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极,对于大多数的人而言,那只是一块位于地球最南端,静寂而极寒的区域。
通过各种渠道得来的浅薄认识,并不能对这个地方构筑起完整而准确的想象。
唯有亲自踏及这个纯白的世界之后,才能深切地感受到自身的渺小。
自和比安卡一起来到南极,已经过去有一周的时间。
因为科考站的宿舍是两人一间的配置,出于节约空间的考虑,在得到比安卡的同意后,自己和她便分配到了一起。
作为临时的编外人员,考察队只能为自己和比安卡安排常规的工作。
但在大部分成员都腾出来修复提灯者号的情况下,维持这些日常的基础工作的人手就相当短缺了。
指定地点的气候数据监测;为运输物资的工程部队设置标识;以及简单的生态记录,诸如此类……即便技术含量不高,但重要性毋庸置疑。
而且,对于从未有过实地科学考察经验的自己而言,这些任务也足够有挑战性了。
某种角度上,或许比指挥构造体作战还要令人身心俱疲。
该起床了,指挥官阁下。
对于仍希望躺在床上小憩片刻的自己,比安卡有些无奈地曲下身子,轻轻摇了摇自己枕在额头上的手臂。
再这么耽误下去,今天的早餐又要在车上解决了。
作为世界上平均海拔最高的大洲,潜在的高原反应与极寒的天气,属实能将初来乍到的人折磨得够呛。
自己的身体素质虽然已经很优秀了,但说在短时间内完全适应这里的生活节奏,还是有些勉强。
指挥官阁下,最初怀着一腔热情,说要帮助考察队的,不是您自己吗?
他们对我们怀有无底线的信任,正因为这样,我们才需要一丝不苟地把这些事务做好。
比安卡神情严肃地说完,但语气随即又温和了下来。
不过,如果您真的感觉身体不适,今天就先在室内休息吧。
我会按照原定计划独自完成今天的考察任务。
不管怎么说,自己还算得上是个经验丰富的指挥官,如果仅仅因为区区的‘水土不服’而失态,可就把法奥斯和执行部队的脸给丢光了。
麻利地从床上爬起,简单洗漱完毕。在享用完比安卡为自己做的早餐后,和她一起坐上勘察车,前往今天的目的地。
工程部队的大部分人还在进行破冰船的修缮,考察队的大部队则预定要去采集陨石。
是的。南极是流星的多发带,这里的陨石储备非常丰富。
在人类还没能力进行星际探索的时候,在南极采集陨石是最经济也最简单地获得外层空间质料的途径。
据说,还有人在这里观测到了数十万年前巨流星爆发的粒子活动……
从外表可能看不出来,这里和宇宙的联系也相当紧密呢。
虽然只是临时的调动,比安卡在这几天却一直在做功课。不知不觉间,她关于南极的知识量已经达到了自己难以望其项背的程度。
或许是本身就对这方面的知识感兴趣,就连考察队也惊异她吸收新事物的速度。
确实,自从南极大陆被发现开始,就有这类传闻了。
可在黄金时代时,人类就用极地卫星对南北极进行了大规模的空间扫描,并没有发现有任何地外生命生存过的痕迹。
所以,我想,这目前只能是停留在科幻小说或影视剧里的设定。
真的遇到了……那就不是用‘有趣’就能形容的话题了。
如果真的能在地球上观测到外星人……那绝对会和帕弥什病毒的爆发一样,颠覆到目前为止,人类对世界的所有认知。
只是,考察队里,好像有几位莫名对这类传说相当执着。
或许,不知到哪一天,他们真的能发现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也说不定。
即使是一些听上去就不可能发生的无稽之谈,比安卡也会回馈以认真的思考。
褪下了清理部队的身份之后,这种无时无刻对他人保持尊重的态度,令考察队对比安卡的好感在数日之内就反超了身为‘指挥官传说’的自己。
理所当然的,他们中没有人不愿意将自己的见闻分享给她。
抛开少许的挫败感不提,这也是自己乐于看到的发展。
不过今天,我们还是脚踏实地地观察确实存在于南极的生物吧。
答案在问话未落之前就已经蹦入自己的脑海。
说到生活在南极上的生物,一般人能联想到的代表有且只有一个。
黑白相间的游禽在覆满雪的海岸边摇摇晃晃地行走。
时不时地趴下身子,张开短小的双翼,在冰盖上自由自在地滑行。
还没等勘察车靠近,自己的手便已贴在车窗玻璃上,目不转睛地盯着这群憨态可掬的小小生物。
指挥官阁下,您的眼睛怎么了?是进雪了吗?
下车之后,看到端着相机的自己眼眶里似乎有晶莹闪烁,比安卡有些担忧地问道。
虽然在黄金时代寻常可见,可对于连植物样本也严格用温室进行封闭栽培的空中花园而言,是不可能存在‘动物园’这种地方的。
有关企鹅的生物知识,现在的人们确实可以通过全息影像和图片资料学习得到。
可真真正正地,用双眼亲自目睹这群数百万年前就定居在南极的‘原住民’,却是仅属于数十人的稀有特权。
除此之外,自己心中或许还诞生出了一丝羡慕。
唯有位于人类文明死角的此处,才保留着未被帕弥什病毒侵蚀的净土。
这群企鹅们的生活,未因帕弥什出现而有任何改变。
不直面‘灾厄’也能生存下去,这本该是大部分人类应得的权利。而现在,人类似乎只能从这群无忧无虑的企鹅身上找到寄托。
从体态上判断,这群应该是帝企鹅,是南极企鹅里体型最大的一种。
最近是帝企鹅的繁殖期,在雄企鹅负责孵蛋的时候,雌企鹅需要迁徙到一片新的水域,为族群寻找食物。
我们不能打扰到它们的活动,这是自《南极条约》签订以来就一直遵守的惯例。
但是迁徙的整个过程,还是有全程记录下来的必要。
作为对比往年南极生态变化的资料,也具备相当大的参考价值。
我想……应该没有大碍。企鹅没有陆上的天敌,也不惧怕人类。
在它们眼里,我们说不定也只会被错认为体型大点的同类。
现在似乎是它们的休憩时间,放轻脚步,悄悄走近些吧,指挥官阁下。
掂起脚步,和比安卡一起慢慢地靠近企鹅群。
然而,就在快达到最佳的拍摄距离时,脚边突然传来一阵清脆的咔擦声。
那是比安卡的脚部装甲踩到薄冰上引起的碎裂声响。比安卡的新机体为了在各种环境下隐蔽行动而加装了空中花园目前最先进的吸声材料,但脆弱的冰面大概并不在设计者纳入的考虑范围内。
明明提出收敛脚步声的就是比安卡本人,此时的她脸上也闪过一丝惭愧的窘迫。
抱歉,指挥官阁下,我搞砸了……
好几只企鹅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可意外的是,它们并没有因此逃窜,反而一摇一摆地朝这里靠近。
最终,大约有四五只企鹅围到了比安卡身边,它们扬起自己黑溜溜的眼珠子,好奇地看着眼前这位深蓝色的人形。
指挥官阁下……这下该怎么办?
比安卡在下车前就卸下了机体身上大部分的武装,并不用担心自己的动作会伤害到企鹅们,她只是单纯不会应对来自动物的亲近。
指挥官阁下,现在可不是取笑别人的时候。
给别人取外号可不是个好习惯,指挥官阁下。
比安卡朝自己投来无奈的眼神。
算了……随您高兴。
哈……就当是那样吧。
不过,没想到它们一点儿也不害怕我……
这么类比下来,一直待在我身边的指挥官阁下,也跟企鹅没什么两样。
我是不是称呼您为‘企挥官’比较好?
……没想到还击来得这么快。
合照?
这台摄像机虽然是作为科学考察之用,但考察队的小队长曾和自己说过,如果途中遇到了想拍的风景或事物,尽管拍下来也没关系,这是他们一贯的做法。
如果没有这种兴致,他们也难以耐着寂寞,在这里连续驻扎上数十年的时光。
……我知道了。
在低头思索了一会儿,比安卡点了点头。
本以为她先会拒绝,没想到那么爽快地就答应了下来。
那么,麻烦你了,指挥官阁下。
她小心翼翼地半蹲下来,好让自己和企鹅同时被收纳进取景镜头之中。
企鹅们好奇地观察着比安卡,比安卡则被它们的一举一动所吸引。她缓缓地伸出自己的手指,即将触碰到企鹅毛茸茸皮肤的前一刻,却又克制地把手伸回。
但也正在此时,眼前的一只企鹅却突然张开它尖尖的鸟喙,咬住了比安卡的手指。
比安卡的机体自然不会因为区区企鹅的咬力而受伤,在意识到自己咬住了比石头还要硬的事物后,企鹅微微扭过头,似乎在表示自己的意外和不解。
噗……
即使是比安卡,在看到此景后,还是忍不住地轻笑出声。
而自己也抓住这个难得的瞬间——
嗯?
在她抬头看向自己的那一刻,在那无意间流出心房的笑意还未消散之际。
‘咔擦’,果断地按下快门。
面对自己突如其来的‘袭击’,比安卡愣了愣,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在确认照片的具体成像了。
指挥官阁下……一般来说,不应该先喊‘三二一’倒数的吗?
把相机递给我,指挥官阁下。
比安卡站了起来,笑着朝自己伸出手。
但这份笑容背后蕴含的情绪大概和刚才大相径庭。
我也没打算要删掉。
只是,指挥官阁下应该也想和企鹅拍照吧?
只有我享受这个待遇,貌似不太好。
被比安卡的提议策动,自己将相机交到比安卡手里,小小的兴奋让体温也跟着升高。
可,在自己朝着企鹅踏出第一步的同时。
嘎嘎嘎嘎~嘎~嘎嘎嘎~
它们就离开了比安卡的身旁,摇摇摆摆地回到了族群里。甚至还有一只因为跑得太急,在冰上摔了一跤。
简直就像看到自己接近后就落荒而逃了一样。
呵……
虽然只有一刹那,眼角的余光瞥到了比安卡的反应——她用手虚掩自己的嘴唇,失声偷笑着。
然而等自己转过头去,她又马上恢复到了平常的神态。
很遗憾,指挥官阁下。看来您被企鹅讨厌了。
她的语气过于一本正经,以至于自己甚至分不清楚这是嘲笑还是安慰。
呵呵,我想指挥官阁下应该不至于和动物置气。
看来只能等到下次了。
现在还是抓紧时间,拍摄生态记录需要的照片吧,耽误了任务进程可不好。
它们的休息时间似乎马上也要结束了。
在自己和比安卡搭建好正式拍摄所需要的器材时,企鹅们已经慢慢集结在一起,准备重新合流成大部队,朝下一个目的地进发了。
摄像与记录在有条不紊的节奏中结束,在企鹅即将离开此处的时候,自己和比安卡也开始整理器材。
然而,此时,自己的目光却被不远处的另一个孤零零的身影吸引。
一只企鹅脱离了大部队,它背着企鹅们的迁徙路线,迈着它缓慢而摇摇坠坠的步伐,朝远处的冰山群走去。
并且,丝毫没有折返的迹象。
……
考察队的队员们跟我提起过,在企鹅的迁徙期,这种现象会时常发生。
偶尔会有这样的企鹅,它既不前往食物丰富的冰原边缘,也不会返回自己的栖息地。
它会脱离队伍,朝着广袤的南极内陆一直前进。
也许会穿过无尽的冰原,翻过一层又一层的冰山。
但是,在这场数千公里的旅途之后,等待它们的唯有饥饿与死亡。
过去有人曾试着把这样的企鹅带回栖息地,但等人类离开,它们马上会调转方向,继续朝着冰山内陆前进。
关于这个……
比安卡摇了摇头。
环境恶化、磁场混乱、天敌、幼崽夭折……
有很多人提出过猜想。
但是,没人知道确切的答案。
为什么,要主动迈向确切的死亡?
没有同伴、没有食物、没有休憩。
没有犹豫、没有畏惧、没有退缩。
没有尽头、没有边界、没有终点。
认为求生意志是动物最大本能的人们,无法理解这样的行为。
我认为……它并不是在求死。
既然是按着笔直的方向,义无反顾地前进的话。
说明,它也是想追求着什么吧。
只是,那不是待在族群里,跟着其它企鹅一起就能实现的事情。
所以才会一个人踏上旅程。
比安卡抬起手,指向视线边界的白色群山。
说不定。
在那无尽的白色之后,有着它无论如何也想看到的事物。
这是仅属于它的‘殉道’。
其他人理解不了——我想,也没有关系不是么。
唔……
抱歉,说了很多不着边际的话。
我只是为动物的行为赋予自己想象的意义罢了……这也算是一种傲慢。
走吧,指挥官阁下。
她整顿好自己的情绪,朝自己挤出一个微笑。
停在这儿太久的话,要赶不上下一个任务了。
她这么说完,提着收拾好的器材,转身向停车的方向走去。
自己的目光,仍在那朝冰山前进的企鹅身上停留了一会儿。
明明那摇摇晃晃的姿态,一点也不像正在踏上一场没有归途的旅行。
端着相机犹豫了好一会儿。
最终还是决定,不拍下这一幕。
随后,将相机挂在脖子上。
开始追逐那个已经有些渐行渐远的端正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