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女座星系邊緣
地球歷公元3177年,3月19日,15:07
NGC185星系外側,萊博維茨號,艦橋
舒爾茨握著一塊懷錶,坐在艦橋最遠處的舷窗前,眺望著十二光年外的那個光點,等待著艦船審判庭的審訊結果。
這塊懷錶是他在二百三十個地球年之前從一個流亡商隊那裡買下的,那個商隊收藏了很多人類文明還未離開銀河系之前的東西。
沒有人知道它是從哪裡拿到這些東西的,據說它那裡還收藏著遠古時代裡用於控制序列的某種特殊設備……
舒爾茨翻檢著自己的記憶,艦屬心理醫生史瓦西總是認為他存在著某種強迫性思維方式,但他選擇服從於這個無法超越的思維。
就這樣,舒爾茨在記憶中找到了之前見到的那個特殊設備,一個名為「算盤」的藏品。
嗯……
他也很喜歡收藏這些富於年代感的東西,而在更遙遠的一千三百二十一個地球年之前萊博維茨號從古爾德帶邊緣的W40母港被拋出時,他原本應該帶著祖父留給他的懷錶一同出發。
只不過因為一些原因,他沒能在那個環世界裡見到他的祖父。
先生,科學聯議會已經完成審訊,問訊錄音已經發送給您了。
舒爾茨身邊浮現出一個小小的光斑,那溫和的男聲乃是萊博維茨號上的中樞人工智慧。
整個萊博維茨號上的所有資訊都流入這個位於這艘龐大艦船正前方中心的足有三公里長寬的超級電腦之中,再從這個冰冷而時刻閃著各色光芒的機器中流出。
戰鬥……是為了讓明天遠離痛苦。
舒爾茨輕輕點觸了那浮在他身邊的光點,一副記錄了的監控畫面便立刻展示在他面前——
您好……魯維先生。我是墨子,接下來將由我代表聯議會對你進行一些必要的提問。
一個深沉而有些沙啞的聲音在空蕩的房間中響起,而整個房間裡,卻只有一張桌子,一把椅子,以及一個坐在椅子上的衣冠不整又顯得有些神經質的男人。
嗯。
我的前任似乎和您聊得很不愉快,但對我來說,雖然我是一名軍人,但科學本身是需要得到尊重的。
哼,說得好,但尊重科學……這有什麼用嗎?
古諾先生的死,我很抱歉,但請你諒解,出於原則性的考量,我還是需要進行一些必要的提問……您和古斯塔夫·古諾是什麼關係?
我……是古諾先生的下屬,後來代理去世的古諾先生,在先進維度觀測站做站長。
是的,根據記錄,古諾先生在上週自殺之後,您立刻就接替了他的職位。
觀測站肯定有人組織帶領才行,這些事科學聯議會也知道。
這是當然。
而為什麼您又在前天辭去了先進維度觀測站的站長職位呢?
辭職是我的自由。
而當天您便立刻從張上尉那裡申請了槍枝使用權。
緊接著,魯維面前的桌上復現出一份槍枝調用權的數據檔案記錄的全像投影。魯維原本還算鎮定的聲音,立刻出現了些許顫抖。
……有什麼問題嗎?
請問您為什麼要進行槍枝使用申請呢?
難道……萊博維茨號上的每個人不都有這樣的權利嗎?
這並不準確,萊博維茨號是一艘移民科考艦,一般而言,你知道的,科學家是不允許進行槍枝使用申請的。
更何況……願他安息。古諾先生正是飲彈自盡。
…………
很抱歉——
我……
什麼?
自殺是我的權利。
但我們不能再失去一位優秀的科學家,您必須清楚這一點。
倘若您有任何心理問題的話,您可以向艦屬心理醫生求助,或者必要時,您也可以選擇進入靜滯冬眠,以紓解您的不良狀況。
不過您應該清楚,即便是飲彈自盡,也不是生命的終點……而科學聯議會對古諾先生的敬意,很快就會展現。
不……不。
沒有用的。
沒有用的……我們不能就這樣……看著一切邁向毀滅。
我……不能接受。
毀滅?您是什麼意思?
你們從來沒有看過我們遞交上去的報告嗎?
舒爾茨舉起手示意康德暫停播放,詢問道。
什麼報告?
先進維度觀測站最近提交了四十二份報告。
第一份……《2753年11月20日-先進維度觀測站觀測報告》,由古斯塔諾·古諾爵士提交。
漂浮在舒爾茨身邊的光點明滅閃爍,像是在思考著什麼,隨即將一份報告數據提交到了舒爾茨身邊一同投影出來。
……先繼續吧。
你們從來沒有看過我們遞交上去的報告嗎?
什麼報告?
你看,果然你們根本不在乎這個……
……哦這個……您是說最近古諾先生和您提交的觀測報告嗎?
是的。
但這些觀測報告已經被科學聯議會確定為荒誕不經。
不……絕對不可能。
魯維很用力地嚥了一口唾沫,這個有些神經質的男人看起來更加緊張。
11月18號,古諾先生指示我們檢查了四遍艦艏的巡天探測器。
因為我們在艦艉的觀測站拿到的數據……明顯是有問題的。
但我和另外四個學士親自去檢查時,那些巡天探測器沒有任何設置問題。
所以到底是什麼問題?
十二光年外,我們……目標位置的那顆脈衝星……
它在宏觀尺度上的磁極電磁輻射束出了問題。
電子輻射出了問題?
這個……看這個。
魯維舉起手,從空間中拿出一份數據投影。
這是11月17號拿到的PSR-Z1975+2253的脈衝訊號。
那張被綠線分割出無數小方塊的記錄表上,一條細細的紅線在上面不斷地躍動著,時而如同暴雨狂瀾,時而又如同死亡般寂靜,時而又如同一位優雅的舞者,在小步舞曲和快探戈之間來回切換。
……你是說這份報告?
中子星發出的同步輻射不可能像這樣毫無規則,它們即便是宇宙中最極端的天體之一,也要遵循……最基本的物理規律。
說到這裡,這個神經質的男人臉上露出了一絲苦笑。
死亡之舞……
什麼?
那之後,古諾先生又立刻調轉了巡天探測器,檢測了另一邊我們從母港出發時的另外幾個脈衝星。
有典型的白矮星,也有中子星,都沒什麼問題,它們的頻譜週期仍然是正常的。
這說明我們的儀器毫無問題。
有問題的只可能是那顆星星,那顆……瘋狂的星星。
但這並不能成為古諾先生自殺的理由,也不能成為你企圖自殺的理由。
你還不懂嗎?
在我們的知識體系下,一顆星星不可能存在這樣完全無規律的脈衝訊號。
這就像……這顆星星就像一個真正的混沌系統,不斷地發生坍縮,再不斷地發生超新星爆發,可見光的頻率……
這就像是一顆肉丸子,上一秒還是一顆完整的肉丸子,下一秒就縮小成一個黑洞。
這相當於要在一個普朗克時間裡,將四種基本力完全改變,再將一切全都重寫,甚至連光速也像一根橡皮筋一樣,時而被拉長,時而被縮短。
這不可能。
而且,在我們的理解中,恆星坍縮成一顆緻密星的時候,角動量是守恆的。
也就是說,它的自轉速度應該相當快,不應該存在這種圓錐輻射區在一個區域內緩慢掃過又快速變換磁極到其他區域的情況。
我當然願意相信只有一種可能。
什麼?
……十二光年外的PSR-Z1975+2253可能並不是一顆脈衝星。
舒爾茨再次舉起手示意康德暫停播放。
那顆星星到底怎麼回事?
依照出發時指定的路線,PSR-Z1975+2253是一顆需要我們觀測的中子星。
我知道這個。
這顆中子星有什麼問題嗎?
我只能提取巡天觀測器得到的數據。
調一份昨天的觀測數據給我看。
好的……
舒爾茨身邊的光點再次閃爍起來,不過這次要比方才調取文件報告等待的時間稍長一些。
根據昨天的觀測報告……PSR-Z1975+2253的各項常數指標均維持正常,符合任務預期中的原定觀測目標。
這裡是詳細數據。
舒爾茨身邊展開一道寫滿了各項觀測指標和射電觀測圖像的高牆,這高牆上的那顆藍白色的星星,無聲地凝視著他。
數據都沒問題?
是的,符合我們的觀測目標。
嘖……怪事。
有一件事,我必須提醒您。
PSR-Z1975+2253隻是本次飛掠觀測任務中的一個潛在目標,或許我們不該把大多數的精力都放在它身上。
你說得對。
舒爾茨揮動手臂,原本那顆注視著他的星星便與那些成堆的數據和折線圖消失了,艦橋上又只剩下他自己。
就先這樣吧。
您還需要繼續審閱關於魯維先生的問詢嗎?
……先不用了。
我記得聯議會是安排魯維先生休眠了,是嗎?
是的,三天後,古諾先生將臨時性地代替魯維行使先進維度觀測站站長的職責,直到時機合適時,才會再次喚醒魯維。
這也是好事。
考慮到魯維先生會進入休眠,聯議會徵詢了他的卡波爾同胞的意見,伯奈爾女士也將在本地球年內結束與魯維先生的卡波爾關係。
凱瑟琳會再婚嗎?
舒爾茨無意之中使用了那個他從古代文獻上看到的詞彙,只不過對於他們這個時代而言,婚姻、家庭、生育和後代這種事,不過是一個極其簡單平常的卡波爾關係而已。
這取決於伯奈爾女士自己的意願。
很好。另外聯繫一下聯邦,考慮到古諾先生是在任期內自殺,讓聯邦那邊給他的家裡劃一筆撫恤金。
觀測站的人……肯定不喜歡被一個熟悉敬愛的人的「大腦」每天指揮著吧。
不過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明白了。
還有別的事嗎?
目前沒有您需要處理的雜事了。
那麼我來規劃一下後面的路程。
舒爾茨點觸了一下康德,一片巨大的星圖立刻顯示在他面前。
現如今他們正位於NGC185到M33方向的滑行航線上,而他們剛剛從天爐座矮星系方向上折躍過來,要在額定的地球年時間內完成這片區域的科考探索。
要帶領這批古板的學士們完成探索可不是那麼容易的事,也正因如此,聯邦給每一艘科考艦船配置的決策主體,清一色的都是軍人。
我們最快可以多久進入躍遷狀態?
計算了萊博維茨號被拋出時的偏移擾動,我們離目標航程存在2.87%的偏移指數。
因此考慮到維持全艦的時空連續性,躍遷引擎至少還需要冷卻5.7個地球日。
他們的彈弓精度還是不夠高啊……
這是可接受範圍內的偏移。
下一次執行躍遷的目的地設置在PSR-Z1975+2253附近,坐標我來設置。
我可以理解為,您要執行對PSR-Z1975+2253的科考任務嗎?
是的。
我們不一定需要將太多的時間浪費在這顆脈衝星上。
它本來也就是既定目標之一,執行吧。
明白。
對了,五天之後就解除魯維的靜滯冬眠。
我很想看看到時候他的表情……
明白。
那麼,除此以外,您需要在這五天內休眠嗎?
唔……
舒爾茨有些猶豫了。
該做的事都已做完,在躍遷引擎冷卻完畢的這段時間裡,他作為艦長也是沒什麼事可做的。
那我去睡一覺吧。
明白,這就為您準備。
舒爾茨揮了揮手,眼前的星圖便隨之閃爍不見,他又點觸了一下康德,原本浮動在他身邊的光點也逐漸消失。
他仍然摩挲著手裡那塊懷錶,凝視著十二光年外的那顆他即將見證的星星。
現在他要去睡一覺了,他這一次的旅程裡已經斷斷續續地睡過幾百年,但對他來說都不過彈指,這一次,也是如此。
?????
地球歷公元■■■,■月22日,19:36
?????,萊博維茨號,維生大廳
?????,地球歷公元■■■,■月22日,19:36,?????,萊博維茨號,維生大廳。
警告!警告!艦船速度異常!對稱性異常!動力系統異常!
偵測到引力波異常!偵測到光子讀數異常!
警告!警告……
鋪天蓋地的警報從休眠中強制喚醒了舒爾茨,他摸索著拉動氣密艙裡的閥門,帶著些腥膩味道的空氣立刻爭搶著湧進他的肺裡,這讓他不由自主地咳出了原本應該緩慢排出的休眠液。
咳咳……咳……
怎麼回事……
維生大廳本應燈火通明,可如今卻漆黑一片,只有不斷閃爍的警報燈光照在他身上。
康德。
他拍了拍休眠倉的控制面板,那個熟悉的光點並沒有出現在他身邊。
從休眠中被喚醒至少需要十幾分鐘來恢復肌肉組織受體,但舒爾茨靠著自己軍人的素養,雙手用力發狠,一個打挺從休眠倉裡翻了出來,站在地上。
他原本還以為自己會光著腳踩到地上可能有的碎玻璃,不過代替他預想中碎玻璃觸感的,是一種滑膩膩的液體。
舒爾茨想要藉著警報燈反覆閃爍的紅光查看自己腳下的情況,他失敗了,因為在這樣通紅的燈光底下,整個維生大廳,甚至只穿著襯衫的舒爾茨身上,也都是一片猩紅。
警告!警告!艦船速度異常!對稱性異常!動力系統異常!
偵測到引力波異常!偵測到光子讀數異常!
警報還在持續不斷地響著。
(要搞清楚狀況,得先去艦橋才行)
(好像動力系統也出問題了……)
舒爾茨摸索著到了維生大廳的氣密閥門,他回憶著接受過的訓練,找到了大門的手動閥——
軍人畢竟是軍人,換做是常人,剛從休眠中醒來,絕無可能扭得動這直徑將近一公尺的鐵質閥門。
救命!救命啊!!!
有沒有人?還有沒有人在!?
維生大廳外的通道也同樣漆黑一片,只閃爍著猩紅的警報。
只是在這通道裡,隱隱約約有一個人影。
保險起見,舒爾茨還是順著應急手動閥邊上拿起一隻扳手,警覺地叫喊了一聲。
誰?
是我!魯維!是我!
舒爾茨艦長!你還活著!
通道裡的魯維跌跌撞撞地跑到舒爾茨腳邊,一連摔了好幾個趔趄。
魯維學士!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瘋了……瘋了……
全都瘋了!
這個神經質的男人牙齒不停地打著架,嘴裡前言不接後語忽高忽低地念叨著。
什麼瘋了!
人……這些人……
還有這艘船!全都瘋了!全都瘋了——
啪!
為了讓魯維冷靜下來,舒爾茨不得不扇了他一個耳光。
冷靜下來,魯維學士!
船上的人呢?怎麼就都瘋了!?
然而魯維卻像是被什麼噎住了嗓子似的,不再說話,只是瘋狂地搖著頭。
該死……
在這樣的情形下,如果萊博維茨號真的失去動力也無法叫出康德,那麼他就必須去艦橋才行,這是他作為艦長此時最應該在的地方。
康德的電腦核心和引擎室也都在艦橋正下方,要想到核心室和引擎室,也必須從艦橋拿到授權卡。
魯維學士,你現在能走動嗎?
魯維點了點頭。
那好,站起來,我們現在去艦橋。
無論這艘船發生了什麼事,我都必須在那裡。
而且現在也無法喚起康德,去艦橋下方也能知道康德的情況。
魯維哆哆嗦嗦地從舒爾茨腳邊站了起來,舒爾茨也把手裡的扳手別在腰間。
跟緊我,視線太差了。
在漆黑的通道裡,兩個人一瘸一拐地向黑暗深處走去。
警告!警告!艦船速度異常!對稱性異常!動力系統異常!
偵測到引力波異常!偵測到光子讀數異常!
舒爾茨幾乎完全是一手提著魯維的領子,一手拿著扳手,摸索著從維生大廳到了艦橋。
他記得從維生大廳離開時大約是晚上七點多,到了艦橋時,已經是深夜十點了。
不過其實這時候也不能再繼續用地球歷的二十四小時時間制來衡量。
因為他們到了艦橋時,整個艦橋也是一片漆黑,甚至連窗外也是一片漆黑。只有艦橋正中的控制台上亮著一丁點的微光。
整個萊博維茨號像是被裝進了口袋一樣不分日夜。
可惡……
艦橋上的人呢?指令員呢?都哪裡去了!?
你問我……我也不知道啊……
舒爾茨抓著魯維一同撲在控制台上,檢查整個萊博維茨號的狀態並獲取授權卡。
常規動力室……遷躍引擎……
這些讀數就只報錯,到底怎麼回事?
動力室……現在在輸出?
不對,不應該啊……不是動力喪失了嗎?
輸出到哪裡去了,這不是都一片漆黑了嗎?
可是這個數據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魯維突然爆發出一陣尖叫,指著控制台對面。
在他們正對面的控制台邊上,顯示著一個猩紅色的難以名狀的影子。
噗,噗,噗。
救命,救命啊!!!!!!
噗,噗,噗。
那紅色的影子似乎被什麼東西束縛著,就只是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
這個噗噗聲就是從它的影子內部傳出來的。
這是什麼東西!
還沒等舒爾茨摸向腰間的扳手,那影子突然就閃爍到了舒爾茨身邊,在它想要穿過舒爾茨的時候,好像被什麼東西阻攔住了,眨眼間又立刻閃爍回剛才的位置上。
不過這一次它的下半身沒有出現在它該在的地方,而是出現在了離它上半身約摸五公尺遠的地方。
噗,噗,噗。
又只是眨眼的功夫,從另一側閃過來的「另一個下半身」「組裝」到了它身上。
不要,不要殺我……不要……啊啊啊啊!!!!
如果不是舒爾茨緊緊地抓著魯維,他現在肯定就發了瘋跑出艦橋去了。
好像是被魯維的話「嚇到了」,那影子黯淡了一下,卻隨即顯示出更詭異的樣子——
那是一個「人」。
準確說來,應該是一個把皮膚拽到內部,而把所有內臟和骨骼都翻出來,掛在外面。
淡粉色的胃,深色的肝臟和肺,乳白色的大腦,還有不斷抽動著的心臟,全都通過隔膜和繫帶連接在位於裡側的看不見的那張人皮上。
就像是捏住一個口袋的底把它拽出來,讓它的內壁成為外壁,外壁成為內壁。
一個健全人類所擁有的全部臟器,都像是用這種方法,被翻過來暴露在外,正常地發揮著功效。
噗,噗,噗。
這時舒爾茨才意識到,那是被暴露在外的心臟泵送血液時發出的聲音。
嘔……
噗,噗,噗。
一隻由血管和肌肉纖維編織起來的「手」抓住了溫熱而綿軟的「大腦」,另一隻「手」捂住了原本該是嘴巴而現在只是一個黑漆漆孔洞的地方。
魯維幾乎要被這駭人的景象嚇得暈死過去,卻又被舒爾茨緊緊拽住,不能癱倒在地,只能無助地乾嘔起來。
……有山巒在我們面前,我們就要登頂……
?
那個黑漆漆的孔洞突然開始發出濕滑黏膩的聲音,牽動著那根粉紅色的氣管上下蠕動著。
有大海在我們面前,我們就要征服……
我們無法得到什麼……但因為山和海就在那裡,我們才要去做……
舒爾茨強制自己鎮定下來,不動聲色地從控制台上拔下授權卡揣進口袋裡,搜索腦海中關於這段話和這個聲線的記憶。
但他一無所獲。
現如今,擺在我們面前的只有宇宙……
是時候,用我們的劍和犁在群星中開拓屬於我們的道路了……
我們將……奉獻一切……捍衛地球聯邦,捍衛人類權利……
讓我們的銀河……成為宇宙中照亮一切的燈塔……
讓人類……登上那個……無窮的遠點……
哪怕……只有……一個……
鮮紅而顫抖著的「人」逐漸停止了「說話」,氣管和身上的臟器也不再蠕動,像是一道煙塵一般再次黯淡下去,又回到最開始那個鮮紅的影子的狀態,也不再發出那「人類」的聲音。
它就像一個鬼魅一般站在他們對面,一動不動。
舒爾茨一隻手硬抓著身邊癱倒在地的魯維,一隻握住背後的扳手,一點點地從控制台往後退到艦橋門旁。
嘔……
這一路上魯維的胃裡已經沒什麼東西可吐了,他吐出來的胃液已經和地上原本濕滑腥臭的液體混成一片。
起來。
艦橋上已經沒有人了,去下面引擎室。
萊博維茨號的引擎室和電腦核心室都在艦橋正下方,而且幾乎是同一處。
名為「康德」的自律艦船超級電腦其實是一個三公里長寬形似魔術方塊的正方形機械結構,像一顆巨大的機械超級大腦,引擎室就懸浮在這顆超級大腦的正中心,就是它的腦幹。
從艦橋到引擎室的道路出乎意料地順暢,舒爾茨和魯維沒有碰到一絲一毫的阻礙。
每一道門都沒有因失去動力產生故障而無法開啟,只是越往下,那些黏膩的液體就越多。在艦橋上的時候,還只是啪嗒啪嗒踩在腳下的程度,到了引擎室,就已齊膝。
泛著幽藍光芒的量子遷躍引擎還在悠悠地旋轉著,似乎沒出什麼問題。
在引擎台上漂浮著許多圍繞同一個質點非同步旋轉的圓環,只有在艦船準備躍遷時,這些圓環才會同處於一個旋轉週期。
引擎看起來沒什麼問題,為什麼會能源供給出錯?
舒爾茨艦長,求你了……
魯維幾乎是央求地抓著舒爾茨的袖子。
不要……不要在這裡……
有好多東西,真的……有好多東西在說話。
什麼?
大腦裡有好多東西……還在往裡面鑽……滾出去!滾出去!
不……不要告訴我!
我不想知道!我不想知道!!
魯維突然爆發出和他瘦弱體型並不相稱的力氣,拿起身邊的一根撬棒朝著舒爾茨撲了過去,身強體壯的舒爾茨立刻扭身躲過了魯維瘋子一般的攻擊。
你在幹什麼!
不要,不要!我不想知道!
他拍打著引擎室裡那片看不出顏色的液體,依舊發了瘋似的拿著撬棍胡亂揮舞著。
孤立系統……不對!不對!!能量是守恆的……不可能!!
光速……光速不可能!光速怎麼可能是負值!!!
不……不……不要告訴我!!我不想知道了!!!
魯維突然間安靜了下來,低垂著頭。
魯維學士?
都晚了。
嗯?
我們已經到了人類能抵達的這個宇宙的盡頭。
我們不能再往前了。
光和能量也是一種資訊,但宇宙就是一塊黑板。
要修改、建立或者擦掉規律,對「他們」來說就是黑板上的粉筆字。
「他們」並不在這片凡塵之地,而是在更高的位面。
太遲了。
遷躍引擎突然旋轉起來,閃爍出瘋狂的藍色光芒。
也就在這個時刻,魯維在舒爾茨面前,融化了。
魯維學士!
他的身體像是一塊被放進沙漠裡的冰塊,先是出血,然後從頭顱,到肢體,再到內臟和骨頭,不分內外地,逐漸融化成一種無法區分的液體,化進舒爾茨腳下的黏液裡。
魯維就這麼在舒爾茨面前,消失了,總共這個過程不到五秒。
該死。
舒爾茨再次握住腰間的扳手,但他卻發現他身邊已經沒有能讓他拔出這最後防身武器的東西了。
只在眨眼,那些圓環又復位在一個相同的平面上,直直地立在引擎台上,如同一個急待命中的飛鏢靶。
噗,噗,噗。
剛才魯維融化了的地方,便生出一個和艦橋上相似的身影,閃爍一下之後也消失不見。
**的。
舒爾茨啐了一口,回看向遷躍引擎僵直不動的光量子規約環。
那些大小不一的圓環靜滯在同一個平面上,正中央的一個圓形的孔洞,彷彿一顆沒有瞳孔的幽藍色的眼睛。
舒爾茨知道在那個圓環正中存在一個質心,就是躍遷引擎能實際發揮時空連續性的地方,理論上講,每一次萊博維茨號都是通過那個小小的質心遷躍到其他地方。
那個傳輸無窮資訊的質心,就在這隻眼睛正中,凝望著他。
你來……
一個聲音也傳入到舒爾茨腦海中。
那神諭一般的聲音是從躍遷引擎裡面發出來的,就在那個小小的一點上。
你來……
就在這一刻,有什麼東西引領住了他,牽著他,走上那如同祭壇的引擎台。
他知道自己不能這樣做,這樣做違背了艦船的管理辦法和章程。
可是他無法拒絕。
你來……
這時候他已經站到了光量子規約環組成的平面正前方了,他面前的正中,就是那顆無法用肉眼看到的,極小的質心。
他的思維被神諭吸引著,他的手即將攀上神的手——
**的,不對!
他意識到自己的行為時已經晚了,他馬上就要穿過那些環了,一股溫熱的東西流邊他的全身。
你來!
康德?
他一頭栽進那圓環之中——
這個宇宙中最後一個人類漂浮在一片虛空的無底深淵之中。
他睜開眼睛,但一切還是一片黑暗。
然後他打開了身邊的開關——
在他面前的是一顆巨大的黑洞,星海在他身邊環繞。
他發現那些星星已經式微,而那大的令人無法描述的黑洞的吸積盤,也越來越大,甚至延伸出了好幾道吸積盤。
他環顧著星海中的每一個星系,那些熾熱的紅巨星早已黯淡,幾乎所有的恆星都已經是白矮星和中子星。
PSR-Z1975+2253……
他在星海中尋找著那顆星星。
不是因為他要這樣做,是因為他能這樣做,儘管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能在億萬恆星中翻找到它。
但結論只有一個——
這個黑洞……就是那顆脈衝星嗎?
是的。
一個輕柔而中性的聲音在無底深淵之上與他對話。
你是誰?
我是「他們」之中的一個,我負責觀察這個宇宙泡。
這個宇宙已經逼近冷卻。
但我才來到這裡一分鐘。
你們是用分鐘來衡量時間的嗎?
從那艘飛船抵達這裡,已經過去一百三十七個時間晶體。
一雙看不見的溫柔的手把一些排列整齊的線段放在他面前,每一條線段,都足夠描述十幾個星系的誕生和消亡。
你們這裡的光速太慢了,我撥快了一些。
我的船呢?
在那顆瀕死的星星裡。
聲音引導著他的目光投向那巨大的黑洞之中。
也就是掉進黑洞裡,沒了。
我還能看到那艘小小紙船的資訊膜,它還存在呀。你為什麼會覺得它不在了呢?
那個機械的頭腦也是,它也還存在著……只是慢下來的速度讓它變笨了而已。
就在舒爾茨面前,PSR-Z1975+2253的吸積盤突然閃爍了一下。
PSR-Z1975+2253原本應該是一顆脈衝星。
我只是剛才無聊的時候,在它身上塗了些即興創作。
有其他人在乎。
我沒有看到其他人。
我的船員們呢?
他們似乎不是很能受得了我撥快時鐘的結果。
在我發現的時候,他們已經是不可逆的基本粒子結構了。
但是他們的資訊膜還留著,和你的船一樣。
那聲音裡沒有一絲的憐憫和同情。
所以,這個宇宙……快要結束了嗎?
是的,只是我覺得你很有趣,所以把你留下來了。
你們這麼好心嗎?
我們不在意。
這裡就是宇宙的盡頭嗎?
這顆星星,就是這個宇宙泡凝縮的中心,你現在就站在終點上,起點會一點點向你走來的。
那顆黑洞的吸積盤又閃爍了一下。
一個模糊的人影漂浮在他面前。
人!人!
那裡還有人!
她嗎?她是熵的終點。她是特殊的。
喂!那邊那個!
舒爾茨努力地朝著不遠處的人影大聲呼喊,揮舞著手。
但宇宙沒有義務讓聲音離開,他的聲音最終還是落入那顆閃爍著死亡藍光的黑洞。
沒有用的。
她是這個宇宙泡裡最後的答案,但我不知道她的問題是什麼。
熵的終點……她能讓這一切都倒轉嗎?
不能,這個宇宙泡的毀滅馬上就要發生了,就在這個時間晶體裡。
也許……下一個宇宙泡裡,她還會在吧。
我是最後一個活下來的人類嗎?
是的,我說過了,我只是覺得你很有趣。
但你一直問問題的話,我也會覺得厭煩。
在這個時間晶體結束之前,你還可以問最後一個問題,或者提最後一個要求。
我們在處理宇宙泡的時候,實現星際航行的生命體,一般會要求看一看他們的母星。
不過一百三十個時間晶體之前,你的母星就已經是基本粒子了。
我可以用它剩下的資訊膜重塑它,展示給你看。
不需要了。
舒爾茨緊緊地盯著眼前那個漂浮在宇宙裡的「人」。
這就是宇宙的盡頭。
一切都已經結束,一切問題在這裡都沒有什麼回答的意義。
這個宇宙全部的資訊都迴盪在那顆吞噬一切直至吞噬自己的饕餮怪獸裡。
直到精神和意識,物質和能量皆盡消滅,時間和空間也隨之結束。
這個宇宙泡馬上就要結束了,你還可以問最後一個問題。
再也沒有更多的資訊,沒有更多的問題,沒有更多的答案。
我……是誰?
在劇烈的白光裡,舒爾茨又感受到了那股暖流。
他躺在沒有時間,沒有空間,沒有意義存在的深淵之底。
什麼也沒有,沒有聲音,沒有光,甚至連他自己也可能並不存在。
對不起,孩子
這是他聽到的最後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