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看哪,看哪!」
「看那離開的飛艇,那上面載著我的同胞。那上面的愛不計其數,那上面的美夢難以估量!」
「它正在遠去,帶著我的希望!」
「再見了,我親愛的同胞。」
「願你們的未來,充滿愛和光明。」
弗洛拉坐地上,對著賽琳娜伸出手。
那是彷彿邀請共舞一般的姿勢,也是劇中主角在謝幕前一刻的動作。
她堅持了很久,很久,甚至表情都沒有變過。
她不希望這齣戲落幕嗎?賽琳娜猜想這幼小的心靈中必有一股執拗,能讓她度越過乾枯的沙漠,來到這廢墟中,強撐過輕度感染的痛苦,不停上演同一齣戲。
必須得小心地維護這花蕊般稚嫩卻又堅韌的心靈。
賽琳娜這麼想著,也維持著對手姿勢,就此僵持。
僵持,僵持……
嗚……手臂要酸了啦,怎麼還不謝幕?
小聲的嘀咕讓賽琳娜很快明白了,弗洛拉並不是在表達她的執拗,而是單純地認為在謝幕前,演員都不能動彈。
……嗯,《阿卡狄亞大撤退》最後一幕的演出就此結束,感謝您能觀看到這裡。
賽琳娜做了一個拉幕布的動作,儘管沒有幕布真正落下,弗洛拉的緊繃身體也一下放鬆下來,肅穆沉痛的表情也霎時化作欣喜。
哇……太棒啦,太棒啦。雖然有很多臺詞不記得了,但能演完這樣一整幕劇,感覺竟然這麼暢快!
謝謝你,大姐姐。你是我的第一位觀眾!
我要向你……致以……謝意。這樣媽媽也……
她的話語驟然嗚咽下去,小小的身軀與那聲音一併垂落。賽琳娜及時在她暈倒在地前托起了她。
紊亂的呼吸與感染表現,再加上饑餓與寒冷,終於在演出慾望得以釋放的一瞬間完全爆發出來。
賽琳娜及時給她注射了血清,用便攜水袋小口小口地餵給她清水。
哈……唔……
弗洛拉……你現在需要休息。
是……是哦,現在,可以休息了。
女孩的聲音微弱,但依然帶著欣喜。
那,那,大姐姐,你跟我一起演完了這場歌劇的一幕……能讓我……聽聽……您的感想嗎?
嗯……你的演出也很完美,謝謝你能完成這次演出。
是嗎……那就太棒啦。媽媽要是看了這樣的表演,她會……釋然嗎……
孩子的執著,可能會遠比成年人要更加頑固。
為了消解這份執著,賽琳娜已經做好了準備。
……其實,關於這部劇,劇本還有後續……你想知道,這個故事真正的結局嗎?
聽到結局時,弗洛拉原本灰暗的眼睛再度放出了光。她發紫的嘴唇甚至沒法動彈片刻,但賽琳娜已然得到了她的回答。
賽琳娜一手托著弗洛拉,另一手操控著終端螢幕如紙冊一般展開。
她輕聲念誦起了一段故事,就像她在這保育區中給孩子們講的故事那樣。
《阿卡狄亞大撤退》的真正結局。
這個結局沒有改變前面任何劇情,卻否認了幾乎整部劇的主題。
留在地球上的士兵,瀕死之前,對已經離開地表的人們,獻上了祝福。
了無遺憾的死亡、無悔的付出、對未來的祈願,他的生命與戲劇一同迎來了完美的謝幕。
——如此種種,不過是活下來的人們的幻想。
活在天空中的人們,讚頌著犧牲者們的崇高,直到他們接收到死亡的士兵們傳達來的資訊時,才驀然發現,他們面臨死亡前,是如何地悔恨,如何地痛苦。
以至於,這些感情,甚至流轉到觀看者們的心中。
悔恨與哀歎,以及隨之而來的,以自我保護為名的冷漠充斥了他們的心。
……嗯,就是這樣。
這是……真正的結局?
弗洛拉呢喃般的疑問,道出了她的第一感想。得到血清與清水的她多少恢復了部分神志,但依然倚靠在賽琳娜的臂彎中。
唔……為什麼會這樣呢?
我不明白……我不大明白,為什麼作者會這麼想……
大姐姐……你知道嗎?你能告訴我嗎?
嗯……好的。
或許作者最開始發表這部作品時,沒有構思過……但她經歷了一些事情後,想法改變了,於是,她為這個故事賦予了新的結局。
無論中間過程如何曲折,創作者的真意終究會在結局處暴露無遺。
結局的一句話,可以將故事表達之物昇華,也可將其延續成連綿不絕的況味。
自然,也可將其顛覆。
傳說,精神,是那麼美好,但或許並不是所有人都能將其置於生命之上。
犧牲的英雄,可能會號哭,可能會詛咒,可能會後悔自己所作出的決定。
故事裡說的,終究不是……現實的全部啊。
嗯……
弗洛拉閉上了眼,似乎是在思索,又似乎是太過疲憊,馬上就要睡下去了。
可能無論如何都得把她帶走了。賽琳娜正準備將她抱起,可那具身軀卻一下從她的臂彎中站了起來。
嗯……不對,這樣果然……還是不對!
弗洛拉顫顫微微地蹲下,拾起了腳邊的紙冊。顯然是《阿卡狄亞大撤退》的劇本,大抵是她父親留下的,紙張都已發皺。
留下的人們,會後悔,會怨恨……嗯,確實有可能呀。這樣很合理……但果然……
她在發皺的紙張上寫下了幾句話,將方才賽琳娜所說的劇情總結成句。
然後,又在那些句子後繼續增加新的句子。
她動作很快,一開始只是文字,接著是充滿幼童形象的繪畫,甚至還配上了一些稀奇古怪的字元——大抵是孩子自己發明的神秘語言。
她寫寫畫畫,最終將劇本舉起,念誦出了在那嶄新結局後,又一個嶄新的結局。
——那些戰士死前的豪邁,不過是活下來的人們的幻想。
活在天空中的人們,讚頌著犧牲者們的崇高,直到他們接收到死亡的士兵們傳達來的資訊時,才驀然發現,他們面臨死亡前,是如何地悔恨,如何地痛苦。
但人們沒有將這份痛苦視而不見。
他們牢記著死者們的哀嚎,將其化作自己重新啟程的動力。
一個接一個的小隊,從那高空中再次被派下。
在和平解放的那日到來時,歸來的人們,站在士兵的墳墓前,真正地給他祭奠,說出了那句話:
——「再見了,我親愛的同胞。」
——「願你們的未來,充滿愛和光明。」
對,對,應該是這樣的呀。
被送走的同胞們,終有一天能看到士兵那份犧牲精神後的意圖。他們本來就是為了同一個理念作戰的,那在故事的結局,就該這樣才對。
剛剛恢復活力的孩子,用顫抖的手臂將劇本攤開,將這結局展現在賽琳娜面前。而賽琳娜,一瞬間只感到恍惚。
這……是你覺得會實現的結局嗎?
實現?不……我想應該不是。
這應該是……讓我感動……也讓我的爸爸感動的結局吧。
作者的想法我已經明白,但往後如何繼續去理解是我的自由。我只是覺得……雖然結局否定掉了一部分,但作者能將犧牲描述得如此壯烈,那這個結局,肯定還有後續的。
這部作品前面所有的故事,都讓我感受到,犧牲的人,或許會痛苦,或許會無助。但在選擇犧牲,踏上戰場的那一刻,他們有了直面風雨的勇氣,還有對風雨過後終將迎來和平的……希望啊。
為了將這份勇氣,這份希望傳達給別人,作者才會寫下這部作品。只要明白這些……不就好了嗎?現實的全部……那未免也太複雜了,寫故事的人在寫下故事時,也不可能什麼都明白的。
普洛斯彼羅王的故事,伊利斯,魔法……這些明明都不是真實發生的事情,我也不清楚創作故事的人為什麼會寫下這些。但它就是……很美好,很美好……
這樣……不就足夠了嗎?
沒有回答,弗洛拉突然感到一股溫暖包圍了自己。
賽琳娜緊緊抱住了她。
對……說得太好了……
她與她貼得是那麼近,賽琳娜幾乎能聽到那顆小小的心臟在自己胸口跳動。
那是與自己一樣的跳動,與自己相似的心跳。
謝謝你,謝謝你……
咦……謝謝我,什麼呀……?
弗洛拉的疑問沒有得到回答,賽琳娜只是將她抱得更緊了一點。
——謝謝你,願意認真思考,認真反駁我。我知道你一定能做到的。
——謝謝你,替我將它們說出來。若這些話語出自我之口,那它們就太過無力。
你的這份思想,必定能傳承到你的作品裡……然後在未來某天,也能感動到別人吧。
這樣就夠了,哪怕迷茫,哪怕痛苦,憑著這最初的感動,你也不會失去真心。即使在逆境中,即使直面風雨……你也必定能堅持到最後。
要是有一天,這場戰爭結束……那你肯定能成為一個追逐美好的藝術家……
我相信……你能做到的……
嗯……這樣呀,謝謝姐姐了。
姐姐這麼說,也讓我相信,這樣的我……肯定也能安慰媽媽的。
儘管懵懵懂懂,弗洛拉還是端正了身姿,如此回答了賽琳娜。
呵……
柏亞德在遠方看著。他原本該啟程將弗洛拉帶回去了,即使注射了血清,持續停留在這樣低濃度的環境中對孩童也不是好事。
但他只是駐足在舞臺遠處,目睹兩位少女相擁。
賽琳娜並沒有察覺到這唯一的觀眾,只是繼續擁抱著弗洛拉,希望自己的思緒,能通過這擁抱盡可能地傳達給她。
此時,弗洛拉卻突然抬起頭來,又鼓起兩腮,故意換了一種責怪的強調。
等等,請等一下。姐姐有一點我得糾正,我的爸爸就算死前也絕對不會哭鼻子的!
「想像吧,願自由的想像能夠超越你們的死亡。」
「在那自由的未來中,愛和光明必然與你們同在。」
這是爸爸最喜歡的歌劇裡的臺詞……他會用這句臺詞祝福自己的……他肯定會!
……
這句臺詞……
柏亞德拿出了通訊裝置。
他收到的通訊中,在地理座標之後標注著一串亂碼。但亂碼並不意味著不可解。資訊復原,是每個士兵的基礎技能。
但他沒有去解碼。
當他再望見那段文字時,那道死亡的眼神便仿佛穿透了時光再凝視著他。
他不願再直視。
而現在,在他熟練的操作中,那段被打亂的話語,再次出現在終端中。
——「想像吧,願自由的想像能夠超越你們的死亡。」
——「在那自由的未來中,愛和光明必然與你們同在。」
怎麼會這樣……
你啊,在死之前,原來這麼有骨氣嗎……
我那個臺詞,真的就讓你這麼……感動嗎……
那個因一時的感動而走上戰場的新兵,在生命最後的一刻,也沒有因痛苦忘卻它,在無盡痛苦中,將這份感動傳達給了自己的戰友。
新兵不知道,這份感動,早在很早很早之前,正是被這名戰友封存在歌劇中。
如今,這份感動,跨越了漫長時光,幾經轉手,又重新交付回到了自己手上。
垂下終端,柏亞德發出了幾道沙啞的笑聲。
他抬起目光,再次望向了舞臺上相擁的少女們。
他看到了兩朵新開的花。
以藝術為名,以精神為土壤,因感動而抽芽怒放的花朵。
那份感動,從那位偉大的歌劇家身上傳授下來,借他之手,播撒在時光中。
雖並不全是美好,雖幾經迷茫,但那朵花,始終是因他的傳承,盛開在了戰場上,盛開在那遙遠的高空中,盛開在面前這破敗的舞臺上,訴說著他最開始那一閃而過的話語。
哈………真美好啊。
「再見了,我親愛的同胞們呵。」
「想像吧,願自由的想像能夠超越你們的死亡。」
「在那自由的未來中,愛和光明必然與你們同在。」
《英雄之別》,就此劇終,感謝您們能看到這裡。
——爸爸的故事,真棒啊。我以後也能成為像爸爸這樣的人嗎?
——歌劇家?嗯……我不懂啦,但如果成為歌劇家就能像爸爸這樣,把那麼棒的東西說給別人聽,那我要成為歌劇家。
——我也有好多好多要唱的,要說的東西想告訴別人。我想要讓別人也像我這樣聽完故事就跳得累死。
——咦?爸爸要走了嗎?
——那等爸爸回來,要記得給我講講之後的故事呀。
……
當柏亞德回過神來時,他的雙手正在鼓動。
面對自己遺忘在多年時光中的感動。他能做的,就只有為這份感動獻上喝彩。
舞臺上的少女聽到這掌聲,終究發現了這暗處的觀眾,有點羞赧地起了身。
說起來,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年輕的歌劇家,請問能否告訴我,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
弗洛拉歪了歪頭,像是在疑惑對方為何要在此時問這個問題。但她還是很快說出了答案。
賽琳娜……我的名字是賽琳娜。
賽琳娜·弗洛拉……這是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