賽琳娜,我要告訴你另一個好消息。
我最近在撰寫的那幕劇,終於即將完成,準備開始彩排了。
我也有一個壞消息。
在完成這部劇前,我眼前卻橫著一片迷霧,一片我無法憑自己穿過的迷霧。
與之前卡殼的那次不同,我越是在這片迷霧中奮力前行,前方的路徑就越是曖昧不清。
所以……這次我求助了艾倫會長,希望他能夠為我手中這部戲劇指導一二。
賽琳娜,如果你看到了這部以你為原型的戲劇,你會如何作想呢?
當你在灰鴉小隊的指揮官面前,將那柄探針擁入懷中時,你……又是怎麼想的呢?
那一刻,你的心中,是否還回蕩著,小時候你曾對母親說過的那句話?
「犧牲背後,不應該只有痛苦,還有那直面風雨的勇氣,還有對風雨過後終將迎來和平的……希望啊。」
賽琳娜·弗洛拉,我誠摯的朋友啊。
請你告訴我,請你回答我。
請你用你那動人而美妙的歌聲,回答我吧。
你誠摯的,艾拉……
艾拉,你走神了?
啊……啊,非常抱歉。
年輕的藝術家眨了眨眼,閉上,又睜開。
眼前寬闊明亮的歌劇廳中,只有一位優雅的紳士坐在觀眾席上,聽著自己將手中捧起的劇本誦讀到最後。
沒關係,你剛剛已經讀完了整個劇本,我還正在回味之中。
紳士聳了聳肩,輕鬆化解了方才的尷尬。
我只是有點好奇,你每讀過一節,眼睛就會落到手邊的那一大疊信紙上。
信紙,這個時代可不多見了。那是你的靈感來源嗎?
也不能說不是啦……但或許應該稱作……故事原型吧?
嗯……個人經歷嗎?那我該收起我的好奇心了。
紳士用手杖戳了戳地板,臉上的微笑輕輕一動。
言歸正傳,你或許會很期待我對這部劇的評價。
嗯!Bravo!作為新手來說,真是一出特別的劇碼。
年輕的歌劇家,在尋找一位少女的過程中,與一群渴望著藝術表達的人們相遇相知,最終又被過去的自己所拯救。
尋找自我的旅程在歌劇中也算經典,但以這種方式展現,也是足夠新穎。
真不愧是艾拉,能想出這樣的點子。
當然,關於孩子心性的描寫可能有些過於想當然。但就初學者來說,這樣的瑕疵也算正常。
這可能是你在創作時不自覺表現出的習慣,將它記下來,下次寫完大綱時對照著看一遍,避免它吧。
謝謝啦,會長,不過你知道,我要的可不只是這樣簡單的評價。
劇本的修改是嗎?不用擔心,在聽你誦讀整個劇本時,我多多少少就明白了。
但是……在那之前,我想先問問艾拉,你想要的僅此而已嗎?你今天找我來聽這部劇,僅僅是想跟我探討這個劇的修改嗎?
嗯……當然不只是這樣的。我……還有事想跟會長說。
艾拉垂下頭,目光卻游離到了旁邊的一個人身上。
那個人躺在艙室中,兩手交叉在小腹前,雙眼輕闔,唇角勾著似有似無的微笑,流麗的長髮垂在身側。
……
艾拉嘗試著張了張嘴,叫出那個人的名字。
但她明白,那個人不在此處。
幻奏機體,無論看多少次,都是如此精巧動人。多虧艾拉的推動和設計,她才能出現在這裡。
艾拉把她帶到這裡來,是有了新的塗裝想法嗎?
哈哈,會長,沒有那麼複雜啦。
她在這裡呢……就只是……只是……
艾拉以毫不介意的表情說著,聲帶微顫,後半句話卻被壓在了虛空中。
——只是我希望她,能看到這一幕而已。
……哈哈,別緊張,我們換個話題吧。
艾倫淺笑幾聲,手杖在地上輕輕轉動了幾下,從觀眾席上起身,踱步到舞臺前。
最近沙龍裡的人都在討論你,說艾拉最近總是經常徹夜待在工作室裡不休眠,前來沙龍的次數大幅減少。
他們都說這不像你,但我想,你只是把平時對別人肆意揮發的熱情,凝聚到了一件事上。
這件事,就是你剛剛朗讀的《生花奏》,對嗎?
……嗯,沒錯。
艾拉的視線再次遊移向身側的機體,艙室表面的透明材料上倒映著她自己的臉。
那是一張帶著眷念與遺憾的臉。
……話說會長,你有聽過鯨魚的歌聲嗎?
這可問倒我了,我曾經借著考察的名義,架著探測機在海岸邊蹲守了好幾個星期,差點被凍暈了,卻從沒聽到過一次鯨魚的聲音呢。
嗚哇,為了體會藝術能做到這個地步,會長的傳奇事蹟又多了一筆。
但我說的歌聲,不是這個意思。
艾拉從腰間取出一個控制器,打開了自己便攜的工作室終端。
從控制器中響起了一段慢版的柔和詠歎調。
哪怕是經過無數天籟洗禮的艾倫,初聽時也微微一怔。
音調越升越高,那一瞬間,廣闊的大海似乎真的出現在他眼前。
女性的歌聲並沒有模擬真正的鯨魚,卻讓人一聽便領悟到了旋律背後的涵義。
——一頭孤單的藍鯨正擺動著自己的尾鰭,游弋在大海之中,它一次又一次地吟唱,歌聲回蕩在海溝之中,卻得不到任何回音。
詠歎結束,曲段未完,孤單的藍鯨最後也沒能找到自己的族群。
艾倫囁嚅片刻,想起了自己在哪裡聽過這段詠歎。
《第654號習作》……她未完成的詠歎調。
是,我手裡這份還沒有完成。
她說她還沒有看過真正的大海,所以還沒想過這首歌應該如何結尾。
要是哪天看過了真正的大海,她會將這首歌的後半部分譜寫完。
……就像這樣。
艾拉清了清嗓子,舉起雙手,突然發出了輕盈的一聲歌唱。
同樣是逐漸升高的音調,可那鯨魚游弋的方向驀然改變了。
艾拉在唱歌方面並沒有太多造詣,但僅是最普通的唱法,艾倫已聽出了那聲旋律背後的意義。
——那頭孤單的藍鯨,在向深海中墜去。它依然在持續吟唱,歌聲本該在越來越狹窄的海溝中持續回蕩,它最終會抵達一個由自己聲音織成的囚籠。
然而,那囚籠沒有如期而至,相反,越是墜入海溝,它的聲音就越是縹緲,連一道回聲都聽不見。
仿佛鯨魚沒有落入海溝,而是陷入了更深的……宇宙。
它的族群,它的同胞,甚至連與它相似的生命,都不再能尋見。
而它自己,也在空寂的重力中被撕扯。它的歌聲逐漸喑啞,最後連一絲悲鳴都難以發出。
曲調結束,艾拉停止了歌唱。
她給了艾倫片刻品味這聲詠歎的時間,轉而開口。
會長,您還記得紅潮行動嗎?
嗯,那次事件,是她的……
艾倫沒有把整個事件的終末說完,這個結局是誰都不願提起的。
艾拉也沒有接上這句話,而是自顧自地說了下去。
那次事件中,突擊鷹小隊的一位斥候記錄下了那時的感染體……塞壬的歌聲,用以資料比對。
在那之後過去了很長時間,空中花園的聲呐探測器,居然收到了意外的一段音訊。通過與過往資料對比,聲波形狀竟然與塞壬那時接收的聲音很相似。
這是……一位在執行部隊的朋友告訴我的。我動用了一些人脈,希望能獲取這段音訊……而最後我收到的,只是一段充滿雜音又毫無章法的音訊。
但我已有預感,這段音訊會是誰唱出來的。
我修復了那段音訊,這是考古小隊最基本的技能。
最終流入我耳裡的,就是這段歌聲。
艾拉說著,將控制器輕輕貼在耳邊,仿佛她再次聽見了那道虛無的鯨歌。
科學理事會的人告訴我,對聲源的探測和追蹤幾乎是不可能的。
一是因為音波衰減導致的定位誤差,雷達只能定位到一個非常籠統的區域。二是因為這類音波抵達這裡的時長問題。當探測器接收到這聲音時,那個發出聲音的人,可能已經移動了很久很久。
雖然沒法探明蹤跡,但我總會想,那個唱歌的人會是誰?那會是接收裝置的耳朵將雜音錯聽成了一曲鯨歌嗎?那會是某台空中花園未探明的機器偶然奏出的曲調嗎?還是……某頭殘留在地球上的孤獨藍鯨,幽幽發出的悲鳴?
技師們可能會給我各種推測,但我只會相信一個。
那是她的信號,她的鯨歌。
艾拉頓了頓,再次望了一眼身旁那個宛若沉睡的機體。機體的胸口上開著一朵金屬雕刻的鳶尾花,那是她為一場演出專程設計的裝飾。
會長,您或許會好奇,為什麼我要推動這個機體的開發?
那是因為,我想讓這聲鯨歌延續下去。我想用那來自地球的鯨歌,將她的歌聲續寫。
艾拉再次打開工作室終端,一張地圖展現在艾倫面前,上面點綴著數個圓斑,宛如在大地上肆意撒落的花種。
當那聲鯨歌的定位區域出現在一處時,我就不禁想像,如果她遊歷到了這個地區,她會經歷什麼?
她會遇到和善或陰險的人嗎?她會遭遇險惡的暴風雨嗎?
她會看到羊群所遊息的茂草的山坡嗎?她會看到生長著立金花和蒲葦的堤岸嗎?她會看到……狂風驟雨後跨過天際的彩虹嗎?
這些想像,這一路上沿途的風景,都成為了輸入幻奏機體裡的資料。
若是這段故事裡的她,能與在地球上流浪的她,走上同一段路,遇到同一個人。
那等她回來的那一天,她會知道自己身後一直有個唱著鯨歌的幻奏跟隨著。
她會知道,繁星中一直有個人,在吟著她的鯨歌,希望在那個她熱切憧憬的星球上,她能夠好好活著。
待許多年後,她再回想起這段回憶時,這段旅程都不再會是孤單的。
那時,她說不定會癡癡笑著,一邊和我討論描寫的人物弧光有哪裡不對,一邊改裝這台機體。
幾年前,我沒能救下她;現在,我也沒能在地球上找到那道鯨歌的行蹤;那我想至少許她一個美好的未來。
她在「哈姆雷特」中,留給了我一份靈魂。這靈魂的碎片告慰了我,那我也必須回以同樣的告慰啊。
所以,你選擇了以她的過去為題材,創作故事,是嗎?
在你沒來沙龍的這段時間,你訪問了好幾位認識她的人們。當前幾天你帶著那麼多問題找到我的時候,我就多多少少猜到是這樣了。
哎,真瞞不過會長啊。
是啊,她的思維總是那麼活躍,要想還原她留下的作品,總得跟人探討她在寫下這段故事時的想法。
讓我意外的是,深入瞭解過她的人中,居然有那位指揮官……啊不不,這個得保密,當我沒說,沒說啦。
言歸正傳,我以為我已經很瞭解她了,但真的她這麼多年來的心路歷程時,我真的……想緊緊抱住她,對她一句句訴說,我的心情。
我想告訴她,她曾經想看的地球劇院,現在已經在這裡有了復刻。
我想告訴她,她曾經撰寫的歌劇,現在依然有很多人翹首盼著再演,依然是她母親的驕傲,也是我的驕傲。
我想告訴她,她曾經修復的歌劇,現在被很多很多人聽著。
我想告訴她,她曾經……在那個孤獨空間站裡唱出的歌謠,現在終於被人找到……
我想告訴她,我看到了她的痛苦,她的堅韌……她那宛如風雨中飄搖卻不被彎折的精神。
但是,她不在這裡呀……那我還能做什麼呢?
那當然是……將這些心情投向故事中!
當那個鯨歌信號走向當年阿卡狄亞大撤退撤離點的遺址時,這部《生花奏》也就開始動筆了。
我把她小時候的事情進行了改編,以184號保育區為舞臺重演了一遍……但這次,我讓她作為角色,參與了自己的故事。
雖然雜糅了許多設定與想法,但劇中人物,大多有實際存在的原型。當然實際上演的時候名字會更改一下啦。
原型嗎……我猜猜,最明顯的一位,當然是她的父親,弗洛拉先生。他在藝術協會中也是位傳奇。
身居高位,卻因受藝術感召,自願投身戰場……最後光榮戰死。他的事蹟可能給了自己女兒非常大的影響,但同時,也對他的妻子打擊甚大。
弗洛拉夫人很長時間裡都是精神輔導室的常客,這種精神狀態……或許源自所謂的倖存者自責。或許這種自責與失去丈夫的痛苦交織,再施加到孩子身上時,就變成了對歌劇的否定吧。
對,那段時光裡,她過得非常壓抑。
但有一天,弗洛拉夫人突然停止了精神輔導,且之後恢復的狀況都很不錯。我第一次見到夫人時,她正在和一位願意接納她的先生一起,給自己的女兒合唱著搖籃曲。那時她看向女兒的眼神裡,絕對沒有怨恨與痛苦。
這一切,都是她自己爭取得來的。
之後她與母親談了很久很久,不知道她到底用怎樣的話語打動了自己的母親,但在那之後,她也被允許自由地學習歌劇了。
那一天,她「離家出走」到這座劇院裡,在她母親找到她時,以獨角戲的方式,上演了弗洛拉先生的遺作。
她那其實也不是第一次「離家出走」,但唯獨那次,她有了足夠的勇氣和話語,可以直面自己母親的困苦。
聽她說,這也多虧了一位觀眾發現了「離家出走」後在舞臺上獨自演出的她,給予了她指導。
雖然不認識那位先生或者女士……但如果他或者她能看到這幕劇,我也希望這段故事能替我致以謝意。
哈哈,如果有緣分的話,必定能看到的。
嗯……還有一位有原型的角色,會長想必也猜到了吧,是柏亞德先生。
即使是我見過眾多有才華的人中,他也是萬里挑一的那個。他創作的歌劇影響了很多藝術協會的作家,當然,也包括她。
我很驚訝,作為黃金時代就小有名氣的劇作家,他居然被埋沒在軍隊中——啊,不對,他跟我強調挺多次了,這絕不是埋沒,而是他自己的意志。
我費了一番功夫找到他,與他講述了這段故事……而他在看完賽琳娜寫的劇本後,也同意在閒置時間協助我的創作。嗯,我能完成這部劇本,也多虧了他的幫助。
而這位柏亞德先生,也是你在劇本尚未打磨完全時,就找我來的原因之一,對嗎?
艾倫在恰當時間的插話,讓艾拉一滯。
從艾倫來到這座劇院,聽艾拉講述故事時,艾拉都像是一隻跳脫的白兔,只是自顧自地奔跑,向前推進話題。應對這樣的白兔,艾倫也拿出了引導員一樣的態度,他時不時與白兔並行,應上幾句,卻不阻擋白兔的腳步。
現在,這位引導員,先白兔一步,在她面前插上了籬笆,及時矯正了白兔刻意想忽略過去的道路。
哈哈……還真是,什麼都瞞不過會長啊,我還真有點不想提到這事兒呢。
藝術家都有一雙敏銳的眼睛,在這方面艾拉也是佼佼者。
這也不難看出來,從最開始的故事中,我以為這是以她的故事為主要線索的故事,但在故事中,卻缺少了許多對她內心的表現。相反,柏亞德的存在反而顯得突出了。
這樣的安排並沒有不妥,但唯獨不像是初學戲劇的艾拉會有的風格。
艾拉歎了一口氣。
嗯,是的,這不是我的風格。但我卻盲目地衝向了這種風格。
我曾以為我絕不會有這種感觸。但第一次嘗試創作這樣的故事時,我卻被一種感覺深深地淹沒了。
這種感覺,唔,要是她的話,會將其稱作……
艾拉舉著一隻手,在半空中猶猶豫豫地揮動少傾,像是在用那只手努力從意識海中挑選那個合適的詞,又似乎是已經找到那個詞,卻遲遲未能將它道出口。
迷茫吧。
半晌,那隻手垂了下來。
對,迷茫,迷茫融化在我每一筆顏料裡,落在我寫下的每句臺詞中。它們從畫布上溶解,從劇本上脫落,順著畫筆流向我的胳膊,在我手上結成了塊。
我不是沒有過不知如何動筆的時候,但我從沒想過有一天,我居然會對自己的畫布與劇本感到如此陌生,我甚至沒法想像這幅畫,這部劇完成時的樣子。
我揣測了很多次她的想法,她在《阿卡狄亞大撤退》公演那天究竟遭遇了什麼,而她又是因為什麼走上了戰場。
最終,我把她的心境歸結到了「傲慢」上……我是如此猜測的。
可真相真的是我想像的那樣嗎?他們的故事,他們的感悟……我真的體會到了嗎?
我會不會只是憑自己的一廂情願,把一切都導向了我想要的結局?
每當我走到畫布前時,這種絲毫不像我的想法就一直冒出來。
我逐漸看不清,故事中的她,到底懷揣著怎樣的想法。
所以,我迴避了她的心靈,只是讓故事的主角盲目地推進故事。
我也想求助於柏亞德先生。但剛剛才得知,他最後的一次信號,也斷在了保育區附近。那個保育區……正是184號保育區,阿卡狄亞大撤退的遺跡附近,也是那聲鯨歌最後的所在處。
在得知這消息的一瞬間,這種名為迷茫的感情,一下倍增了。
唉,老實說吧,完成這個結局後,我被這種迷茫的感情困擾了好幾天,卻連一次修改都沒能動筆。
這樣的停滯我可受不了,再不找人說說話,我的靈感就會枯竭的。
所以,會長,快說些什麼吧,我再也不想待在一潭死水裡了。
說出這句話的白兔止住了腳步,佇立在舞臺上,向艾倫伸出手,懇請這位引導員能在草叢中為自己指名方向。
而艾倫,早已有了答案。
那麼,就讓我以這篇故事中的片段回答你吧。
劇中的弗洛拉與她的父親,柏亞德,還有她,都沒看清所有的真相。但真相本身並不是他們最初行動的理由。
他們最初走上自己道路的理由,是感動,是從故事中得到的,震撼心靈的感動。而這份感動,又是經另一個人之手創作出來,展現在故事中的。
這份感動,才是促使他們行動的重要原因,也是他們真正行動起來的原因。
這同樣也是艾拉你創作這份故事的原因,不是嗎?
唔嗯……
你走訪了認識她的人們,知道了她的故事。如果我沒猜錯,你在創作過程中,大概也把這些故事記在心裡,將每個時間節點的她都細細地端詳過,思考過了。
你走過了她走的路,瞭解了她充盈的心靈。你知道她會因為怎樣的壓力而迷茫,也知道她迷茫時,飄搖時會如何堅定下來。
你說,你在盲目地讓故事中的她推進故事嗎?不,不是的,你讓故事中的她有了充分的活力。
如果只是一個奔向美好結局的故事,那故事的結局只會是兩人進入劇院,救出弗洛拉,僅此而已。
但你卻安排劇中的弗洛拉與未來的自己針鋒相對,雙方互相啟發,互相釋然。我想,如果她能見到過去的自己,大概也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可能這樣過去與未來的自己相互碰撞的故事,不會在現實中發生。但你已經讓每個人物都有了靈魂,你創造的角色們,都表現出了真正的自己。
或許你沒創作出完完整整的她,但你也清楚,完完整整的她本來就不該被塞進作品中。
這就足夠了,他們的心思,能讓你表達這份感動,就足夠了。
我想,如果她在這裡,也一定會這麼說的。
「你早已創作出了你最開始想要的那個作品呀,艾拉。」
……是嗎。
會長,我可以稍微失禮一下嗎?
請便。
在艾倫讚許的點頭中,艾拉緊閉著唇,做了一個深呼吸一樣的動作。
她所說的失禮,不僅是為自己要中斷對話,還為自己接下來需要營造的環境。
艾拉揮了揮手,幾個手勢下,劇院的燈光隨她的指揮順次熄滅,黑暗一步步跨過了觀眾席,邁向舞臺,卻止步於舞臺中央的一束光下。
艾拉正站在那束光中,好像那束光是由她發出的一般。
艾拉歷來很擅長把陌生的環境構建成自己的工作室,而黑暗中獨留的一束光,恰好為她開闢了一個狹小,卻利於沉思的工作室。
如果觀眾席上坐著別人,出於禮儀,艾拉都不會這麼做,突如其來的黑暗到底是會令人無所適從。
但艾倫似乎早已習慣艾拉的這種做法,不僅沒有面露不快,反而用有些欣賞的目光,望向舞臺上迎著聚光燈端正站立,頭顱微微揚起的白兔。
呼……
艾拉沒有長久凝視這片黑暗,而是循著黑暗中露出的星光,將目光投射到劇院的落地窗邊。
滿窗的繁星映入了她的眼中。
曾幾何時,艾拉望著那片星空,只覺得繁星璀璨亮眼,卻又有點無聊。
因為那些星光離她太遠了,能落到她眼裡的,就只有一束光,而那束光又是不知道多少年前發射出的。
那些恒星,將自己燒得熾熱,把思緒的光子四面八方地投向深空中。
光子的旅途如此遙遠,如此漫長。它們在冰冷中持續前行,不知多少歲月,直到它們撞在某個實體上,將恒星僅此一刻的模樣映照在上面,便被反射打散。而此時,那顆發出光芒的恒星,可能已經冷卻,死去。
那些星星會期待自己發出的光有所回應嗎?那些星星的光芒有可能得到回應嗎?
此時此刻,再凝視這無數道寂寥的光,艾拉沒來由地感覺到一股慶幸。
與它們相比,自己投射光芒的對象與自己相隔如此之近,幾乎是緊貼在一起。
她投射的光,就在那顆藍色的行星上,輕聲唱著歌。
她創作出了這個故事。這個凝聚了她靈感,讓那名少女鮮活地在其中活動的故事。
她思念的星光,已然投射向地球,終有一天能夠落入那個人的眼中。
終有一天,那會是多久?明天?下個月?幾年後?艾拉不知道。思念的星光縱使不用跨越幾千幾萬光年的距離,卻要跨越不知長短的時空。
想到這裡,艾拉驀地舉起手。隨著她十指輕揮,工作室終端再度被喚起,全息畫面展現在她眼前。
隨手劃去那個鯨歌的軌跡圖,從另一側滑向她的,是少女站在花叢中,對著此處嫣然微笑的畫面。
賽琳娜……
恍惚間,她喚出了那個少女的名字。
花叢中的少女,在對她微笑。
一如那名少女離開時,對她如此微笑那樣。
這是她離開時僅此一刻的光照。艾拉掬起了這束光,將它折射回了那個星球。
那個在地球上緩步移動,輕聲吟唱的恒星,究竟要何時才能見到這束光?
那時……這兩顆彼此照耀的恒星,還會是如今的模樣嗎?
——時間差距嗎?嗯……那樣或許會很遺憾。但那些消亡的文明,也必定會留下自己的痕跡。另一方的文明有很長很長時間,可以觀賞那些痕跡啊。
——只要我們還在注視,這些藝術的光芒還在宇宙中穿梭,那終有一天,我們就能夠相遇的。
一瞬間,故事中艾拉撰寫的臺詞,驀然在她心中迴響。
為什麼?明明是自己寫的臺詞,為什麼卻是直到現在,才知道其中真意?
在星空與畫面間徘徊的目光,不經意間落到了旁側那個宛如淺眠的少女身上。
……哈哈,是啦,因為那不完全是我寫的嘛。
那個少女恬靜的笑容,告訴了艾拉答案。
是啊,因為那臺詞,並不完全經由自己之手。
那是回憶中的她,藉自己的手寫下的,她的話語。
艾拉的手指落在終端上,觸碰著自己的畫作。一瞬間,彷彿透過畫面,將手伸向了千萬公里外的那束花叢。
——如果不知距離,那恒星會一直持續地發亮,直到能夠照向那個對象眼中。
只要有人類存在,只要有人的眼睛在看,這光芒就將長存,予思念以綿長的生命。
艾拉再次做了一個深呼吸的動作,舉起手。
輕柔的燈光再次開啟,艾倫帶著期許看著她。
……謝謝你,會長。
我感覺好多了。
回應引導者的期盼,白兔露出了自信的笑容。
對,就是這笑容,你終於找回之前那個狀態了。
按沙龍那些人的說法,該怎麼說呢,嗯……對啦,」露出這笑容的,才是直白不迷惘,在畫作裡把自己全部展示的艾拉小姐!「
哈哈哈哈,不行了,會長這語氣模仿得太傳神了。
打磨完這部劇本,我也會去沙龍露臉了。要是會長見到沙龍的大家,就麻煩會長幫我向他們致意啦。
榮幸之至。
嗯……除此之外我也有別的問題要考慮,背景故事要怎麼做呢……發放到觀眾的終端上自由取閱嗎……
對了,我想到了,得用更巧妙的方式……
啊!我靈感來了,先走一步囉。謝謝你啦會長,那個機體待會我還要改造一下,就先放在這啦。
艾拉三兩步跳下舞臺,飛快地衝出了劇院,那裡有她真正的工作室。
望著如兔子般遠離的背影逐漸離去,艾倫收起目光,將視線落在了眼前的舞臺上。
在很多年前,那個舞臺上,站立著一位少女,對著無人的劇碼謝幕。
在幾年前,這個舞臺上,上演過少女作為歌劇家的第一齣戲劇。滿堂喝彩下,少女獨自面臨暴風雨。
在幾天前,這個舞臺上,藉由戲劇機器,少女留在這裡的靈魂傾訴著幻想的宣敘調。
在幾個月後,這個舞臺上,或許又會有另一出小小的音樂劇會在這裡上演,講述另一位少女的思念。
呼……還真是不經意間就回想起以前的事情了。
艾倫朝舞臺淺淺笑著,吐出的話語輕而縹緲,像是在對一個跨越了數年時光,仍然留在自己身邊的神秘幽靈低語。
小時候的賽琳娜……在這裡遇到她的時候,我也不是個成熟的劇作家,說的觀點也不怎麼站得住腳,但沒想到會就這樣點燃了她的熱情。
一瞬間,艾倫感覺自己回到了多年前的花叢中,自己也像一隻兔子般,在草從上肆意奔跑,身後緊跟著一位不疾不徐的引導者,眼底蘊藏著和自己現在眼中一樣的光。
哈哈,無心播下的花種,不經意間已經長成了成片的花叢啊。
弗洛拉先生,把我帶上這條路的您,見到這片花叢,會怎麼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