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的進程裡,過去支配了現在,
而歷史的寫作裡,現在支配著過去。
——錢鍾書
我是9S,接到負責支援你的指令。
一個聲音在她頭頂的半空中盤旋。
再次甦醒過來的時候,曲發現自己正坐在一張太師椅裡,彷彿握卷而眠,不過小憩。
在她身邊的,則是一排又一排高到看不到盡頭的書架,在稍遠處,還有裝著轉輪把手的密集庫和大鐵櫃,細細的灰塵在鋼鐵和木頭之間浮動著。
在這些書架裡的,有竹簡、石板和莎草紙,有線裝書,有剪報和印著大紅章的檔案袋,有用迴紋針別在一起的米黃色的道林紙。
上面都是工整如同印刷的黑字,寫著拉丁字母、漢字、阿拉伯字母、西里爾字母、希伯來字母……
您好,歡迎使用萬世銘。本機華胥將協助您完成完整的意識上傳。
我為什麼會在這裡。
這裡是登入萬世銘的前置中繼空間。
曲,編號第5784221930,您已被確認為死亡,故而准許參加萬世銘計畫。
曲合上手裡的書本,藉著這座圖書館裡微弱的亮光,打量著自己的手。
我……死了嗎?
按照萬世銘意識上傳規範,必須確認為死亡才能將本人的意識上傳至萬世銘人類意識保存庫。
我會協助您完成完整的意識上傳。
緊接著,曲身邊一排排的書架猶如榫卯一般來回穿插摺疊,鋪排開一片無垠的書的海洋。
在這座圖書館變換的隙影中,她眼前的不遠處,像是還有另一個曲也和她一樣,坐在一把太師椅裡,只不過看起來這個曲剛被華胥喚醒,手裡握著的書卷還沒有合上。
再往不遠處,是又一個曲,她也坐在太師椅上,卻還露著睡顏尚未甦醒。
再往前還有另一個——
無數個「曲」正在她面前延伸,就像在一張書案上向四面八方舒展的畫卷,在桌上平鋪、傾瀉而下或是逆流而上,在這些畫捲上,「曲」被無限分形又捲曲成無限複雜的內斂形式。
那些畫卷不斷延伸、捲曲,形成無數根弦,再編織成相同的畫卷。
出生史,成長史,生活史,工作史,履歷表……
伴著華胥的聲音,從那些畫卷裡翻滾出來各式高大的密集櫃,陳列在曲面前。
如同巍峨山巒。
這些都是與我相關的歷史?
是的,準確來說,這就是您的歷史。
根據這些輸入過九龍數據中心的歷史資訊,萬世銘可以為您構築您完整的一生。
您可以選擇被投放到萬世銘資料庫中,並在此對這些歷史資訊進行審閱,沒有時間限制。
這之後,這些歷史資訊會成為您虛擬意識的一部分,與您的意識一同進入萬世銘,抵達新世界並繼續生活下去。
新世界?
曲隨手從面前的密集櫃中抽出一份牛皮紙製的檔案袋,在封口的銀白色火漆上還蓋著「九龍第三人民醫院」大紅色印章。
九龍第三人民醫院……
由於手邊沒有能夠裁開紙袋的工具,曲只能順著檔案袋封口的火漆撕開一條開口,拿出牛皮紙袋裡的唯一一張紙。
……出生醫學證明。
即便是數位化高度發達的黃金時代,人們也仍然保留著重要文件和檔案做紙質留存的習慣。
時間,地點,人物,起因,經過,結果。
這張紙就是她的起源。
她的目光一行一行地掃過,回憶著那個人類生理學上無法被記起的出生時的記憶。
她是在一家九龍的公立醫院出生的,十三樓的婦產科,產號01323。
不只是她,她的哥哥,以及她的弟弟,都是在這家公立醫院呱呱墜地。
「無論是哪裡,都是九龍的醫院,也都是九龍的人。」
父親……
她摩挲著那張青綠色出生證明上的兩個名字,只是當她觸碰到其中一個名字時,一個畫面如同觸電一般閃入她的腦海,在她不遠處的書架翻滾著倒下,托出一架手術台——
……不行,心率還是不好。
院長,胎心也下來了。
先救大人,阿托品、多巴胺推一下,推,推推推。
……血根本止不住,打進去的血馬上又流出來了。
孩子呢?
徐副主任,我盡力給你拉住大人,孩子就靠你了……
……維里耶。
這些事也會被記錄在萬世銘裡嗎?
每一份應當被記錄進個體歷史中的資訊,萬世銘都會一併收錄。
被那些在手術台前忙碌著的冉遺眾遮擋住,曲看不到那架手術台上躺著的人,也看不清她的臉。
只有順著已經被染成黑色的無菌床罩一滴滴落在地上的,殷紅的血。
她理應不知道那一天的手術台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只是在多年以後,當她翻看起冉遺眾的密封文件時,才知曉那個她從未見過的母親,如何地淹沒在了家族的陰謀之中。
不分身份貴賤,不分是否機密……
只有一點,請您注意。
能被收錄進萬世銘的個體意識,都已被宣布死亡。
如果您已經「準備好了」的話,意識上傳的復現構築進程隨時都可以開始。
曲握了握拳,將手裡的那份出生醫學證明放回了身旁的櫃子,那不遠處原本被托起的手術台,也隨之再次淹沒於無窮無盡的書架中。
開始吧。
曲伸出手去,推開身旁沉重的書架。
我早就準備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