,危險地看向這隻煩人的幼崽,突然猛力閃動雙翅。巨大的風力將小獅子吹得原地打了個滾。
??
嗷~!
隨即,再接再厲向維羅妮卡進軍的幼崽又一次被狂風吹翻。
等人類醒來發現這邊的熱鬧時,只看到幼崽們正排著隊等著被維羅妮卡的狂風吹翻,甚至興奮得發出唧唧聲。
母獅們無意參與這場鬧劇,三三兩兩愜意地趴在幼崽的身後,感受這難得的涼風送爽。
原本還在奇怪那頭愛湊熱鬧的雄獅為什麼不在,轉頭卻發現這臭美第一名的傢伙正懨懨不樂地趴在自己身邊。
它的鬃毛被風吹得歪七扭八,凌亂地支稜著,風情小辮也不知道被纏到哪簇鬃毛後了。
此時,眼見會掉落美味營養液的人類睡醒,幼崽們一窩蜂衝了過來,七手八腳蹭頭蹭臉地催促著今天的加餐。
維羅妮卡收起翅膀,坐到母獅王的身邊。雖然陽光已經不再那麼毒辣,她仍舉起手,擋住了驕陽的直視。
陽光落在她的指尖,漏過指縫,鋪在那總是冰冷的臉上。身後的兩隻幼崽正賴在人類身上,互相啃咬,發出菜雞互啄的哼唧聲。
「溫暖」……
雖然自己正被幼崽當成貓爬柱勇攀高峰,但還是沒有錯過維羅妮卡的低語。
……
維羅妮卡只是投過來一個慣例「不爽」的眼神。
順手將路過的另一隻幼獅扔到了人類懷中。
嗷???
被扔進懷中的,竟然是最警惕機敏的幼崽。這隻完美繼承母親王者風範的幼獅,人類此前沒有一次成功摸到過,不由得狠狠呼嚕了一下對方的腦袋。
(舒服……?)
不知何時,草原起風了。迎面的風穿過維羅妮卡的指尖,吹起她的髮梢。她有些奇怪地側過臉,第一次在這熟悉的日常中感到愜意。
舒服嗎?這樣的天氣,好像和幾天前也沒什麼不同,那讓人覺得更愜意的……究竟是什麼?
維羅妮卡有些猶豫地閉上眼睛,世界只剩下風拂過仿生皮膚的感覺。
這樣的風,和撲動雙翼帶來的氣流,又有什麼區別?
風帶來了草木的香氣,因為不久前的降雨,還有一種青色的潮濕氣息。她此前並非沒有聞到過,卻好像第一次感受到它們如此鮮明的存在。
維羅妮卡轉頭看向說話的人類。他們有相似的五官分布,四肢結構。不僅是她,很多機械生命,都有與人形極為相似的機體。
原來是這樣……
她一時間有點沒有緣由地落寞。
原來這才是你們眼中的世界,我那些被欺騙的機械同胞……也是用這樣相似的視角和你們共情的嗎?
還真是容易被覆寫的判斷標準……
競技場的煎熬,航天城的肅殺,枯燥的折磨,熟悉的痛苦。
與你無關。
意料之中的,維羅妮卡沒有回答。自己也並不覺得失望。
……
維羅妮卡嘲諷地挑起眉毛。
是嗎?
埃庇羅斯草原的遺址回收計畫,正是為重啟黃金時代中斷的研究而做準備。那些人類逝去的燦爛時代中,有無數這樣相似的故事。
為人類烈性傳染病研發特效藥的漫長實驗中,一個扔進垃圾桶的失敗方案,卻能夠治癒貓科動物的絕症。
不起眼的黃花蒿,千百年躺在牲畜的食槽中,竟隱藏著能解決最古老熱病瘧疾的秘密。
這些好像和機械生命無關吧。
這些因緣與恩惠,不曾惠及機械生命半分。對機械生命來說,從第一天睜開眼睛時,就身不由己地置身於已被另一個物種主導的陌生世界。
這些依存與互助,從不包括我們。
維羅妮卡投來一個莫名其妙的眼神。
作為地球生命最初的搖籃,水是最普遍認知中,生物賴以生存和演化的基礎環境,以不同的形式參與在生命的循環之中,滋養著這個星球上的所有生物。
與火焰共舞的水花,人類求索的眼睛,騰騰升起的蒸汽中,歷史的金紡線上輕輕落下了一隻蝴蝶。
溫柔地扇動翅膀,開啟了嶄新的時代。
難道你想說,因為被人類創造,因為機械生命的起源也……被水「滋養」,人類和機械之間的仇怨就可以視而不見?
她升騰的不忿撞進了人類溫柔的眼睛,那裡很寬廣……也很坦蕩。
不該視而不見的東西,不止是仇怨。
那些顯微鏡下的觀察,電腦中的運算,田地旁運轉的脫谷聲,穿越了大地的轟鳴行駛,直衝雲霄的金屬色天宮……
在機械生命真正睜開眼睛之前,已經與人類攜手創造了無數奇蹟與傳奇。
聯繫……
她又一次重複了人類的話,但這一次,維羅妮卡沒有露出譏諷的表情。
這有什麼用,又能改變什麼?
人類只是微笑著拂過掌心下的草地。
菌絲網路?
……
她緩慢地眨了眨眼。維羅妮卡模糊地理解了這個人類想要告訴她什麼,但這一切與她仍隔著一層迷霧。
身後,小不點依戀地賴進了母獅王的懷抱,與它沒有血緣的同齡幼獅親密地與它擠成一團。
雄獅頂著雜亂的鬃毛,懶洋洋地趴伏在人類身邊,就好像那天對它們舉起槍的,不是同樣的生物。
(不……)
那天確實有對獅群舉起槍的人類,也有被母獅捨命保衛的人類,還有……不知不覺,身處其中的她自己。
空曠廣袤的平原,她似乎感覺某種溫柔的存在正在靠近她,試圖擁抱她。
但她能感覺到,對方想說的不只如此。
……只是你們覺得麻煩罷了,它們可能只是很正常地在生存。
自己忍不住笑了出來,很認同地對機械生命的直言不諱點了點頭。
既然你這麼說,人類應該已經收到了這份驚喜。
因為真菌的啟發,人類研製出了免疫抑制劑,這是器官移植、義體改造,甚至某種程度上,是構造體技術的起點。
時代的洪流滾滾向前,沒人知道究竟是哪一株無心之柳的根系,會緊緊抓住崩塌的堤壩,成為起死回生的救命稻草。
世界從來不是一個只能容下善惡兩極的孤立系統。
這不是簡單的利弊兩面,而是人類必須承認的事實,我們從來都處在複雜的動態聯結中。無法預料每一個看似孤立的點後,藏著何等龐大的千絲萬縷。
可這能說明什麼……
機械生命低著頭,固執地拒絕著穿越重重帷幕,試圖照徹她心靈的那點炬光。
可即使閉上眼睛逃進黑暗,只要靠近光,就會被光溫暖。
維羅妮卡垂下眼簾,露出一個落寞的表情。
她曾從很多地方看到過這種力量存在的證據,可她從始至終,從未真的將這種溫暖長久留在手中過。
草原的風拂過灌木的枝椏,漾開水面的波紋,從花豹的鼻尖躍起,梳理過獅子的鬃毛,最後才成為穿過維羅妮卡髮絲的這一抹溫柔,奔向未知的遠方。
……
有什麼一直固守著、堅不可摧的東西正在粉碎。
說到底,不過是你們人類試圖奴役和控制一切的藉口罷了。
比如……你知道你的視覺模組,用了什麼技術嗎?
……我怎麼知道。
多功能傳感器之類的吧。
多功能傳感器啊……是這種技術的研發,讓人類觸摸到超越視覺極限的光譜奧秘。
你的戰甲呢?
……
明白對面的傢伙想要幹什麼,維羅妮卡緊緊閉上嘴巴。
但人類並不需要她的回答。
你的戰甲堅不可摧,可以去往任何險惡的環境。這份所向披靡,起點是人類為了適應極端的環境,以探索零下極寒或岩漿中的真相。
你靈敏的感知力,比人類更能體會風的流速、變化。因為無數日夜裡,人類從未放棄與自然對話,風雨雷電,山脈與洋流,直到能解讀它們的一切。
這些你習以為常的功能,背後都藏有人類珍貴的好奇心。
需要我謝謝人類嗎,像謝謝造物主一樣?
對面的人類溫和地搖了搖頭。
可……最濫用它們的,明明是你們人類吧,為了控制,為了欲望。
孤獨……?
這是一種機械生命未曾理解過的陌生情感。
是的,孤獨。我們一直渴求著,能夠互相理解的同伴。
曾經人類關注動物,研究植物,好奇宇宙之外是否有另一種能與我們溝通的生命。也幻想過……機械中是否能誕生獨立意識,與自由思想。
金合歡樹翠綠的枝椏在風中搖晃,幼獅抖動著毛茸茸的耳朵,互相撲咬,這些生靈共享著安靜的一隅。而唯獨她與面前的人類,是如此相似。
是抱著什麼樣的想法,才會讓這一份寄託與暢想,披上人類自己的面容。
為什麼偏偏……是人的樣子,真是傲慢。
將你們以如此似人的面貌帶到世界的人類,也許很傲慢……但,也很寂寞。
太長的時間裡,我們無比希望有另一個與我們相似的物種,能夠理解我們眼中的世界。
鄉野傳說中那些山精鬼怪;童話寓言裡能口吐人言的動物與家具;高懸天際的日月,也是神明的幻化,他們都長著似人非人的面容。
在機械生命出現之前,人類已經在幻想中為自己創造了一位又一位虛假的寄託,直到真實的降臨。
但是我們出現了,你們卻覺得害怕、恐懼、厭惡,這不就是你們人類說的虛偽嗎?
……也沒有誰能永遠做對的事……
一些過往的痛楚翻湧上來,維羅妮卡難得認同了人類的感慨。
為了抗衡孤立系統的混亂無序,人類創造了結構、秩序、制度。為了對抗人性的貪墮、自私、短視,人類梳理出文明、道德、理智。
一切逐漸崩塌之時,一切仍在不斷新塑。
這份難以在自我身上實現的理想,人類也曾求寄託於神明,寄託於聖人,寄託於宇宙之外……直至今日,寄託於這種誕生於人類之手的……嶄新生命。
維羅妮卡沒有回答,她的視線投向了未知的遠方。
雖然沒有說話,卻不知為何能夠感同身受,此刻內心中喧囂的沉默。
我不知道。
我不想了解這個世界,你們的世界,到目前為止,我並不喜歡。
也從沒有感受過……被聯繫的感覺。
人類伸手抱起身邊的小不點,將它舉到維羅妮卡面前。
幼崽濕漉漉的眼睛對上了機械生命無機質的眼神。
唧。
……
不知道。
活下去就好,在這片草原活下去。
維羅妮卡沒有說話,倒是臥在地面的母獅,優雅地伸了一個懶腰,發出一聲應和的獅吼。
比起一個個彷若混世魔王的幼崽,維羅妮卡平時更常與母獅坐在一起。
她是一個合格的守護者,庇佑著自己的族群。
……
維羅妮卡沒有反對,舉起挨著自己的那隻幼獅。這是母獅荷彌涅今年繁殖季唯一活下來的女兒,機敏勇敢。
這隻依靠維羅妮卡放水才讓自己成功擼到的毛茸茸,在她手中發出了稚嫩的咆哮。
她會成為這片草原最強大的戰鬥者,給我一個這樣的名字。
瑪蒂德。
此時,獅群中唯一一隻亞成年雄獅,也甩著它的風情小辮趴在了人類身邊。
它就叫臭美小辮。
不待一人一獅反應過來,維羅妮卡已經轉身離去,沒留下任何反駁的機會。
維羅妮卡連背影都透露著毫不在乎的冷漠。
巡視。
流浪者的警告從耳邊倏忽而過,站起身跟上維羅妮卡的腳步。
它已經適應得差不多了,等確定這條遷徙路線不會有其他危險,我會離開這裡,繼續我的任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