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育區北側樹林
B區域6號……這邊,小傢伙。
21號將終端螢幕上的電子地圖旋轉了450度,確定了正確的方位。
你是不是也覺得,現在這樣很麻煩?
21號筆直地朝前走,協作子機在她的腳畔靈活地蹦跳著,像一隻出門遊玩的小狗。
但是小傢伙的話,不直接從腦子裡跟你說話,你也能明白的。
「唔嗯,是這樣的。」
21號的聲音低沉下去,像是在扮演協作子機的機械聲。
到了,是這裡。
一個小時前——
喂,後面那個,好像是三頭犬裡精神狀態最不穩定的那個啊?
小聲點……我聽說,之前有一次任務,她殺光了周圍的敵人之後失去理智,連自己人也沒放過。
最後還是那位灰鴉的指揮官趕到現場處理她,才控制住了局勢。
啊?那清理部隊為什麼沒有把她正法?
據說上面有人在保她,三頭犬的,你懂吧,個個狠角色,不好說。
但是這樣……這樣不是置其他人的安全於不顧嘛?
誰知道呢,要是早知這個任務三頭犬全員都在,我才不願意來……
你不願意有什麼用,像我們這種普通人,指哪就得打哪,工具人的命。
她看過來了,別回頭。
21號的部分,完成了。
21號說著,高高舉起終端面板,給另外兩名同行構造體展示自己的數據界面。
馬上馬上!
對方二人察覺到21號靠近的腳步,如同被踩到尾巴的貓一樣,不由自主拉開了距離。
……
「不要靠近」,這種感覺並不陌生。
21號停下動作,站在原地等待忙碌的構造體完成手上的工作。
好、好了!
哦。去下一個地方。
……
21號站在測定點,將終端上指示的標定點與區域角標對準重合。
只需要等待幾分鐘,被遺漏的任務需求就會被補全。
相比於跟薇拉說明自己也弄不清楚的問題,或者找那兩名構造體興師問罪,查漏補缺反而是最容易的解決方法。
終端滴聲響起,21號操作螢幕,將數據結果傳到薇拉的專用信道。
嘿咻,這樣就好了。
21號,不去做多餘的事情比較好。小傢伙,你也這麼想的吧?
協作子機親暱地蹭過21號的小腿,合金製的外甲傳來熟悉的冰冷溫度。
嗯?小傢伙,快看,枯掉的樹葉。
喔,飛起來了。
協作子機的動作驚起了一片「枯葉」,它搖晃著從地上飄起來,沉沉浮浮地停到了不遠處的樹幹上。
小傢伙,它不是葉子。
21號湊過去,她伸出手,想要輕輕觸碰那翼微微顫動的蛺蝶。
最好不要動它,那孩子快死了。
伴隨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布料摩擦聲,一句沒有由來的回答從21號的頭頂傳來。
誰?
機體已經擺出攻擊的架勢,朝著聲音來向搜索可疑目標。協作子機在短暫的延遲後切換到戰鬥形態。
嚇到你們了嗎?
抱歉。只是很少看到有人在不飢餓的時候關心這些野外的生靈們。
陌生的少女慵懶地靠在樹幹上,她的聲音輕得像是那隻瀕死的蝴蝶,彷彿此刻如果有一陣風拂過,就會帶走她存在的痕跡。
陌生的服飾……除了在保育區難民身上常見的外披斗篷,她的身上再沒有更多貼近於21號認知的東西。
對方換了個更加舒適的坐姿,目光在21號和協作子機之間掃來掃去。
不是異合生物的味道……對方也沒有擺出戰鬥的架勢。21號緩緩放下了武器。
枯葉蝶現在很少見了,這孩子大概和你有緣分吧。尤其是最近,它們的蹤影幾乎完全消失了。
蝴蝶,一種蟲子,我知道。它要死了嗎?
嗯,和人類相比,它們的生命是很短暫的。而且這附近已經不是適宜它們生存的環境了。
哦,那我不碰它。
除了終端裡的影片,這還是第一次有人主動與21號討論那些只有紀錄片裡會出現的東西。
她不禁對眼前少女的身份產生了好奇。
那你是誰?你……也是構造體?
構造體……對,你們的話,確實是那樣稱呼的。不過在這裡,我的稱呼是嘉儂。
哦。21號,我的代號。
21號?嗯……
你是哪個小隊的?
我不歸屬於你們。
嘉儂從樹杈上一躍而下,靈活而安穩地落在21號面前,像是一隻輕巧的林獸。
我替保育區做偵察的工作,有時也幫忙做一些跑腿的事。作為交換,薩倫斯讓我留在這裡。
薩倫斯?
保育區的話事人。你不知道他嗎?
唔嗯,認人的事情,有隊長。
你也是來這裡進行任務的?
……你大概已經聽說了這裡失蹤了好些人的事吧。不過對於我來說,現在算是休息時間。休息的話,我待在這裡更舒服一些。
為什麼?
……
這是什麼,你的武器嗎?它看起來和別的機械好像不太一樣。
這是小傢伙。小傢伙,是我的同伴。
21號的聲音裡帶著些許驕傲。她很高興有人能夠與她一樣,感受到協作子機的與眾不同。
它可以做戰鬥之外的事情嗎?
那當然。小傢伙,跳舞。
協作子機有節奏地旋轉著兩側的平衡甲片,像跳踢踏舞一樣圍繞著21號和嘉儂轉著圈,最後特地停在嘉儂面前晃了晃頂部的接收線。
小傢伙能做到的事情可多了,跟21號一樣。
而且小傢伙不高興的時候,第一個念頭也是想捶打諾克提的屁股。
諾克提,是跟我一起的一個笨蛋大個子。
「哈盧伽」。
什麼意思?
群族的意思,你可以理解成家人。
哦哦,小傢伙,「哈盧伽」。
21號小聲念叨著這個陌生的詞語,唸出最後一個音節的時候,她的嘴角隨著發音不自覺地上揚。
「哈盧伽」,好聽。再教21號一些別的。
嗯?那……「辛卡」,簡單地理解,是森林的意思。
嘉儂沒有預料到對方對古老語言表現出的濃厚興趣。
她花費了漫長的時間逐漸隱藏起刻印在自己血脈中的語言,以提升和其他人的溝通效率。
在黃金時代末期,雖然長輩們口中無限的森林被規劃為了有限但仍舊廣袤的自然保護區,但族人們依舊使用舊語交談。
保護區的研究者們潛心學習她的語言,試圖和族人們進行對話。那時的嘉儂沒有想過,有一天自己也需要學習外面的語言才能生活。
而流浪的道路上,永遠不缺始料未及的人與物。
她仍然記得自己短暫停留的第一個保育區,那裡的人們將嘉儂視為帶有不詳意味的外鄉人——即使他們自己也並非來自腳下的土地。
「辛卡」,嗯,這個也不錯,但是還是「哈盧伽」好聽。
……
嘉奈利,你唱的真好聽!我還想再聽一遍,好不好嘛……
~連接並保護我們的辛卡~
~您庇護地上的身體,接納來自天上的靈魂~
~您種下並滋養我們的根須~
~您的低語由風帶給我們聆聽~
~您與我們的同胞分享喜樂與悲傷~
~請您永遠讚美我們~
~請您永遠指引禱唱著辛卡之歌的靈魂~
你真好!要是我也能唱成這樣,就不會被施內卡嬤嬤說了……
……
剛剛那是什麼,好聽。
故鄉的曲子而已,我也……我也很久沒有唱過了。
唱到了「辛卡」,21號聽見了。是說你住在森林裡?
怪不得你覺得樹上比較舒服。
和這裡的樹林不一樣。我的家鄉,曾經是一片看不到盡頭的叢林。
都是樹,會有什麼不一樣?
21號撓撓腦袋,協作子機也配合著發出疑惑的電子轉音。
辛卡大人,我們的森林,她接納著所有動物,空氣,水……在她的懷抱中,即使是暫時落單,也不會覺得孤獨和害怕。
我們能從腳下的泥土,風中的芬芳中感受到她。在我小的時候……
嘉儂頓了頓,沒有繼續說下去。
嗯?
沒有,說得太多的話,你可能就會覺得無聊了。
21號,不覺得無聊。你家有猴子嗎?21號在終端上看到過,他們可以在樹林裡當來盪去,還會在別人身上抓蝨子吃。
……猴子?在我們的語言裡稱呼他們為「坦昆」。
噢——那小狼呢?我經常在終端裡看它們,但是從來沒見過真的。
「撒西庇」,不過那些孩子們有自己的活動範圍,我也只見過兩次。正常情況下,幼年的多半都在族群的保護之下,不會單獨出現的。
和21號在螢幕裡看到的一樣。
你的樣子……和它們有些相似。你是撒西庇的信徒嗎?
相似?21號的耳朵和尾巴嗎?
只是因為必須在不完全像人的機體裡,21號才不會發狂。
發狂?
嗯,有時是因為看到隊長和諾克提倒下的樣子,有時因為頭痛,還有的時候我也不清楚,機體裡怪怪的,像是空空的,又像很重。
他們說21號發狂的時候會弄傷自己人。
總之,隊長給我申請了新機體。21號不可以發狂,不然會被報廢。
你的隊長和你說的大個子,是對你很重要的人吧。
嗯,和小傢伙一樣,他們也是「哈盧伽」。
那他們受傷的話,難過是正常的。不過確實如果傷到別的哈盧伽就不好了。
是嗎。唔……但其他的人,還算不上21號的家人。
嗯……羈絆的深淺確實是一種複雜的東西。
我記得坎戈爺爺教我打獵的時候說過,有一種被禁止的捕獵方法,是先從樹枝上捕到烈那的雛兒……對了,烈那是一種鳥類。
然後再設下陷阱,用孩子們的叫聲引來成年鳥。
烈那是一種很聰明並且能飛得很高的鳥,憑藉通常做出來的工具很難從地面捕捉到。
但是無論他們飛得多高,有多了解陷阱的危險性,卻仍舊會被孩子們的叫聲引回地面。
失去了成鳥的哺育,即使放生孩子們,它們也無法活到成年。所以這樣的方法是不被允許的。
辛卡之歌說,靈魂都來自天上。
如果沒有哈盧伽把我們的靈魂連接成一張貼近地面的大網,那落單的靈魂會不會飄得太高,太遠?
就像……現在。
……
抱歉,我不是在說你。忘掉最後的話吧。
21號,太陽快西斜了,我的休息時間結束了。
我要回保育區,你呢?
21號,走這邊。
你是要回保育區西側的軍用帳篷嗎?
那樣的話,從保育區旁邊的小路過去比走樹林這邊要方便一些,也更快。
到保育區之後我可以帶你過去。
好。小傢伙,走了。
21號招招手,協作子機靈活地挪動著圓滾滾的機體,躍過身前凸起的老樹根。
再講講「撒西庇」,你剛剛說看到過兩次,真正的「撒西庇」。
好啊。第一次見到那些孩子們,是在我七歲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