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輝行進者在奔跑,一直奔跑。他穿過了黑暗的戰壕,再次見到太陽時,一大片的紅光落入了他的攝影機。
遠方的地平線上,感染體猶如浪潮般湧動過來。浪潮一輪接一輪,超過地平線,超過他的探測範圍。
判斷敵方戰力遠超我方,能源嚴重不足,感染風險極高。
那,那你能打敗他們嗎……
……判斷結果:立即執行陣地轉移。
當他做出這個判斷的同時,正面一道火光正正敲打在他的裝甲上。深刻的疤痕顯露出對手已然不是那些在過濾塔邊緣遊走的普通感染體。
快,上來。
光輝行進者蹲下,雙手攤開,示意緯弦爬上他胸膛。他必須撤離這裡,避免被感染,也避免緯弦遭遇不測。
……天亮了,我們回去吧,指揮官。
撤離,但要撤去哪裡?沒有指令的情況下,光輝行進者只能自行判斷。此時必須尋找一個安全位置,把緯弦安置好。
——為什麼呢?
中樞內產生的句子,讓光輝行進者展開武器的動作微微停滯。
他已經完成了任務,並沒有繼續保護緯弦的必要。維克多許諾的所謂好地方也早已不復存在,即使守護下了她,他們也不知道要去往何處。
……
敵人並未給予光輝行進者更多思考的時間。一抬頭,數發子彈從他身側穿過。
嚓!指尖亮出的火焰光刃將子彈一刀兩斷。窩在他懷裡的孩子微微發抖。
光輝行進者在等待指令。
光輝行進者等不到人再給他任何指令。維克多已死,他身後只有一個什麼都不懂的緯弦。只有自己決定下一步對策。就像在戰場上一樣。
光輝行進者不斷回溯過往的履歷,試圖從過去找到答案。
>>>行進者日誌9950號。>>>行進者日誌9454號。>>>行進者日誌8741號。
我用了很多理由,把這真正的目的包裹起來。我告訴自己,如他們所說,發動這些戰爭,為的是和平……世界的和平。
——人類,在和平無憂時,會為了一己理想而挑起戰爭。
>>>行進者日誌8650號。>>>行進者日誌8454號。>>>行進者日誌7741號。
沒事吧……
不要放棄!我們不可能在這裡就結束!
——人類,在面對性命之虞時,會頑強奮力生存到最後一口氣。
>>>行進者日誌7612號。>>>行進者日誌7213號。>>>行進者日誌6321號。
按叔叔說的……人類不僅有鬥爭的欲望,也有和平的欲望。為死去的人們祭奠,也是和平才能完成的事情。
希望,這段錄音,可以為聽到的人,提供一些武力。還有……堅持下去的動力。
——哪怕死亡,人類也要將自己最後的遺產交付給生者們,為了讓他們能繼續鬥爭下去。
——人類,在血脈中銘刻著鬥爭。
他因這血脈而生,在這段旅途中見證了這血脈的表現。
但他已然失去了鬥爭的理由。
——那,再為自己找一個不就好了?
>>>行進者日誌9955號。
維克多背叛了自己所有的承諾,背棄了人類推崇的和平與同伴。
那,就由他來執行。
人類做不到的,人類背叛的事物,由他執行!
光輝行進者,撤離!
撤離。不再一往無前衝垮敵人的陣線,而是為守護己方陣線往後移動。
推進器不經預熱強行開啟最大功率,熱浪扭曲著大地,托起了他的身軀,將他拋向高空。
他從未執行過這指令,更遑論自主選擇這一行動。
感染體們的浪潮改變了方向,無數炮管對準他那高高的身軀,冒出兇光。
光輝行進者本該一直向前,完成任務,確認不再有更多敵人最後才離去。
狂風呼嘯著掠過機翼,下方密集的彈幕打在他堅硬的鐵甲上,火花四濺。但他專心向前,緊緊抱著懷中的生命,不讓一顆子彈穿越他雙手的壁障。
但是,但是。若是為了守護同伴,他便能夠——
鐵,鐵疙瘩!小心……
他便能夠……?
在緯弦的一聲驚叫中,光輝行進者前行的弧光被擋住了。
一架中型反偵察戰鬥飛行機藉著彈幕的隱蔽出現在他面前,被感染的紅光布滿了整個攝影機。
光輝行進者載入過無數戰鬥資料,千錘百鍊的反應與計算速度讓他及時調整了前行方向,側身硬接下了感染飛行機的致命一擊。
但他的手臂,也在這下躲避中被重創。
緯弦!
啊……鐵疙……
緯弦的聲音,與他殘破的手臂零件一起,在地心引力的拉扯下墜入大地。
轟!瞬時發射的炮管將近身的敵人整個轟飛。光輝行進者沒有確認對方的損傷情況,他迅速降低高度,以自己全部算力計算著那個孩子可能的落點。
回顧這一路走來的旅途,他始終被人類的鬥爭之血陪伴。
但在鬥爭之外,有個生命教會了他,人類除鬥爭之外,仍然存在著另一條血脈。
那條血脈讓人類相互陪伴。那條血脈讓人類仰望星空。那條血脈……讓人類學會為死去的人們紀念。
教會他這一切的生命,就這樣如一片羽毛般從他懷中飛起。
然後,悄無聲息地,落入了感染體的浪潮,彷彿水落入了水中。
……你能,打倒它們嗎?
在墜落的一瞬間,光輝行進者回想起孩子細細的聲音。
打倒它們。
為了和平?為了保護自己不被感染?為了繼承起戰壕裡那些人們的意志?為了保護可能被這些感染體威脅的人們?不,都不是。
僅僅是因為,同伴對他說出了這句請求。
……再次確認任務。
……不,這不是任務。
這是……同伴的請求。
光輝行進者,尋找戰略位置。
掃描地勢,覓見敵人稀薄的高地。光輝行進者停下了推進器,任由引力將自己拉墜。
墜落在目標高地上,沉重的身軀將感染的機械震飛,清理出了適合輸出的空地。
光輝行進者,最大輸出。
卸除所有防備,將算力與能源都全數注入到輸出模組。
巨大的熱能在他炮管中蓄力,機械體的身軀猶如太陽般熾熱。冷凝水散成的白霧蒸騰全身,彷彿給光輝行進者穿上了一層滾燙的鎧甲。
這層鎧甲未能披在他身上幾秒,僅下一瞬間,一輪炮火從他身周現出,為鎧甲鑲上了尖銳的利角。
瞬間,利角伸出,狠狠刺向來襲的感染體群!
刺角觸及的每一點,都彷彿向滾油中投入的水滴,爆裂的炮彈散出無數碎片,而碎片又再次被引爆,將爆破範圍擴散數倍。
這僅僅是第一輪攻勢。數秒冷卻後,不等感染體重聚成勢,光輝行進者身上又套上了另一層鎧甲。
輸出!輸出!輸出!
身後無人需要看守,自身也不再顧及防禦,盡一切可能輸出,蕩平對方。這是光輝行進者本該做的,也是他本來最希望達成的。
……但為什麼,他此時,沒有在期待自己達成任務的結果?
……火力傾瀉結束。確認敵方生存情況……無活動中個體。
不知輸出多久,炮管完全過熱,冷凝水蒸騰出的白汽逐漸散去,猶如下方諸多感染體逐漸凋零的戰勢般。
——緯弦!緯弦!聽到請回應!
光輝行進者迅速滑下高地,在感染體殘骸的金屬堆中跋涉,叫喊。
沒有回應。
或許那個孩子在落入的一瞬間已經被撕碎了,也或許她已連同整個感染體浪潮一起被轟作塵土。
他踏過無數感染體的屍骸,停留在緯弦掉落的地區。猛地蹲下,翻動起來。
自己在感染區內,是否有很大的感染風險?緯弦被那麼大的浪潮淹沒,不可能再生存了。
——這些問題,他絲毫不予考慮。只是動用自己僅剩的所有搜尋機能,尋找那個瘦弱的孩子。
驀地,他似乎覺得這一幕十分眼熟。
他在哪裡見過呢?在哪裡呢?
對了,在很久以前,那片戰場上,他見過同樣這般挖掘著自己手足的人。
哪怕世界都崩毀了,家園都已消失了,只要有同伴在,就能再站起來堅持吧。
所以哪怕面對侵略者,哪怕面對那麼恐怖的機器人,那裡的民眾依然會為他無意中救下了同伴的性命而對他道謝。
然而,他沒能像那個平民一樣,找到自己的伙伴。
生命需要陪伴。生命需要鬥爭。那因守護同伴而起,為與命運鬥爭而生的生命力,如同憑空燃起的鬼火般,飄無所依,消失無蹤。
一小時,兩小時……當他發覺自己已經重複搜尋了很多次同一個地方時,能源幾乎告急了。
讓他從無盡的搜尋工作中清醒的,是聲音接收器裡突然響起的嗓音。
咳咳,咳咳……沒想到這把槍居然沒威力。啊,錄音機居然還開著……
咳,都空了兩個小時了,反正大概誰都不會聽到這裡吧,那就說點讓人羞恥的事情吧。
其實……我在聖索拉亞教堂裡還留著一點回憶……那是我作為哥哥,作為孩子僅有的一根線。
那裡保存著我哥哥,還有我妹妹一起畫的畫。我現在都記得,裡面有多少張我畫的星空,還有哥哥他們給我加的星座和火箭。
在我下定決心接受戰爭販子的提議時,我將那些畫收了起來,寄存在教堂的地下儲物室中。
那是我與人間最後的一根線……在撤退之前,我曾執著於要找回那根線來。
但現在……算了。我馬上就要和他們在一起了……
再見了……我心愛的……
啪唦——
維克多對星空與家族最後的一絲眷念消散在槍聲與雜音中。
巨大的疑惑卻在光輝行進者主機中萌生。
任務出錯了。維克多所說的重要之物,不是武器,也不是緯弦,僅僅是幾幅畫。
——那,緯弦到底是誰?她要去的地方,到底是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