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黑夜来临之际,人们才得以看到,在深空之上,存在着盈满宇宙的斑斓星流。
当太阳将自己的身姿隐去,人们才得以发现,在这个时刻都在膨胀的世界之中,存在着无数比太阳还要耀眼的遥岸之光。
碧绿色的光带宛如女神编织而成的裙摆,飘荡在无限延伸的星脉之下。
仅仅是抬眼向上看去,那游荡了数百万年,穿梭过无数星际空间的光粒,便找到了自己旅途的终点,在自己的两颗眼珠子里寄宿下来。
明明中间隔着穷尽人的一生也无法到达的距离。
却因为简简单单的一道目光,就能建立起如此奇妙的联系。
在这罕见的静谧无风之夜里。
从星空滴注而下的神秘光彩,仿佛伸出手来,就能轻松触及到一般。
不好意思,指挥官阁下,让您在这种时间陪我外出。
略带歉意的轻柔女声从身旁飘来,将自己投向夜空的视线勾回。
自己和比安卡正站在一块开阔的雪原之上,取暖装置的暖光照亮了比安卡的侧脸,和她映出星色的眼瞳。
和地球的其他地方不一样,太阳直射角的存在,使得南北极的大部分区域,会因季节变化而出现长时间的极昼极夜现象。
而自己和比安卡被分配到的科考站恰好处在极圈边缘,和南极圈内漫长的白昼不同,这里是南极少部分,能在冬季欣赏夜景的地方。
虽然黑夜满打满算只有五六个小时,真正能观察到星空的时间,或许连其中的一半也不到。
这些天来,似乎一次也没能在晚上外出呢。
停留在南极的时间已经超过两个星期,马上就要到运输机抵达的日子了。
提灯者号的修复也进入收尾阶段,再有半个月,想必就能投入常规的使用。
考察队的人手压力也随之减轻,小队长便决定让自己和比安卡,在这最后的时间里自由行动。
而在这天快入夜的时候,比安卡忽然向自己提出了一个建议。
两人便在深夜驱车到了这片空旷的高原,越过茫茫的白夜,寻找最适合欣赏星空的地方。
还有三天,我们就要返回空中花园,队长也没给我们分配需要外出的任务了。
虽然只是临时的队员,可以的话,我还是想帮他们到最后一刻。
毕竟,这里也不是用短短的十几天,就能不留遗憾的地方。
我也是……不得不说也是一个小小的遗憾。
但是,我想我们……不,我已经足够幸运了。
这半个月,是我在空中花园服役以来,不以‘清理部队队长’的身份示人的,最长的时间。
简直就像一直潜在海底的人,久违地浮上洋面,摘下面罩呼吸空气一样。
这副懒散的样子要是被部队的成员看到,也不知道会酿出什么样的麻烦。
所以,我很庆幸,这段时间是指挥官阁下待在我的身旁。
而且,如果比安卡的表现能称为‘懒散’,自己也只能在一旁沉默汗颜了。
我没有对自己的本职感到不满,不如说,我很高兴自己能加入清理部队。
有些事态,只有身处清理部队才能看清。
有些目标,也只有凭借清理部队的身份才能达成。
深海的游鱼,偶尔会好奇地追随从洋面之上漂泻而下的阳光。
但那只是持续一瞬的幻景,最终,游鱼的归宿仍是深海……抱歉,这个比喻也许有些不太恰当。
总之,现在在这里发生的事,对我来说,可能跟一场梦差不多。
等回到空中花园之后,我依旧是从前那个‘清理部队的队长比安卡’。
您也会把‘灰鸦小队的指挥官’这个身份,一直贯彻下去吧。
不过,在那之前……
就当是为这场梦做个收尾。
说到这里,比安卡微微闭上眼睛。
嘘……
面对自己的疑惑,她的手指抚上嘴唇,轻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快要到时间了……
再等一会儿就好。
就像是被比安卡话语中的魔力牵引着,在视界线的夜空之下,撕开一道乳白色的微芒。
那是夜幕的尾声,黎明的前奏。
绮丽的星河逐渐被昼光一扫而去,笼罩世界的暗色帷幕即将让出自己的舞台。
但就在夜与昼递交接力棒之前,
在夜星与曙光短暂共存的顷刻间。
细微的璀璨,悄然洒满了这片黑白交融的天空。
如钻石般的光芒,就这么漂浮在触手可及的大气之中。
考察队的人跟我说,按照今天的气温和湿度条件,在日出之前,很有可能会出现这种现象。
低空的水蒸气直接凝华成微小的冰晶漂浮在空气中,在阳光的照射下,就会呈现出钻石般的光彩……再解释下去似乎就有些煞风景了。
‘钻石尘’……是只会在黎明交界的情况下出现的,仅仅持续数分钟的光景。
用这个为南极之行画上句号,您觉得如何呢,指挥官阁下?
透过无数由水汽凝成的冰晕,比安卡青黄色的眼眸再次看向自己。
大概,平常的我绝对不会做这种事吧。
但唯有这个时候,还请满足我的一点私心。
这个地方,是从前从未有过,以后也不会再有的,仅属于我和指挥官阁下的圣地。
只要踏出这里一步,我们就会回到各自的道路上。说不定有一天,还会变成针锋相对的关系。
就像那天看到的企鹅一样……我和指挥官阁下,都有着自己所眺望的那座‘冰山’。
那是不论经历什么阻碍,都绝不可能放弃的愿景。
但是……
我还是忍不住,想在自己的心里留出一个位置。
这是永远不会同其他人一起经历的,您和我最初也是最后的回忆——我就这么擅自地认定了。
我会用它来铭记,这道无意间飘进黑夜的阳光。
就算是对您造成困扰,我也不会道歉的。
比安卡的语气中,满溢着不容妥协的坚定与执拗。
纠正……?
从怀里拿出这些天来一直随身携带的相机。
打开电源,旋转调钮。
在这短短数十天的考察生活中,自己用它大约拍下了有不下数百张照片。
其中的大部分都是和比安卡一起拍摄的,但也有数张,是自己离开比安卡,独自行动下的结果。
而那其中,蕴含着自己在这趟南极之行中所找到的,一直想同比安卡诉说的答案。
这是……
比安卡接过相机,在看到那小小的自带屏幕中所展示的相片数据后,就如同自己预想中的一样,她微微怔住了。
那是一群帝企鹅。
准确地说,是帝企鹅的大部队缓缓接近一只正独自在冰原上漫步的同伴,并与之合流的场景。
离群者和大部队,尽管路径不同,但它们想到达的,是同一座‘冰山’。
所以,这场旅途,绝不是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
身为执行部队指挥官的自己,要说与清理部队的比安卡完全感同身受,那便是一戳即破,毫无诚意的谎言。
可即便如此。
即便身处的是相隔最遥远的战场。
即便暂时必须装作陌生人一般,淡漠地互相越过对方的身影。
即使有一天,会怀揣着无法退让的理由让冰冷的目光交错。
即使某一时刻,需要以决绝的意志亮出彼此的刀剑。
即便如此,自己也相信。
在自己所憧憬的那个未来,那个自己会用一生争取的世界中。
在那片夺回了纯净的天空之下,她会等着与自己再次相遇。
……
听完自己的话后,比安卡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您还是一如既往,会说出一些无法让人轻易糊弄过去的话呢。
我们的道路,会在未来交错。
您似乎不只把它当作一个美好的遐想。
这份勇气,到底是多少人渴求而不可得的事物呢。
……真拿您没办法。
她像对自己意料外的倔强举出白旗一样,叹了口气。
话说回来,指挥官阁下。
还记得在运输机上,我曾经说过,我之所以会让您跟我一起行动,还有一个更为私人的原因吗?
那个时候,如果您继续追问,我可能也只会编出一些用于敷衍的借口吧。
因为,当时的我,连自己也无法理解内心的那份冲动,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
其实……直到现在,我仍然不是很能弄清楚。
但我已经不惧怕说出口了。
她做了一个深呼吸,将手放在胸口上。
那个理由……
可以说……没有吧。
回过神来的时候,那份申请就已经被交到指挥中心了。
我尝试了很久,想要去填补所谓的‘合理性’。
‘借口’虽然能说服所有人,却唯独说服不了我自己。
真稀奇……我过去曾放弃过无数次,只有这件事,想要放弃却那么难。
但是现在,应该没关系了吧。
那个‘理由’,也并非什么一定要找到的东西,不是么。
……
十分抱歉,指挥官阁下。
直到刚才,我还试着欺骗您……不,欺骗自己。
我找不到理由来粉饰自己,也不想找了。
如果真的要用什么去解释这份冲动……
我能回答的只有一句话。
就像那位有名的探险家,对他想攀登的世界之巅所说的一样,
因为……
您就在这里。
说完,她长长地呼出一团朦胧的白汽,原先紧绷着的身体也放松了下来。
哈……一直憋在心里的话,说出来之后,感觉整个人一下子都清爽了不少。
她清喉咙似的咳嗽了两声,恢复了平常的样子。
指挥官阁下,我知道您现在肯定想说些什么。
这里还希望您绅士一些,沉默地消化刚才听到的东西,可以么?
对了……
‘钻石尘’……就要结束了。
难得见到一次,指挥官阁下,不拍照留念吗?
夜与晨交汇的时刻即将过去,马上就要迎来完全的日出。
为什么?
回忆,不是指用胶卷或光学成像记录下来的事物。
有着钻石光辉的晶尘也好,比安卡的笑颜也好。
真心的倾诉也好,意料之外的吐露也好。
拍拍自己心脏的位置。
是么……
用相机摄下这即将逝去的一幕。
在按下快门的那一刻,自己似乎开始理解比安卡之前所说过的话。
确实并不是一切都需要通过某种形式去‘纪念’。
重要的瞬间、决不能忘记的事物。
在用现实的载体记录下来之前。
早就铭刻在人的心中。
自己不可能永远留着这台相机。
更何况,所谓回忆,并非是用照片就能全部承载的东西。
拍拍自己心脏的位置。
以后么……
真是的……这样做,不会显得您有些太心急吗……
阳光渐渐地,从海平面的尽头延伸过来。
但是,谢谢,还有……
我们约好了,指挥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