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10日的下午,在騎馬返程的路上,天空還飄著小雪。從雲層中透出幾縷纖薄的光柱,讓周遭的景色顯得更加黯淡。
翻身下馬,栓好馬扣,就這樣快步走入教堂。
悠揚的鐘聲如期響起——已經5點了,與比安卡約好的時間晚了將近一個小時。
比安卡姐姐,然後呢然後呢?
嗯……字已經練完了嗎?
遠遠的房間裡傳來比安卡教導孩子們的聲音;正要繼續加快腳步,小隊長的聲音忽然從身後叫住自己。
指揮官,你們那邊情況怎麼樣?
他小跑著跟上來,而自己也放慢腳步,示意他邊走邊說。
…………
沒有……情況比你前幾天去看的時候更加糟糕,那些怪物越來越多了。
這幾天按照你的安排,一隊人馬負責掃除西面的積雪,另一隊人馬負責監視東面的情況。
然而事實卻是……用於讓我們撤退的西面天寒地凍,積雪難以清除,而東面的積雪卻在暖流下快速融化。
那群之前追著我們跑的怪物也從東面找上門來了,它們就等著雪融的那一天……
言談之間,只見一個擔架從二人身邊經過。上面躺著的傷員雙眼緊閉,神情痛苦不堪——正是前幾日病重的托比。
他說既然得了絕症,不如在死之前多幫點忙,硬是要跟著我們一起去東面偵察敵情。
這幾天他一直咳血,昏迷的時候張牙舞爪的,醒來一點記憶都沒有。我們想著他自己留在教堂也很不方便,乾脆帶在旁邊有個照應。
聖女大人看過了,但他的病只能找醫生治,唉……
前幾天,斯諾神父也和托比一樣病倒了。他很老了,身體不方便動彈,叫我們幫他瞞著,別讓聖女大人操心……
言談之間,兩人一同來到花庭旁邊的走廊。
有些悲傷……後來呢,比安卡姐姐?
後來呀……
他們兩個都該讓大夫看看了。但西面道路的積雪還很厚,我怕再過幾天會來不及。
打了個手勢,示意小隊長壓低聲音。
如果聖女大人能夠動用她的力量的話…
那我先去看看托比的情況。
在小隊長離開後,自己也悄悄找了個後排的位置坐下,在抬眼的瞬間便與那雙溫婉的瞳眸對視……
若干年後,大英雄在黑森林中遇到了那條被世人所恐懼的毒蛇……
她輕聲唸著童話,話語有一種撫慰人心的魔力。
直到聽完整個故事,孩子們才意猶未盡地離開。比安卡也合上繪本,向自己所在的位置走去。
指揮官閣下,不好好給孩子們做好榜樣可是不行的。
她輕柔地拍落軍服上的落雪,又拿出手娟擦去雪融化後的水漬。
我聽說,指揮官閣下帶著士兵們去山道掃除積雪了……發生了什麼事,能和我好好聊一聊嗎?
這的確是事實——一部分的。另一部分則在思忖過後被選擇性地隱瞞了。東面山路的積雪就要融化,而怪物聚集,自己只告訴了她西面的事。
原因自然相當簡單。
檢查過了,這段時間以來,為了向神明祈幅,過度使用聖女的力量,身體快崩潰了。
這段時間她留在教堂,不要再讓她用力了,否則下次可不只是昏迷一個星期這麼簡單的事了,清楚了嗎?
我希望您能明白,無論發生了什麼,都不需要您一個人承擔。
兩個人的溫度,可以抵過這個世界上最冷的寒冬。
聖女的力量能夠做到的事很有限,至少不包括清除需要身體力行才能剷除的積雪……而東面的怪物又會讓她拔出不祥的聖劍。
所以自己只是簡單地應承了她的關心,但仍未吐露實情。
指揮官——
遠處傳來了士兵的呼喚。
沒關係。
比安卡鬆開了自己,雙手溫柔地整理好指揮服的衣領。
一路順風。
她微笑著說道。
3月15日——突如其來的暴雪打破了連日以來的平靜。
望著烏雲堆積的天際,比安卡莫名地有些惴惴不安。在思忖片刻後,她也一同跨上了馬背。
真是的……搞不懂為什麼非要在這種天出行,還非要繞遠路從西邊走,不知道這幫小屁點會感冒嗎?
一旁的邦妮不滿地抱怨著,一邊望向了在馬車後面瑟瑟發抖的孩子們。
……指揮官閣下判斷今天正是遷往南方小鎮的時機,一定有
為什麼他們不和我們一起走?
軍隊帶來的馬匹和馬車都很有限,我們要盡可能快地撤離,把孩子們送到安全的地方,然後再請援軍帶著載具回來接他們。
比安卡望向教堂,神父正強撐著腰桿向她道別。
神父,您的身體……
去吧,他們需要你的指引。
神父,我不明白……神說要愛人,要愛仇敵。若我正是因為愛人而無法愛仇敵……
你指的是那些怪物嗎?
是的……它們引來瘟疫,使士兵死亡,使你染病,讓我們流離失所……
我無法原諒……比安卡有罪,神父。
世人皆是戴罪之身,包括……我。遵循你的內心做出選擇,我的孩子。
……我想帶著大家走出去。
嗯,走出去,你很勇敢,我的孩子。
……神父,您是打算……留下來嗎?
我……需要留下來,我必須留下來……這……是我的選擇,也是我的信仰,比安卡。
去吧,比安卡,進入光明吧——
帶領大家到神能看到的地方,我會在此為你們祈禱,為——所有人祈禱。
神佑世人,比安卡。
教堂的另外一側
教堂的另外一側
……已經兩個小時了,分了三支小隊去東面探查敵情,只有我們一支隊伍回來了。
而且……托比也沒有回來……
已經從西面撤離了,其他士兵們都已經按您的吩咐嚴陣以待……
在茫茫的風雪之中,一簇紅光若隱若現……
小心!!!
小隊長一個飛撲,血箭頓時飆射眼前——
(猙獰的嘶鳴)
還未來得及下達撤退指令,身邊的士兵便一個接一個地倒下。
那不出意料的模樣,正是為世界帶來死亡與災厄的帕彌什,而為首的那一個……
指揮……官……
指揮……官……
3月10日,離開與比安卡溫存的庭院,探望正在重病中的托比·戴維斯。
那個曾身強體壯的青年此刻正蜷臥床頭,身形枯槁。即便如此,那抹豁達的笑意也一直掛在嘴邊。
哈哈,聖女大人都治不了的病,怕是時日無多了。
別看我這副樣子,以前在老家可有人緣了,我什麼忙都幫,幫老婆婆燒飯,幫鐵匠打鐵,幫船長放帆,和小朋友捉迷藏……
我總是樂此不疲,總是無法滿足,想著有朝一日成為大家的英雄。
現在也是一樣……我不想就這麼死去啊,無論是自殺還是病死,都太窩囊了……
戰死也好,被你們殺死也好,請讓我……
成為……英雄……吧……
可惡,這小子不認識我了!
一把將小隊長重傷的身體拖回身邊,托比的刀鋒便砸在小隊長原來身處的位置上。
叮——虎口卻被「托比」的身體震得發麻。
在這個世界裡沒有現代化武器,更沒有構造體,只靠一群人類的體術,無法與感染體抗衡。
其他地方都失守了,只能往花庭撤了!
越過走廊上同伴的殘肢,與小隊長向花庭撤退。
所有人都按照您的指令聚集了,只要越過花庭就可以從後門離——
呃!!
守護……花庭……
孩子……也許你會騰出些時間,同我這個老人聊一聊?
在聖祈儀式結束後,與神父漫步在種滿種子的花庭。
為比安卡帶回一些百合花的種子,那是雪原沒有的東西。
別看這處花庭冬天荒蕪了點,到了春天會長出各種各樣的花朵——
我看著比安卡在這裡奔跑,長大,拔下雜草,再親手種下百合……
或許她以後會去當花店的店員,她還很喜歡看故事,或許會成為一個劇作家。
那些想法都沒有得到實現。因為她被神選為了聖女,作為一個神父,我必須踐行神的旨意……
但是作為一個父輩,我只希望我的孩子能度過一個平凡、幸福的人生。
所以我很高興能看到,她已經找到了與她攜手種下花種的人……咳……咳……
患了點病……怕是無法撐到春天了……
指揮官,能答應我嗎?和她一起見證繁花盛開的那一天,守護好這座花庭。
守護……花庭……
呃!!
小隊長在踏入花庭的瞬間被突然冒出的劍刃貫穿。花庭的走廊旁邊,橫七豎八地躺著趕來的士兵遺體。
守護……花庭……
貫穿著小隊長的刀鋒迎面襲來。
一路顛簸,終於平安將孩子們帶到了南方小鎮的教堂。在記憶中本應春暖花開的地方,此刻也落滿了雪花。
這邊的軍隊答應我們,很快就出發去雪原迎接他們……
我勸你不要太擔心,最近只是天氣冷了點。等你的指揮官閣下回來,我們就一起在南方住上一個月,天氣暖了再回去……
窮追不捨的北風掠去心頭的寧靜。靜默祈禱了半個小時,那股不祥的預感始終揮之不去。
比安卡,等等,你要去哪?!
回雪原看看,我還是放心不下。
快陪我坐下,親愛的聖女,他們不會有事的,留在這裡吧。
不要回去,千萬不要回去——心中的聲音朝她吶喊。
狼狽一點也好,普通一點也好,過上幸福、平凡的一生。和我一樣做個普通的修女,晨禱晚禱,誦讀經文……
這是斯諾神父所期望的,也是指揮官閣下所期望的——留在那裡的所有人,都是為了讓你獲得安寧才要浴血奮戰。
留下吧,去過你本該過的人生。
…………
<i>去過原本的人生,原本的人生應該是怎樣的?</i>
<i>像一個普通的女孩一樣,在下雪的日子裡快樂地打雪仗,在下雨的日子裡與另一個人共撐一把傘……</i>
<i>又或是在教堂,聆聽人們或虔誠或虚偽的禱告,</i>
<i>或悲傷或虛偽的懺悔……在教堂的花庭照料新生的花朵,再看著孩子們一起長大。</i>
<i>只要她還有可回去的地方,只要那個人仍然平安……</i>
這裡有從雪原來的難民嗎?
我就是,有什麼問題嗎?
哨兵在東北方向發現了怪物集群,起碼有一百多個——
…………
如她的預感一般,耳際的雜音都消失了,她沉默地提劍起身,向門外走去。
等等——這邊的援軍還有半個小時就會趕過去了——
……邦妮,願神保佑你,保佑所有的孩子們。
馬匹奔馳,教堂的輪廓浮現眼前。蒼白的樓宇,在嗚嗚吹打的雪花中格外寂靜。
循著刀劍錚鳴的聲音,走向露天的庭院,濃烈的血腥味撲鼻而來。
呃!!
!!
踏入門扉的瞬間,身著指揮服的人類遍體鱗傷,身體無力地癱倒在地上。
成為……英雄……
守護……花庭……
在橫七豎八躺倒在地上的屍骸之上,突兀地立著兩個畸形的怪物。
她站在紛揚的大雪中,極力辨清二人血肉模糊的面孔。
斯諾神父……托比先生……?
「怪物」被她的聲音驚動,兩雙無神的瞳孔不約而同地朝她望來。
雪花變得慢,比安卡痛苦地閉上眼睛。
神啊——如果此時您能聽見我的呼喚。
比安卡……滿身罪孽。
……比安卡……你一直是個溫柔、堅強又勇敢的孩子,好孩子……
……必將一力承擔。
劍刃與鞘壁摩擦的細微震顫從虎口傳來,銀質的吞口處迸出幾點幽藍火花。
在此之前……
<size=50>比安卡,如果再給你一次機會,你會怎麼選?</size>
我必須再次犯下罪行——
……遵循你的內心做出選擇,我的孩子……
進行裁決——
當最後一寸鋒刃掙脫束縛,無數雪花在血槽上跌碎,化作千百顆銀砂滾向劍尖。
「這樣就沒有痛苦。」——逼近要害的瞬間,她驚覺自己並不生疏,彷彿曾經無數次這麼做,殺死過無數個人。
然而將劍鋒對準身前的這兩個人時——斯諾與托比,那彷若這段苦旅的起點,無窮的悲傷與憤慨還是難以抑制地攥緊心頭。
得救……了……呢……
…………
大雪紛紛落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