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
羅蘭站在已經被塌陷的水泥塊堵得嚴嚴實實的洞口邊,雙手拍了拍,如同剛剛完成一場熱身運動。
為什麼要放他們走?
他們是唯一對「母體」造成了直接干預的變數,你也看到了,「母體」第一次產生了近似恐懼的情感波動。
只有知曉了何為恐懼,才能懂得進化的正確方向。
……
他們現在依舊沒有離開「母體」的感官範圍,你難道不想知道迄今為止唯一存活的變數還能產生怎樣的刺激嗎?
這麼珍貴的樣本,現在死掉未免太過可惜。
而且……就當是餘興節目,我也想看看這些人類還能走多遠。這可比塔裡面那些戲碼要有趣得多,不是嗎?
灰唁幾不可見地皺了皺眉。
這是計畫之外的情況。
應該先報告給先生,由他來做決定。
羅蘭不置可否地聳了聳肩。
請隨意。
通訊被接通,馮·內古特的虛影出現在終端中。
情況如何?
羅蘭抱臂靠在一邊,悠閒地看著灰唁向馮·內古特簡述現狀。
……因為我的疏忽,為母親供養的離心機陣列被誘導至塔內的人類破壞。
失去了恒定的帕彌什供給,她現在比之前要虛弱許多。
如果沒有那些人類干擾,母親現在已經順利完成任務。
是這樣嗎?
馮·內古特絲毫沒有因為突如其來的變故而顯露怒意,反而興味盎然地挑起了眉。
我已經嘗試修理了離心機陣列,確保過濾塔能夠以低功率完成最後的帕彌什供給。
孵化會被推遲,而且……
在不完全的條件下,母親體內的「東西」,可能會出現不可預測的缺陷。
沒有關係,你做得很好。
你和你的母親,都已經順利完成任務。
還有羅蘭,感謝你的付出,我會按照約定給與你你想要另一部分東西。
感謝您。
空中花園已經查到了母體的地點,他們派出偵查的構造體部隊正在接近,帶上所有研究資料,儘快撤離吧。
可是……
恐怕這次那個灰鴉小隊依舊會參與作戰,你有能毫無消耗地贏過他們的信心嗎?
眼下有更為重要的事情。
我……
我明白了,先生。
乖孩子。
至於你的母親,不用擔心,時機已然成熟。
既然「母體」的孵化會被推遲,不如就讓那些即將到來的空中花園軍隊成為「它」最後的客人吧。
終幕即將上演,就退回我的身後,與我一同見證吧。
通訊結束。
在與羅蘭頷首道別後,灰唁立刻依照馮·內古特的囑咐回到了地下的溫室。
監視塔內的螢幕隨著灰唁的低語應聲熄滅,灰唁將插在終端上的記憶體拔下。
她仰頭看了一眼已然高懸于上方的母體,轉身走進了黑暗。
怪物的悲鳴彷彿近在咫尺。
拾荒者的意識在清明與混沌中反覆沉浮,蒼白而危險的陌生少女,身份成謎的說謊者,還有由近及遠的哀嚎,不斷跳動的鮮紅數字,黑與紅色的光斑在眼前不斷閃爍……
對了,他之前是為了關閉過濾塔的能源系統,阻止怪物繼續侵佔這座塔。
即使用盡全力關閉了過濾塔的能源系統,也無法阻止那個怪物的生長。
失去了大半的帕彌什供給,那個掛在塔頂的母體像是陷入了短暫的混亂,猩紅色的臍帶在空中瘋狂擺動,有一些臍帶就此枯萎,掙扎片刻之後便癱軟下來不能動彈。
然而無法動彈的不止那些因為失去養分而乾枯的異合植物,還有紮克的身體。
它們的潰爛程度已經不支持扎克站起來。
他抬起手,潰爛已經從袖口蔓延,膿血沾濕裹在手上的布條。
透過指縫,拾荒者看到了遠處的卵殼。
黑色的外殼的間隙之中,紅色的內部逐漸透出一個輪廓清晰的影子。
拾荒者心中升起一絲奇異的感受,這種從進入塔中就如影隨形地黏著在周身的,若有若無的視線,如同有什麼東西一直在混沌之中凝望。
視線逐漸被鮮紅浸染,明明再差一點他就可以看到那卵殼之下凝望著他的究竟是什麼。
面前陡然一黑,如同血色的世界被罩下一層深重的黑影。
原來你在這裡。
有人在拾荒者的面前站定,拾荒者睜大充血的雙眼,被病毒壓迫的視神經令他看不清眼前的人影
真是慘啊……
他的聲音帶著輕佻的笑意,仿佛面前的慘狀已經是他習以為常的事情。
可惜,如果你是構造體的話……
我還有可能救你一命。
你……羅爾莫……
想不到,你居然還能認出我。
你的同伴已經逃出去了。
是嗎……
拾荒者將手伸進背包深處,摸索半晌後拿出一個血清。
如果你能見到他們……就請你把這個東西……交給他們吧。
咳咳……他們帶的補給……已經沒多少了。
我記得,你們的規矩是醫療物資由科德斯保管,
呵呵……私藏這一點,我們三個都是一樣的,只是沒有人戳破罷了。
所以……如果我們真的因為意外分開了,我也明白他們一定能活下去。
我已經沒救了,這些東西本應該由他們從我的屍體上取走。
我可是騙過你們一次的反派角色,你還敢相信我?
……我不明白你的目的,但我看到你最後……救了他們。
我已經沒救了……這個血清在你手裡,總比在這裡和我一起爛掉要強得多。
而且我也沒有機會……去搞清楚你究竟是什麼人了。
羅蘭面無表情地看著紮克。
曾經在「招募」同伴的時候,有很多這樣的構造體在被病毒吞噬前向他伸出手,索求生的恩惠。
演員羅蘭已經見過無數悲慘的劇本,升格者羅蘭已然歷經無數悲慘的現實。
這次向他伸出手的人類同樣懷著強烈的生的慾望,說出的請求卻是對他人的拯救。
這是妄圖博得憐憫的做戲?還是所謂的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我只是想讓大家活下去。
拿到盡可能多的補給,撐到我們找到一個可以安身的地方,然後讓科德斯把他的藍色繡球花種下來,看著它發芽,長出漂亮的花。
說不定還能在那個保育區裡打聽到他的女兒的下落……
我們不用再因為病毒和可笑的爭端不停流浪……
「鬍子」也不用再……強顏歡笑……
眼淚溢出眼眶,拾荒者在劇痛中不住地顫抖。
……
拾荒者的聲音微弱得幾乎消散在塔發出的轟鳴之中。
你提到的那個電影。
你想知道它的結局嗎?
勇敢的騎士來到了塔頂,他發現本該放置著秘寶的地方空無一物,騎士被絕望侵蝕而死,故事本該這樣結束,但是這部電影的主演並不認同這個劇本。
他那時是個天真得令人發笑的人,認為人能夠靠著自己的努力獲得幸福。
他說現實已經足夠苦澀,為什麼還要上演那些只會令人心碎的悲劇?
於是他說服導演修改了結局。
正在騎士要被絕望纏繞吞噬時,沉睡在塔中的神明終於醒來,他一路見證著騎士的希望,掙扎,絕望,察覺到曾經弱小的人類心中竟然蘊含著這麼強大的力量。
羅蘭的聲音低沉而平靜,如同這個故事他已經爛熟於心。
於是神明賜予了人類希望的火種,告訴人類災難總有一天會過去。
這是個……好結局……
難道不是很可笑嗎?他連自己的命運都沒法掌控,卻想要去改變那些虛假的人物的命運,這有什麼意義?
意義……
我當然知道那些是虛假的……但是那些……永不放棄的精神,確實打動過我。
這不就是……電影的意義嗎?
只要有人演繹,有人觀賞,那麼角色……就會在觀眾的心中真正活過來。
只要那一刻的情感是確實存在的,真實與虛假,又有什麼所謂?
……
全身都在因病毒的侵蝕而逐漸潰爛,拾荒者的嘴角卻牽出幾不可見的笑意。
在生命即將走到盡頭的刹那,他再次回想起了那些旅途中的見聞,在風化破碎的海報前隨意地閒談,被悄悄藏在背包夾縫中的電影光碟,以及那個和家人一起看電影的遙遠午後。
……我所做的一切……絕對不是……沒有意義的……
拾荒者的聲音微弱得幾乎消散在塔發出的轟鳴之中。
可惜,我還希望能和你多聊聊。
羅蘭蹲下身,接過了拾荒者手中的東西。
我不保證能夠再次遇到他們,不過這個血清,會如你所言,發揮它該有的作用。
我很少做出承諾,不過這一次你可以相信我。
……謝謝你。
不客氣,難得被人相信一次,還真是新奇的體驗,通常情況下,大家都對我的謊言深信不疑,卻沒人願意相信我的真話。
鮮血從紮克的耳中緩緩溢出,他全身的器官都在迅速衰竭,已經聽不清面前的人在說什麼。
……
而且,就當這是給還記得「我」的「觀眾」最後的福利吧。
當羅蘭說出最後一句近乎喃喃的話語時,拾荒者已經沒有了聲響,他保持著伸手的姿勢停止了呼吸。
扭曲而怪異的叫聲從塔的各處傳來,如同一個永遠也無法醒來的噩夢。羅蘭仰頭,看向高懸於塔頂的卵殼。
……你還在看著嗎?
沒有任何人能夠作答。
深色的斗篷悄然落下,蓋過拾荒者的身體,也蓋住了他滿溢著遺憾的面容。
……Este no es nuestro final. (這並非我們的終點)
安息吧,我的朋友。
繼續前行……無論如何都要繼續前行。
科德斯和「鬍子」互相攙扶,走在看上去永無盡頭的林地中。
身後的過濾塔已經完全被泛著紅光的植物侵佔,成為了直指蒼穹的巨樹,曾經指引他們前行的白色標識被完全覆蓋,已經看不出半點過濾塔的樣子了。
有什麼東西在過濾塔內悄然孕育,等待著分娩的那一刻。
這座曾經作為拾荒者求生的希望的過濾塔,已然成為盤踞於拾荒者心中永恆的噩夢。
這座曾經作為人類賴以生存的希望的過濾塔,已然成為孕育著人類災厄的溫床。
叢林中傳出人形怪物的詭異的叫聲,他們甚至能夠在那些此起彼伏的叫聲中分辨出紮克的聲音。
可是紮克如今已永遠留在了塔中,那些詭異而扭曲的人影以他們已然犧牲的夥伴的聲音從喉嚨中擠出不可名狀的尖叫,向他們發動攻擊。
他們不想令紮克的期待白費。
但哪怕費勁全身的力氣,也只能前行到這裡了。
「鬍子」與科德斯對視一眼,拿出身上僅剩的一顆破片手雷。
沒有那個必要。
有什麼東西劃過黑夜,精準地落在了「鬍子」的懷裡。
那是一罐澄澈的血清。
沒想到你們真的還活著,真是讓我大開眼界。
逼近的怪物被霰彈槍飛射而出的子彈打成碎塊,又被鏈刀卷起,扔向了叢林的深處。
不過也正好,難得做出一次承諾,如果無法完成,我說不定會失落那麼一小下。
是你……
我想現在並不是劍拔弩張的最好時機,amigo。
我可算是你們的救命恩人呢。
你們接下來要往哪裡去?
我們……還有能去的地方嗎?
科德斯捂住血流不止的左手,他隨身攜帶的背包已經在逃亡中遺失了。
當然有,只要你想。
羅蘭笑了起來,抬手指向天空。
伴隨著由遠及近的轟鳴,遙遠的黑夜中閃出幾點繁星。
不……那並非繁星,而是逐漸向森林靠近的運輸機。
如同察覺到了不速之客的到來,身後的巨樹內發出了異樣的轟鳴,異合生物窸窸窣窣的聲響與扭曲的尖嘯在森林各處響起,恰似巨獸呲露獠牙時發出的警告。
但那些繁星仍舊不為所動,堅定地向著森林公園的方向疾馳而來。
如同真正的星火。
那是……
空中花園的,運輸機?
沒錯。
現在,是時候開始呼救了。
旅人行走在荒蕪的戰場上。
面前是一片焦黑的大地,目光所及之處盡是破碎的殘骸與折斷的武器,無論是炮火的轟鳴還是痛苦的哀嚎都已遠去,這裡留下的唯有令人瘋狂的寂靜。
災厄的源頭早已離開這個區域,燃燒殆盡的枯木轟然倒下,濺起彈坑中積蓄著的紅色液體。
無法分辨這些浸濕焦土的液體究竟是異合生物的體液還是構造體的迴圈液,亦或是人類的鮮血。
旅人在一片難以辨認的破碎殘骸前駐足,在離殘骸不遠的地方躺著一罐落滿髒汙的血清,他俯身將其撿起。
夜空被硝煙遮蔽,陰霾無法散去,就連月亮都被隱匿在烏雲之後,只餘下淺淡的銀輝。
凝望著那片近似幻覺的光暈,有模糊的聲音在羅蘭的意識海中陡然響起。
那是遙遠而清冷的聲線,卻帶著一絲無法察覺的迷惘。
你們想要看到的,是什麼樣的世界?
於是羅蘭再次回首看向他一路走過的焦土。
Video: 七夕中秋版本隱藏結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