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龍
11月9日,19:47,現在
夜航船九龍眾總部,地下掩體
大夫!大夫!
他們像是從地獄裡走了一遭,身上滿是傷口和分不清究竟是帕彌什還是血液的赤紅。
快點,來人!
他背上背著的那抹青綠也黏著那片赤紅。
這邊,位子在這邊,把人背到這邊來。
寒招彎腰放下了背上的人,那少女如同布娃娃,毫無知覺地被安置在了臨時鋪在地上的床褥上。
行了!快出去!
冉遺眾拉上隔離簾,她剛想把寒招推出去,卻發現這個九龍西北大漢的大腿也正不停地流著血,而他幾乎根本沒有意識到這件事。
嘖……快點,去那邊也坐下。
你們……趕緊救人啊!
她手術馬上就會開始了!你自己腿上的血都流了一地了你沒看到嗎!
啊……啊。
寒招怔怔地摸了摸自己大腿,這時候,他才意識到那從傷口中不斷溢出的寒冷。
去那邊,你能自己過去嗎……護工!
唔……
不用,我自己可以。
他的拳頭略微攥緊了些,但目光還是停留在冉遺方才拉上的隔離簾上。
你根本都沒注意到自己的傷嗎……真是。
護工!帶著這個人去處理一下……還有血清,血清呢!快一點!
我來吧。
一雙手溫柔地托住了寒招的肩膀。
你是……
我們是空中花園過來的……抱歉,來得有些遲了。
隧道盡頭的人影也越來越清晰。
神威,卡穆,跟著萬事去和這裡的醫生們交割物資。
注意安全,保持聯絡。
萬事,也辛苦你了。
……好。
萬事點了點頭,也朝著麗芙的方向走去,神威和卡穆也一聲不吭地推著運輸車了上去。
上一次踏足九龍……
露西亞站在自己身前,並不能看到她的表情。
嗯……
哎。
里相當少見地露出了愁容,那聲嘆息,也意味著一個無言的事實。
從一場戰爭到另一場戰爭,幾乎構成了灰鴉小隊的彼此對這裡的全部記憶。
你們來了。
從臨時支起來的救治帳篷裡鑽出一個人來。
這個平時高高在上的議員此刻身上的西裝沾著不少血跡,就連她的手上也沾著許多因氧化而變得深紅的血。
大約是意識到自己如今的狀況不適合迎接來客,她從口袋裡扯出一條也快要被染成紅色的手帕,簡單地擦了擦手。
只是無論怎樣,她都擦不乾淨那些凝固住了的血。
你看吧,果然,還是突擊鷹和灰鴉。
好了,現在不是寒暄的時候。
這邊。
杜衡指了指隧道另一邊的鐵門,示意我們進去,她自己則走向麗芙的方向。
麗芙小姐,萬事先生……麻煩你們了。
我們會盡最大努力的。
萬事接過麗芙遞過來的手套熟練地戴在手上舉在胸前,盡最大程度地維持著無菌狀態,隨即點了點頭,開始指揮附近的冉遺眾。
還好……傷勢不重,輕微感染,臟器都沒問題。
準備麻醉吧,代血漿一組,免疫血清兩組,血清立刻推一支。不行,血壓不好……出血量太大了,拿墊子來,床單也行,止血之後立刻奈米清創準備縫合……
這裡交給我,你去協調下一台手術,所有的物資應該都在神威那邊,出發之前已經按類別分好了。
好的。
麗芙迅速地扯上了白色的隔離簾,只和那個滿手乾涸了的鮮血的政客對視了一眼,便小跑著去另一邊接應冉遺眾。
將寒招和杜衡隔離在外面的這道白色的簾子,隔開了他們和裡面躺著的少女。
……你是?
我?
我是她的姑姑,應該……也算是患者家屬吧。
杜衡怔怔地看著那白色簾子,苦笑了一聲。
這條寬闊而又看不到盡頭的隧道裡,擠滿了傷員。
可幾乎聽不到任何抱怨,聽不到任何低吟和哭訴。
甚至連走過他們的腳邊時,最多只能聽到些許難忍的呻吟。
這裡和印象中收救傷員的地方完全不同,看不到絕望,看不到失落,也看不到恐懼。
只有閃爍在每個人眼裡的,無盡的怒火。
這片土地和這裡的人民,都已經承受太多的苦難了……
……你們好。
站在地圖桌邊上的人朝著這邊比了個手勢。
真沒想到會在這種情況下,以這樣的形式再次見面。
嘖……你是……
那個突擊鷹的隊長嗎?
是我。
變了不少啊,差點沒認出來……總而言之,歡迎你們。
他跟身邊的另一個九龍眾耳語了幾句,那九龍眾隨即轉身推門去了深處的另一個房間。
這一路上辛苦你們了。
你們是走空投過來的嗎?
進入九龍領空之後,你們的人引導我們的運輸機到了北邊一點的中心區。
那你們應該看到了地面上的情況了。
你們的防線已經收縮到最近的三公里了。
是的,因為……我們確實沒有什麼和這些異合生物作戰的經驗——
……抱歉。
方才那個九龍眾離開時的門再次被推開,走進來高矮錯落的三個人。
蒲牢,[player name],以及突擊鷹的隊長。
嗯,我還記得。
這位……嗯,蒲牢的姐姐,含英。
站在蒲牢身後的女性朝著自己和庫洛姆的方向輕輕頷首行禮。
哦……這位……算是含英小姐的朋友,舒爾茨先生。
站在含英身邊的機械體也同樣行了個禮。
如果不是含英姐姐的話……可能你們就看不到我了。
蒲牢苦笑了一聲。
好了,說正事吧。
嘲風咳嗽了一聲,這間作戰室裡的其他九龍眾默默地都戴上了耳機,繼續聯絡前線指揮作戰。
通訊恢復了一些之後,我們收到了九龍城內的聯絡。
衡璣……九龍環城的負屓,他也會參加這次作戰會議。
他把一台終端放到了桌子上。
……我在。
基本的情況……或許你應該再和空中花園的人陳述一遍。
你們來的時候基本都看到了,我倒是覺得不如讓你們自己說說,也許有我們不知道的事。
從海裡短時間內湧現出來的異合生物已經到了相當的量級。
不止如此,它們似乎有高度的協作性……好像在被什麼東西控制著一樣。
年初以來的目擊和作戰報告確實有這個傾向。
從海灘上蔓延過來的那些已經是如同潮水一般的數目了。
而且粗略看起來,那些異合生物的形態也維持在比較低級的層次。
不太一樣。
那時候的異合生物似乎是很單純地想要攻擊一切可以被攻擊的事物,而且也沒有嘲風所描述的那樣,具有明顯的目的和協作性。
也就是說,這一次或許是什麼東西造成了這一切。
有一個問題。
如果是庫洛姆剛才所描述的「想要攻擊一切可以被攻擊的事物」的話……
從剛才飛機上觀察到的情況來看,這些異合生物現在在極其有序地緩慢移動,沒有它們原本該有的瘋狂。
這個問題我們也發現了。
在我們奪回接駁橋的通信中心之後,尤其是在蒲牢眾完成撤離之後,那些異合生物就不再像最開始一樣瘋狂地向前推進了。
好像是故意的一樣……
但目前的結論就是,它們正在非常緩慢地向北推進,我們也越來越難以發起反攻和突圍。
有很多人……我們已經……無法再救援他們了。
他們已經錯過了最後的救援機會。
庫洛姆沉下臉,朝自己拋過來一個眼神。
天基武器,這是最終解決方案。
不,不行。
里搖了搖頭。
我們帶過來的物資裡也沒有定位天基武器的位域節點。
以天基武器的打擊範圍和打擊威力的話——
如果真的通過了使用提案,議會可能會將整個九龍環城都劃分在打擊範圍內。
嘁……他們還在想著曲和華胥的事嗎?
為什麼會這樣!?
如果議會進一步堅持下去,且局勢進一步惡化的話,天基武器打擊還是有可能實施的……我只能說有可能。
所以哈桑議長才會在臨行前囑咐我們,如果必要的話,希望九龍人能夠全都撤出去。
但是在沒有成規模的Ω武器和天基武器支援的情況下……
只有一個選擇。
桌子上的通訊終端忽明忽暗地閃爍著。
必須……重啟光壁。
氙氣燈昏黃的燈光如同一床溫暖的被褥,覆蓋在人們身上,與止痛藥和微弱的炮火聲的安眠曲,在人們不受控制而合攏的眼皮上打轉。
老馬怔怔地坐在這裡凝望著那塊圍起來的白簾子。
他想起幾十年前,他的父親去世的時候,他也是這樣,坐在一塊白簾子前面,一聲不吭地度過一個下午。
他不喜歡父親。他的父親到嚥下最後一口氣,都固執地像一塊鐵砣子,不肯向任何人低頭,也不肯再多說幾句好話,甚至也沒留下遺言。
恍惚間,一個人蹭著模糊的光影,坐在了他身邊。
……睡一會吧。
老馬卻像塊木頭一樣,沒有回話。
你……去看她了嗎?
老馬只是點了點頭。
我——
啊。
從他乾癟的嘴裡終於發出了一個枯澀的長音。
不,別說了。
我馬家……必須要有人活下去。
他好像透過那道白簾子,看到了那個躺在病床上沒了雙腿的父親。
必須要有人活下去。
沉重的鐵門推開又被合上,一群人從掩體裡的地下作戰指揮室走出。
原本躺在床褥上的傷員紛紛強撐著支撐起身子,投以無言的凝視。
我們……現在需要一批還能行動的志願者,執行新的軍事任務。
我。
我。
我。
微弱的燈光底下,一隻又一隻的手舉起。
這場任務非常困難,很可能……回不來。
我。
我。
我。
原本舉起的手沒有一隻放下,而又有幾隻手舉了起來。
我。
!!!
杜衡一把抓住老馬的衣服,想要阻止他舉起那隻裝了義肢的右手。
但他的脊背挺得直直的,就連杜衡用盡全力,也無法拽動他分毫。
嘲風注意到了高舉右手的老馬,卻無法回應他那如同鋼鐵一般的目光,只好把視線移向別處。
做好準備的人,去隔壁大廳集合。
人們無聲地站起,又無聲地走過,宛若一片移動的叢林,卻被更多的無聲的目光滋養。
老馬掙開了杜衡的手,走進那道隔著枳實的白簾子裡,停頓片刻,便頭也不回地走入那片沉默的叢林中。
就連嘲風和他身後的灰鴉與突擊鷹也沒有說話,也同樣沉默地跟著那片叢林。
直到那片叢林隱沒在轉角深沉的黑暗中,這隧道裡的每個人的目光無法繼續跟隨著他們。
杜衡也掙扎著從原本的座位上站起,人們的目光卻無法滋養她,只是炙烤著她,質問著她。
她踉蹌著走進那道白簾子裡,病床上安然地躺著那少女,身上滿是繃帶和注射著血清的針頭。
然而那少女的胸脯卻仍在起伏著,那微弱的顫抖也隨之傳入到現如今躺在她手心裡的一枚黯淡了的五角星的勳章。
那勳章上還帶著新鮮的赤紅的血,在燈光底下熠熠生輝,彷彿要將這勳章點燃。
……對不起……
政客枯槁的手握住了枳實嬌小的手,將那枚勳章包裹在兩個掌心裡。
……對不起……爸……
她的聲音微弱到無人知曉。
為什麼!為什麼不讓我回去!
我需要你維持九龍在世界政府裡的必要運轉。
可是墨鳶她都回去了!
……她已經在我命令她留在世界政府之前就動身回來了。
我無法阻止她。
那我也要回去!我的家人都還在九龍!
服從命令。
……為什麼……
假如這場戰爭人類終究無法取勝,就必須將希望寄託於未來。
空中花園還停留在軌道上,它還在世界政府手裡,雖然議會裡面早就爛透了,但只要空中花園還在,世界就還有希望。
所以……我命令你。
留在世界政府,登上空中花園。
……明白。
在那之前,我想先問一句。
我的家人……他們還好嗎?
熾翎和他的父親正在履行他們身為軍人的使命。
杜衡呢,他人呢!?
……他的使命……已經結束了。
…………
履行你應當履行的使命吧,「杜衡」。
……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