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沉默了許久的明天的座談會講稿和後天畢業典禮演講稿突然在日程表上形成鉗形攻勢時,自己才意識到不該獨自挑戰如此困難的任務,或者說,至少應該劃出更多的時間來處理它。
這種困難並不來源於單純的寫作上的困難,畢竟還有學院發給自己的談助可以參考,而且這樣的座談會其實也可以復用一些自己之前曾經用過的講稿內容作為輔助,就連哈桑議長也是如此。
真正的困難源於內心的焦慮和掙扎,而這樣的困難很容易就能在字裡行間發現——
「親愛的朋友們……」
「親愛的同學們……」
「女士們,先生們……」
「今天我們相聚在於此,而你們即將開始自己的學習和軍旅生涯——」
不知為何,在寫下這句話時自己猶豫了一下。
「你們將成為人類的希望,奪回屬於我們的家園。」
不知為何,在寫下這句話時自己猶豫了一下。
「你們肩負著奪回地球的使命,點亮屬於我們的未來。」
「多少年以前,我也像你們一樣,安靜地坐在這裡,眼中滿是對未來的憧憬——」
自己當年參加法奧斯學院的入學儀式時候的情景已經被幾年以來駁雜的記憶完全掩埋。
坐在什麼地方,在那天認識了哪些人,上一屆的前輩講了些什麼都記不起來了。
但自己肯定是參加了這樣一場入學典禮,那時確實是沒有這樣一場座談會的,這是所有不確定之中唯一確定的事。
「想像自己能成為這場偉大的抗爭中的一分子,為我們後輩的未來添磚加瓦。」
再要面對的這些新生就是自己的後輩,自己又為他們做了什麼呢?
這個世界……因為自己而變得更好了嗎?
到如今,現存的法奧斯指揮官越來越少,地面上的形勢也越來越凶險……
「誠然,這場偉大的抗爭並不簡單,甚至於異常艱辛——」
「上一秒還是同伴的,也許下一秒就會變成兇惡恐怖的敵人。」
「上一秒還鮮活的生命,也許下一秒就轉瞬即逝。」
在血與火之外,帕彌什具有的別樣的恐怖是人類歷史上任何事物都無法比擬的。
無論是形貌詭異的感染體和異合生物,還是由人類轉化成的猶如肉糜的怪物,都會輕易擊垮普通人的理智和判斷。
「在帕彌什面前,我們顯得如此脆弱不堪。」
「我們要面對的是前所未有的恐怖和絕望。」
「即便是窮盡人類全部的辭令,也難以描繪帕彌什為我們帶來的深重的苦難。」
終端上不斷跳動的游標彷彿提醒著自己那些無法言說的記憶,或者說,不適合在那樣的場合裡說出的話。
猶豫了一下,最終又從終端上刪去了剛才寫好的幾句話。
若要建起能為人類擁有的美好的未來,就必定要令如今許多的人們受苦。
然而將來的希望卻又不是現在的希望,那美好的世界乃是為了後來人,這便使如今的人們更深切地感受到自己的受苦。
而更加痛苦的,則是自己已然知曉那些苦難,卻要向那些即將知曉那些苦難的人施以溫柔,讓他們在那苦難之前得到虛假的慰藉,由此令自己的良心受到煎熬。
正當自己掙扎著想要將刪去的話撤銷時,突然有人敲響了準備室的門。
來人是一名構造體,但身上的裝束又不像是執行部隊的成員。
您好,我是工程部隊的巡檢員,這裡……這是我的工作證。
請問您是灰鴉指揮官[player name]嗎?
剛才在巡檢執行部隊區塊的設施時,我遇到了一個……小女孩,準確來說應該是一個年輕的構造體。
大概就十歲出頭小孩子的樣子,繫著兩個辮子,身上的部件也感覺很奇怪……
我看她一直在那邊的走廊上站著,覺得很奇怪,就想上去問一下。
結果她什麼也不肯說,只是說想知道您在哪裡,我想要帶著她來找您……她也不同意。
說到這裡的時候,面前的構造體搖搖頭乾笑了一聲。
而且她說話的口氣也像是……不想要理我似的。
我覺得有點可疑,本想先去和大姐頭報告一下的,但猶豫了一下之後,還是覺得先來告訴您一聲比較好。
畢竟她確實挺可愛的……
聽著他的描述,自己大概已經知道了這位巡檢員遇到的是誰了……
草草換上了平時外出的裝束,自己便跟著巡檢員去往他描述的位置。
到達目的地時,「罪魁禍首」卻正悠然而安靜地坐在清庭白鷺門前的長椅上四處張望,又因為實在太矮,兩腳也只好懸著。
您是……
抬頭看向自己時,邦比娜塔便注意到跟著自己的巡檢員,本能地流露出警惕的神情來。
自己只好朝著巡檢員打了個手勢,示意他先去忙自己的,這裡交給自己就好。
而看到巡檢員離開之後,邦比娜塔臉上小貓似的警覺才緩和下來。
您的聲音聽起來很熟悉……
邦比娜塔在找[player name],也是灰鴉的指揮官,您知道在哪裡嗎?
您?
邦比娜塔歪著頭,用清澈的眸子盯著自己。
邦比娜塔只是覺得您的聲音很耳熟,您是?
好心的首席……這幾個字邦比娜塔也記在這裡了。
如果您就是的話……那您就是[player name]嗎!
您……就是[player name]嗎!
您看……這裡記著昨天您和邦比娜塔一起去看了醫生!
邦比娜塔將一個不大的筆記本遞到自己面前,用手指著淡黃色道林紙上略顯幼稚的字——
「被灰鴉的指揮官[player name]帶著去看了醫生,晚上回到了準備室。」
自紙張出現在人類文明中以來,它便默默地承載著一個意義,甚至於在它成為一個時代裡足夠珍稀的舊時代的遺產時,那種意義也幾乎未曾鬆動——
為了記錄,為了對抗遺忘。
一旦被賦予了這樣的意義,記錄著的紙就擁有不被作為珍稀的收藏品而決定的價值。
是的,凡妮莎主人說,如果邦比娜塔擔心會忘掉什麼事的話,就記在這裡。
邦比娜塔想不起來昨天的事了,但這裡記著[player name]和凡妮莎主人的名字。
凡妮莎主人不在,所以要找[player name]。
說著,邦比娜塔又將另一行指給自己看,上面記著自己和凡妮莎通訊的整個過程——
「凡妮莎主人的朋友(同事)[player name]和主人在聊天……」
「凡妮莎主人命令自己跟著好心的首席([player name])去進行機體檢查……」
這裡原本寫著的朋友被笨拙地塗改成了同事,「好心的首席」也被塗改成了自己的名字,居然連這樣的細節都要表現出來嗎……
邦比娜塔又將日記上的另一行指給自己——
「[player name]說,改天會再來。」
邦比娜塔收回了遞給自己看的日記,抱在自己胸前。
邦比娜塔不知道為什麼您沒有來,這和邦比娜塔記著的不一樣。
所以邦比娜塔在找您,但邦比娜塔問了很多人,沒有人和邦比娜塔說話。
邦比娜塔好像完全沒有意識到她自己剛才的話裡包含了如何的悲哀,只是簡單地陳述著。
清庭白鷺和凡妮莎的名號在執行部隊裡早已傳遍,普通的構造體們大多是不願意和清庭白鷺扯上關係的,何況是清庭白鷺的隊員在大街上亂晃……
回想起來,昨晚把邦比娜塔送回清庭白鷺準備室之後,自己大約確實說過那樣的話——
「改天我會再來看你的。」
誠然,邦比娜塔應該是誤解了「改天」不意味著「明天」,而自己從沒想過邦比娜塔會如此看重這樣一個隨口許下的諾言。
將來的某一天?不是今天嗎……
對不起,邦比娜塔沒能理解[player name]的話,給您添麻煩了。
邦比娜塔從長椅上輕巧地跳下來,手裡緊緊捏著日記本,頷首向自己致歉,雖然她並沒有做錯什麼就是了。
……好的,邦比娜塔會記住這次的教訓的。
改天就是將來的某一天,邦比娜塔記住了。
這些事……邦比娜塔會記在這裡的。
在自己離開前,邦比娜塔努力且認真地如是說。
而在她的身影消失在清庭白鷺沉重冰冷的大門後面時,在這一次重新相識的尾聲上,邦比娜塔留給自己的不再是背影,而是向著自己的若隱若現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