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天上出現了一個大異兆;有一個女人,身披太陽,腳踏月亮,頭戴十二顆星的榮冠。」
光線刺破厚重的雲團,如同打破密不透風的牢籠,驟風呼嘯,空曠的教堂上空鳥群四起。
在狂風中,土地上匍匐著的人類,奮戰的構造體,以及紅潮中誕生而出、正在進行殺戮的生物似乎都不約而同地靜止了,朝著散發出光芒的方向望去。
而她降臨其中。
她先是用眼睛看見了,然後她的機體感應到帕彌什病毒,那些病毒正漂浮在空氣中,存在於構造體的意識海裡、紅潮的資料中。
它們與無數嘈雜的資料糾纏,當她感受到這些病毒時,她也感受到了數以萬計的靈魂的痛苦與呐喊。
她抬手,揮動權杖,帕彌什便裹挾著那些痛苦的情感轟然捲入她的意識海中。
堤壩洪水般的資料流程衝垮了她的意識海,相對地,她的意識海被擴充到無限大,她飄散在宇宙中,在每一顆衛星裡,每一株帕彌什病毒都是她的眼睛,她無處不在。
接下來,她的行動不再依靠她的思維和意識,而是依靠著她的本能與使命——每當她揮動權杖,在特化機體超高功率的運轉下,她的身軀散發出的光芒便愈加強烈。
若是將帕彌什視覺化,就能見到這樣一副場景:如同飛蛾撲火,數以萬計的帕彌什在空中凝結成海浪,她像是掌管海洋的神靈,令海浪向她奔湧而去,圍繞她,淹沒她,最終湮滅在她的光芒中。
她的意識海瞬間被猩紅的帕彌什席捲。
痛楚,絕望,悲憤;名為帕彌什的病毒在這顆星球上所帶來的一切情感和記憶都湧了進來,像是從深淵裡發出的怒吼,夾雜著資料崩壞時的扭曲與失真。
它們化為荊棘,蔓延在她的意識海中,如同釘樁插進她的心臟。
她的胸腔翻湧出大量迴圈液,人造心臟鼓動間更多液體湧出她的口鼻,她分不清那是迴圈液還是紅潮。
她的視線逐漸模糊,可她的意識清晰地存在於宇宙中,她哪兒也去不了,像是被送上刑架的神子,心臟被釘死在生銹的荊棘刺上,只能空等血液流乾。
她倉促地接納了一切,在倉促間,她又好似溺入了永恆之河。每一節荊棘刺上都承載著數段記憶,霎那間,她讀取到所有的資料。
無數來自不同靈魂的人生在她面前展開,與帕彌什有關或是無關的記憶資料佔據了她的意識海。
構造體被曾是同伴的感染體捅穿胸膛而身亡;流浪的拾荒者縱身躍入紅潮回應摯愛的思念;太陽的仇敵在雪山峰頂燃燒而亡;迷路的孩子在硝煙四起的森林中擁抱邊呼喚著自己邊用手臂刺穿了自己的身體的類人。
一秒被劃分為一千毫秒,一毫秒又被劃分為一千微秒,在每一個計量單位中,她歷經數個漫長的一生,她與地球萬物,與每一個靈魂同在。
她仰起頭,在逐漸模糊的視野中,她看見一抹不同於漫天殷紅的顏色——一隻灰撲撲的鳥類撲扇著翅膀,停留在她身邊的枝椏上。
幼鳥歪著頭,不似意識海中其他幾近失真的資料,鳥類如同從現實世界中誤闖進來的活物。
那只看不出品種的幼鳥忽而發出一聲鳴叫,扇動翅膀,將她捲入了一段資料流程中。
喜鵲停在了灌木叢上,隨著視線中一隻手揮動,喜鵲撲騰著離開了。
我彎腰撿起掉落在草叢間的髮帶,嘆了口氣,呼喊道。
小姐?你在哪?
伴隨著我的呼喚,灌木叢中冒出一個毛茸茸的腦袋。
卡莉!
我走過去,小姐正坐在草坪上,抓著迷你園藝鏟奮力地鏟動土塊。
我蹲在她身旁,拿出手帕為她擦去沾在臉頰上的泥土。
小姐在種什麼呢?
忍冬花……
小姐煞有其事地回答。
因為冬天已經過了,為了紀念度過了冬天,所以我要在這裡種滿忍冬花。
□□,快回來吧。到用餐時間了,不要每次都讓卡莉歐碧來花園找你。
花園外傳來夫人的聲音,小姐聽到夫人的話,立刻從地上爬了起來,我連忙幫她將髮帶戴上,否則先生看到小姐有失儀表的話又要多念叨幾句了。
我又忘記看時鐘了……謝謝你,卡莉。
在夫人的教導下,小姐一直很有禮貌。她露出靦腆的微笑,讓我忍不住撫摸了一下她的頭髮。
快去用餐吧,我會幫小姐提防這些幼苗被綿羊吃掉的。
可以嗎?
小姐有些猶豫。
卡莉要跟我們一起用餐……要是貝爾吃掉我的花的話,我就要罰她不吃晚餐!
小姐熱衷於園藝,夫人便任由她在後花園種植各種各樣的植物,貝爾則是小姐在和我一起去市場時看中的羊,小姐憐惜即將被屠宰的綿羊,請求我將它帶回來,夫人讓她將綿羊養在了後花園。
我不禁感慨自己和這隻年邁的綿羊命運相仿。
我的祖母是一名信徒,她並不在乎仿生機械那些先進的科技成果,認為虔誠的心勝過一切。家族逐漸在時代浪潮中被遺落,祖母直到最後都在堅守她心中屬於家族的驕傲。
而虔誠的信仰終究無法拯救一個瀕臨解體的巨大家庭,失去了居所的我們開始四處流浪,在走出那棟古老的莊園後,面對那些難以想像的新奇機械,我甚至難以找到適合我的工作,畢竟,沒有人願意雇傭一個對現代科技一無所知的人。
「機械也許會逐步取代人力,但永遠無法取代人類美麗的靈魂。」那時,我的母親經常這樣告訴我。
我想我遇到了那樣的人,夫人便是有著美麗的靈魂的人。
數月前的凜冬,夫人在市場上遇見了流離失所的我,將我帶回家,給了我一份工作,讓我如今在這座莊園中任職管家。
這座設備原始、裝潢端莊的莊園仿佛被時光凍結在許多年前一般,我偶爾會產生我那時常念叨著主的祖母會從房間內走出來迎接我,呼喚我的乳名的錯覺。
每次回過神後,那裡站著的並非回憶中的家人,而是微笑著的夫人。
卡莉?
每次小姐都這樣說。
我牽起小姐的手,將她往花園外夫人的方向帶去。
這次是真的哦——貝爾,不可以吃我的小花!
回答小姐的是綿羊悠長的咩聲,我忍俊不禁。花園外,身著長裙的夫人站在綠植中含笑望著我們,初春的陽光將她銀白色的長髮照耀出柔和的光芒。
我意識到,春天確實到來了。
當我找到小姐時,她正癱坐在草叢中哭泣。
小姐!這是怎麼了……?!
借著月光,我看見小姐正張開手臂勉強地抱著貝爾,淚水在她眼眶中打轉,她緊緊咬著嘴唇不讓哭聲洩露出來。
我連忙走近,蹲下才發現貝爾竟然在咬扯小姐的頭髮。也許是頭髮被扯得生疼,小姐的臉憋得通紅,卻一動也不動,任由綿羊將她的長髮當成乾草。
壞孩子!快鬆口!
我連忙掰開綿羊的嘴,將它趕到一旁去。
小姐你怎麼不叫我呢?!
……嗚……
可是貝爾已經兩天沒吃東西了……她是不是要吃頭髮才會好……
小姐揉了揉眼睛,我看見淚水沿著她的臉頰流下來。
我哭笑不得。
貝爾已經太老了。夏季炎熱,動物的食慾也會下降,何況是一隻垂暮之年的老綿羊。這幾天小姐擔心得不行,一直在花園陪著它。
但要如何跟一個孩子解釋生死之事呢?我只能沉默地為她拭去淚水。
貝爾只是太累了……它正在為一段新的旅程做準備,讓它好好休息休息就好了。
新的旅程……?貝爾要去哪裡?她要離開我嗎?
它不能永遠都待在一個地方的。小姐,現在已經夜深了,你突然不見了,夫人很擔心。我們先回去吧,好嗎?
媽媽醒了嗎?
小姐將手放下,淚珠仍然掛在她的睫毛上,她顧不上綿羊的問題,詢問夫人的情況。
為什麼媽媽一直在睡覺?她很睏嗎?
……夫人最近很勞累,也需要好好休息。
我只能這樣回答。
不過夫人現在已經醒了,她很想小姐,說想要見見你。
夫人寢房的醫護人員應該都已經離開了。
我也好想她。我要問問媽媽,貝爾不願意吃東西該怎麼辦!媽媽一定知道。
小姐又雀躍起來。
我默默地牽起小姐。我在心底虔誠地祈禱著,神啊,我願用我一生的信仰來侍奉您,請垂憐世間善良之人吧。我多麼希望,在這個夏季過去前,一切能恢復如初。
噩耗是在一個陰沉的秋日傳來的。
夫人堅持了好幾個夏季,所有人都沒有想到,最後帶走她的不是病魔,而是一場意外。
當我趕到醫院時,先生正頹喪地坐在醫院走廊長椅上,憤怒而痛苦地揪著自己的頭髮。先生和夫人的婚姻並不是如火般熱情,但在家中待了這麼多年,我深切地明白,他們互相愛著彼此。
當看見先生的面龐上的淚痕與他的神情時,我便明白發生了什麼。我的心頓時痛苦地揪成了一團,感到一陣頭暈目眩。
強忍著悲傷,我晃動著往病房內走去。
小姐坐在病房裡,握著白布下的那雙蒼白纖細的手,正是那雙手將我從凜冬帶向春日,卻又在秋季把我拋下。痛苦折磨著我,我要用盡全身的力氣才能不讓自己聲嘶力竭地哭泣。
可在我看見小姐的臉的那瞬間,另一種更為強烈的心疼擊中了我。
我從未見過小姐那樣茫然無措的神情,她握著夫人的手緊了緊,似乎想要喚醒夫人,又怕驚醒夫人。
她的嘴唇蒼白顫抖,眼眶下有乾涸的淚痕,迷惘地張著嘴,像是一個失去了靈魂的孩子,好像不知道將來要做什麼。
我後來才知道,夫人是在小姐陪同她去醫院的途中發生意外,為了保護小姐而去世的。
我無法想像,對於這個深切地敬愛著母親,善良而純真的孩子而言,這意味著什麼,又將改變她什麼。
聲響令小姐意識到我的到來,她迷茫地轉過頭,看見了我。
卡莉……
她的嘴角撇了撇,似乎下一秒就要嚎啕大哭起來,但她止住了,她咬緊了嘴唇,神啊,這個堅強又可憐的孩子,我請求您,請眷顧她吧。
片刻的沉默後,她顫抖著小聲問。
……媽媽是和貝爾一樣,再也不醒來了嗎……?
我的淚水無可抑制地決堤,幾乎痛恨起在這時什麼也做不了的自己。
痛哭令我無法開口說話,但她似乎明白了真相。她垂下頭,放在白色床單上的雙手緊緊攥著被單。
……卡、莉……對……對不……起……因為我沒有……照顧好媽媽……
小姐抬起袖子擦著眼睛,悶悶的啜泣聲從其中漏出來。
不是的!千萬別這麼說,這怎麼會是小姐的錯……
我震驚極了,顧不上悲痛,反駁道。她哽咽著,抬起臉,向我露出一個勉強牽起嘴角的笑容。
對不起……對不起卡莉……我會好好……照顧爸爸和你……
那其中強烈的悲傷與小心翼翼的挽留之意令我無語凝噎。
我的小姐啊,真神作證,我絕不會拋下你……我想向她許下無數的承諾,想走上去抱住她,讓她放下心來沉浸在悲傷中痛哭一場。可在被淚水模糊的視線中,我奇異地看見小姐帶著悲傷的笑顏與夫人的重疊起來。
我不知道那是我產生了幻覺,還是神真的降臨了。緊接著,我再次看見了夫人——如同我初次見到她一般,這位偉大的、美麗的女性,周身散發著溫柔的光芒——從天而降。
她微笑著,俯身懷抱著小姐,深情地親吻了她的額頭,接著消散了在空中,不餘絲毫痕跡。
小姐不再提起她那些想要成為護林人,開一家養各種小動物的花店……或是去草原上放羊、在下雨後把因羊毛浸滿水而站不起來的綿羊們扶起來這些稀奇古怪的夢想了。
先生的家業需要人繼承,而一直以來守護著小姐天真夢想的夫人也已經離開了。
小姐開始整日整夜地待在房間裡讀書,我隱約察覺到,也許是夫人的犧牲令她有了新的方向。
失去了妻子的先生愈加消沉,結束工作後便悶頭紮進書房,起初三人還能在一張餐桌上用餐,隨著先生的「工作繁忙」,就連一起用餐的時刻都越來越少。
小姐似乎偶爾會被愧疚困擾,在她的請求下,我教了她一些常做的菜肴,儘管有些笨拙,她會親自下廚端去書房提醒先生用餐,但等來的只有一句待遇與我相同的「放在那吧」。
我多想告訴小姐,這一切都不是她的錯,她從來不需要責怪自己。
可當我看向小姐的眼睛……那雙美麗溫柔,和她母親極其相似的眼眸,我明白我的勸說不會有用。
我只能盡我所能地讓小姐生活得更加舒適。在我的提議下,小姐會給夫人寫一些信,這似乎也讓她好受了許多,我很高興自己提出的建議有用。
可隨著時間推移,情況並沒有變得更好。直至凜冬將至,寒冬的清冷似乎也侵染了這座莊園。
那天清早便開始下雪,小姐許久沒有見過雪景,起了個大早,我帶她去花園裡看雪,她臉上終於又浮現出她那爛漫天真的笑容。
先生是在這時把我叫去書房的。他面露難色,支支吾吾告訴我他想要為莊園訂購最先進的智慧管理AI,我的心裡有了不好的預感,連忙回答。
先生,我不需要工錢,能讓我留在這裡照顧您和小姐我就滿足了。
科技已經這麼發達了,也不能老是停留在舊時代……
可夫人還在時您不也一直很贊同這樣的生活方式嗎?
情急之下,我脫口而出。先生的面色立刻沉了下來,我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
……抱歉,先生,是我逾越了。我很擔心您和小姐……
我和她已經沒有什麼問題了。況且我們也需要獨處的時間……
先生的眼神一直停在另一邊,不願看我。我唐突聯想到最近先生經常晚歸,在給先生收拾待洗衣物時發現的灰棕色髮絲……種種徵兆。
我明白了先生的用意。
我知道了……
我望向窗外,樓下花園中,小姐正在用雪堆出一個綿羊的雛形。我真懷念小姐那樣的笑容。
貝爾就葬在那裡,是夫人和小姐一起為它做的墓碑。如今,我也要踏上新的旅程了。
先生,小姐是個好孩子。
愚笨如我,只能說出這樣的話來。
還請您照顧好她。
聽到我的回答,先生似乎如釋重負。他笑著點頭,能看到先生從痛失愛妻的陰霾中走出,是我如今唯一的寬慰。
我會的。謝謝你,卡莉歐碧。這些年……你辛苦了。
對不起……小姐,沒能遵守我給你的承諾。但只要你……你和先生,能夠幸福地生活下去。
就這樣,我再次回到了我來時的凜冬中去。
我在距離莊園不算太遠的地方找了一份低價臨時工。我還是放心不下小姐,想著這樣也許能夠偶爾回去見見她。
普通人的生存總是艱難的,等到我能夠在這裡勉強落腳時,已經過去了一個季節。
某個春日的淩晨,我起來準備開始工作時,發現街邊的忍冬花都開了。那一瞬間,我對小姐的思念達到了極點,我放下了手中的工具,不顧一切地穿過整個街區前往小姐的家。
我只想要遠遠地看一眼小姐,她現在如何?過得還好嗎?她的冬天過去了嗎?
抵達莊園外時,天已經完全亮了。我躊躇地等待著,期望能透過花園的欄杆看見小姐的身影。
神眷顧我,並沒有讓我等待太久。當我看見小姐捧著花盆走向花園時,心情激動得簡直想要喊叫出聲。
天哪……小姐,我的小姐。她瘦了許多……
我的心又被酸楚填滿了。我真想再次牽住她的手,為她擦淨臉上的泥土,好好抱住她。
小姐現在已經能自己把髮帶端端正正地繫好,也不再一蹦一跳,看起來沉穩了許多。可距離這些變化發生才過去幾個月啊……她就從一個純真的孩子成長為少女的模樣了。
我渴望地望著小姐的身影,希望能記住她此刻的模樣。但我絕不能讓她瞧見我,要是讓小姐看見我這副落魄的樣子,一定又會把錯攬在自己身上,而我道別時那「有了更好的去處」的謊言也就不攻自破了。
小姐在花壇邊蹲下鏟起泥土,用的還是她那把迷你花園鏟。我這才注意到,花園已經被翻新了,從前小姐種的那些奇奇怪怪的花都不見了,取代而之的是整齊的林園綠植和自動化機械園丁。
她認真地鏟著泥土,那副神情和以前還是一模一樣的,只是不會把泥土沾在臉上了。
我看著她將花盆中的忍冬花移到了花壇中。
喂——早餐做好了嗎?
二樓的窗戶中探出一個我從未見過的少女。小姐抬起頭,似乎有些驚慌。
嗯,已經做好了……在廚房裡,今天爸爸上早班,所以只做了三人份的……
你怎麼還在挖泥巴啊?那我們先開吃咯?
小姐的臉漲得通紅。
好的,姐姐,你們先……
那扇窗戶被重重地關上了。
我震驚地說不出話來,恨不得立刻跑進去問問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小姐要做早餐?那個女孩是誰?
小姐低下頭,繼續種植那顆幼苗,神情有些落寞。
……
我該怎麼辦啊?以一個外人的身份去責問這座莊園的主人嗎?我又能做些什麼呢?
我痛心疾首,深刻的無力感和對夫人的愧疚折磨著我,我在鐵欄外徘徊了數個小時,卻沒有踏入莊園的勇氣。在那之後,我無時無刻不後悔著自己當時沒能叫住小姐,同她說上一句話。
每當我在夢中再次窺見小姐那樣落寞的神情,都按捺不住想要來見上她一面。但在那次之後,我再也沒能在花園裡見到過小姐。
而我投遞給先生信箱的信件也沒有得到過任何回覆。
我用了數年才安穩地在這裡落下腳。我開了一家花店,雖然賺不了許多錢,但應該勉強能夠維持生計。
由於得不到小姐回應的內疚不安,我很少再去試圖找她。也許她有了新的家人和新的陪伴,那倉促一瞥便下的定論只是我的誤解。
但儘管如此,我仍然在花店開業的那天,在櫥窗中擺滿了小姐喜歡的花,期望著未來也許有一天小姐路過這裡,會進來看看。
我認為生活終於好了起來,我能夠回去見小姐的希望也大了,可緊接著,末日降臨了。
我對於「帕彌什」這種病毒的瞭解僅限於,它會讓生活中的機器都變成殺人的怪物。街區的住民們都逃難去了,成堆的機器被廢棄,隨意拋棄在大街上,螢幕上成日迴圈播放著斷斷續續的政府通告,我的花店在這時顯得像個真神開的玩笑。
小姐家大業大,先生一定會保護好她。我這樣想,也只能這樣想。
在我收拾好行李前往避難所時,我最後一次去了小姐的莊園外。
遠遠地,我看見一輛軍用車從小姐家門前駛過。那是來保護小姐的軍官嗎?小姐一定會平平安安。
我仔仔細細地望著這片花園——儘管它已經完全不是我記憶中的樣子了,似乎許久沒人打理,現在成為了灰敗破舊的模樣——在花壇的角落找到了小姐當年種下的那株忍冬花。
植物已經完全乾枯了,盤桓在灰色的泥土壁上,像是一片標本。一隻不知從哪飛來的白鴿停在枯萎的植物旁,奮力鳴叫了一聲,盤旋著飛走了。
在長久的流浪中,我失去了時間觀念。末日的苦難令我的感官模糊不清,唯有思念提醒著我,我是一個曾經有過生活的人類。
作為人類時的苦難尚可忍受,而面臨「帕彌什」,人已經不再是人,失去了人格。大家成為了苟且偷生的野獸。
因此當紅潮襲捲我所在的營地時,我最先想到的是:真的能在這裡面見到思念的人嗎?
當四周的拾荒者們驚叫著四處逃竄時,我平靜地閉上眼,等待著神跡的發生。
……我不知道那是我產生了幻覺,還是真神真的降臨了。
我恍然間看見了夫人……她的面容模糊,散發著溫柔的光芒,如同聖女般從天而降,溫柔地懷抱住我。
我張開雙臂迎接她的擁抱,這將是我一生最終的解脫。那時,奇蹟般地,我看清楚了那副面容。那張聖潔的臉龐並非夫人,而是長大後的小姐。
我知道,小姐必定在世界上的某一處成為了她想要成為的模樣。在生命的最後一刻,我喜極而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