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爾法站在空寂的焦土上,望著四周的狼藉。
自從那件事之後,她就在075號地下城市周邊奔走。
無論是那些隱秘的角落也好,還是只有她們才知道的廢墟小徑也好,連那些正在四處搜查的構造體,她都想盡一切辦法搜查過了。
卻依然找不到露娜的蛛絲馬跡。
得出的答案只有一個,那便是露娜並不在這裡。
阿爾法站在這個過於顯而易見的答案面前,思考著下一站該行至何處。
……你在哪。
思索著這個問題,無數和她有關的回憶穿過腦海。
其中浮現在眼前最清晰的記憶,便是她越過重重黑暗,向自己伸出手的那個瞬間。
那時,少女立於皚皚白雪之上。
他們管這一連串的行動叫凜冬計畫。看來是特地將冠名權甩給了執行者。
但這些執行者連那種手段都能用得出來,我該說他們確實配得上擁有冠名權嗎?
羅蘭?
雜音與回憶摻雜在一起,變成了意識海中閃過的虛像。
不,這只是雜音。
自從露娜消失之後,這些沉悶的聲音就接連不斷地纏繞著她。
她望著面前無盡的黃沙,思緒也再一次回到了過去。
你是說,在成為代行者的時候,聽到了大量雜音?
沒錯。
那到底是什麼?
你可以將它理解為一種催化劑。
剛成為代行者的時候……我還沒有理解它的本質,誤以為是那些聲音陳述的是事實。
露娜解除了懸浮,靜靜地落在廢墟之間。
所以,這也是源自於升格網路?
不,但也不能完全否定。
它們就像是意識海損傷後的症狀。
當然,這只是一個為了方便理解的比方,實際要比我說的這些更加複雜。
最近也有很多構造體,為了在短時間內激發戰鬥力,選擇了模擬這種損傷。
或許要等你也成為代行者的時候,才能完全理解它。
別開這種玩笑,你明知道我不想成為代行者。
是嗎?或許我只是想親自向你確認一下。
那麼我就正面回答你,我對此沒有任何興趣。
你已經被升格網路那些煩瑣的責任束縛住了,如果連我也踏入其中,還有誰能幫你?
謝謝你,姐姐。
不過,你說只有成為代行者才能理解是怎麼回事?
升格網路會傳授一些它特有的知識,包括現在已經失傳的歷史和記錄。
在成為代行者的時候?
沒錯。
回憶中的畫面開始閃爍不定……
但有些事,不用升格網路傳授也會知道。
這顆星球上的人類,是比帕彌什還要恐怖的病毒。
…………
為什麼會產生這個想法?
雜音如同淩晨時分響起的鬧鈴一般在意識海中喧囂。
因為讓你離開空中花園的那件事,還是導致露娜成為代行者的那件事?
不,這些都是一個起點。
……起點。
像是在表達著遺憾那樣,雜音發出了歎息。
不必繼續了,加百列。
就算你將這些人和構造體都趕盡殺絕,他們其中也無法產生任何一個能通過篩選的人。
但是他們正在成為隱患。
只要根源沒有被消除,無論清理多少次,他們都不會放棄。
我們只需要在其中尋找「種子」,並守住這裡就足夠了。
是。
加百列躬身行禮,轉身消失在天際。
你有話想說嗎?姐姐。
…………
阿爾法沒有開口,但露娜卻像理解到她要說什麼一般露出了微笑。
還記得過去你講給我的聽的童話故事嗎?
我給你講的童話故事有很多,你指哪一個?
《魔王與長生不老藥》。
…………
直到現在,我依然在堅持那時的想法——這是唯一的辦法,姐姐。
喝下魔王的藥可能會死,但這就是篩選與進化,能讓生命不完全毀滅的辦法。
活下來的人會和魔王一樣變成怪物,但那又如何?
「怪物」只不過是人類站在自己的評判標準上設定的詞彙,如果這個稱謂意味著通過篩選,我將以此為榮。
你希望有其他生命存活下來嗎?
當然。
就算我已經成為了人類眼中十惡不赦的罪犯,但罪犯也需要有犯罪對象才行。
這不僅是我的願望,也是升格網路「篩選」的本意,所以我一定會完成升格網路的使命。
可那些仍舊擁有血肉之軀的人類,在他們溢滿的偏見下,連帕彌什病毒的初級篩選都無法跨越。
露娜轉過身,眺望著遠方如火般燃燒的雲層,良久,她緩緩閉上雙眼。
或許……
就是因為懷抱著這些和升格網路一樣的想法,我才被選為代行者。
即使站在「代行者」的角度,露娜對人類的評價並不高。
但她推進篩選的本意,最初只是「想讓那些符合條件的生命能夠延續下去」而已。
即使這一願望帶著她自己的目的,但那也不是源自於憎恨與混沌的感情。
最初,只是這樣而已……
嗚啊……你沒問題吧?
……放心,命運還沒打算讓我那麼早死。
連你這傢伙都開始說起命運了嗎?到底遇到了什麼?
哎呀,只是被上了一課。
…………
這次來的是個帶著「禮物」的構造體。
藏得很深,不得不說,那群人類也在不斷地改進戰術。
讓同伴過來自爆?
沒錯,並且他一點也不知道自己身上帶著什麼,否則我至少能從神態中看出點端倪。
……這樣也能活著回來啊,他呢?
死了,能活下來只是因為我離得遠。
…………
那傢伙是羅蘭好不容易才收到的新同伴吧。
就算上次付出了那麼嚴重的犧牲,人類也還是不肯放棄窺視升格網路的秘密。
他們到底想要得到什麼?
想讓自己手下的構造體也能免疫帕彌什?像升格者一樣能夠被帕彌什增強機體?或者乾脆能夠控制一個升格者,乃至代行者……
能讓他們獲利的東西可太多了,讓手下的傀儡自相殘殺,自己坐收漁利,這可是人類最愛的伎倆。
雖然我還不知道他們具體要怎麼做,或者還要多久才能達到這個目的,但從表面看來,計畫都在按部就班地進行,不是嗎?
正因為如此,我們才要繼續推進篩選。
可是,這樣一直被他們妨礙,連命都不知道怎麼丟的,還要怎麼帶人來篩選嘛……
露娜小姐的意思是,只有繼續增加同伴,才能應對損耗。
必須儘快尋找合適的種子,就算他們還沒有能通過篩選的覺悟或處境,也要製造出來。
如果我們能擁有不會被這些卑劣計謀撼動的力量——就再也沒有人類能阻礙升格網路的使命了。
是……是……找到那種力量的時候再叫我……
…………
這樣的經歷,早已成為日常。
人類的襲擊太過漫長,如同穿過深淵的風,如影隨形。
與其相比,當年被拋棄和被背叛的事,不過是踏入深淵的起點。
而淹沒她們的憎惡,正是於這樣的追殺,圍捕和出其不意的陷阱與陰謀中,一點點滴水成河,匯入深淵的底層。
最初,只是一些預設好的埋伏,偷襲。
但很快,可接觸的種子附近也有一定機率藏好了「禮物」。
在這樣一次次博弈之中,每一次化解人類的追捕,都是在變相為他們提供改進的思路。
他們的手段也因此一次比一次隱蔽,一次比一次惡劣。
但無論是對於升格者個人,還是他們共同的歧途來說,那些隱藏在各自意識海中的記憶都充滿了這樣的折磨。
這些經歷如同層層疊加的傷口。
如果拋開累積的過程,將任何一個單獨來看,它都不過只是一道既不致命,也不會隨著時間被遺忘的疤痕罷了。
但如今,它們已在持續累積中等待了漫長的時間,很快就要迎來「最後一根稻草」壓死駱駝的那一刻了。
看來就在這裡。
為了救下才通過篩選不久的新人,眾人踏入了寒冰覆蓋的領域。
鮮血在潔白的雪原上綻放出赤紅的花朵,四周躺著數名研究員,一輛運輸車已在攻擊中四分五裂。
哎,看來我們來遲了。
羅蘭踏上裂開的車廂,那位同伴正躺在一個巨大的拘束裝置中。
從現場留下的痕跡看來,是他在強行掙脫的那一瞬間,被拘束裝置所殺。
人類已經能開發出這麼恐怖的東西了嗎?
這和他的能力也有關係。
原本我看中的是他的成長速度,但這樣的環境……連成長的時間都沒有給他。
在短暫的沉默後,一個高大的身軀從上空落在了眾人身旁。
露娜小姐。
你回來了,調查的怎麼樣?
這個裝置是從北極航線聯合那裡運過來的。
東側有個新建的軍營,位置很隱蔽,裡面還有相似的裝置,並駐紮著少數研究者。
東側?軍營?
上次阿爾法為了角鯨來這裡的時候我也調查過,那時還沒有見過有什麼軍營。
在外面晃悠的人也都是普通居民,為什麼他們會突然擁有這種裝置?
如果不是他們在此之前就刻意隱瞞了什麼,那就是有人將這些裝置和技術分享給他們了。
但更有可能的是,兩者兼備吧。
無論這些居民是否知情,在這片雪原之下都隱藏著某個秘密。
正因為他們原本就具有這樣的實力,有些人才登門造訪,將一些技術和裝置分享給他們。
也就是說,北極航線聯合與之前那群人合作了?
沒錯。
這些人難道不是以打漁為生嗎?和他們合作到底有什麼好處?
前陣子從海底湧上來大量感染體,以守林人的戰力並不足以應對,他們在那時遭受了一定損失。
我推測他們是為了換取物資,達成了合作。
現在地球上有一定規模的人類據點不多,願意合作一個和升格者有關的計畫就更少了。
他們一定還隱瞞著什麼我們不知道的事,否則,就算報酬再豐厚,也不該如此涉險。
看來那個軍營只是他們合作的象徵,還有一個被他們隱藏起來的地方。
最好連這裡也一起再調查一下,否則就算摧毀了軍營,也很快會建好下一個,到時候只會更隱蔽。
真的只是這樣嗎?
露娜小姐的意思是?
這只是我的推測,從灰鴉……不,從姐姐對雷文治那件事的調查和後續來看,他們或許在這個軍營建好之前就開始合作了。
這次的事件和那個軍營,不過是在已有的基礎上進行了新的技術試驗。
確實,這裡受到環境影響,除了魚類和少量特產以外,物資匱乏也不是第一天了。
如果他們真的在和那群人配合研究,我們要怎麼辦?
當然是把這裡的人全都消滅,一個隱患都不能留。
沒有這個必要,他們大部分都是普通的漁民,跟黑野合作也是為了換取活下去的物資。
只要把用於研究的建築毀掉就可以了。
恕我冒昧,因為他們的聯手,已經導致我方損失了好幾個人。
能夠通過篩選的人不多,如果不將他們全滅,危險就還是存在。
…………
阿爾法閉上雙眼,她想起了在這片無盡的雪原上,曾遇見的那些與自己有著相似經歷的異人形構造體,想到她們在面對人類的恐懼與偏見時的態度,以及……
我很看好那些守林人,只要有足夠的契機,她們一定會有能夠通過篩選的人。
……
姐姐說的有道理,你們先繼續之前的任務吧。
眾人向露娜行禮後匆匆散去,寂靜的雪原上只剩下阿爾法和露娜兩人。
姐姐。
她帶著某種了然的微笑,回頭看向阿爾法。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
露娜懸浮在阿爾法身旁,看著不遠處的風雪與狼藉,不再提起這個話題。
姐姐,你見到那個「露西亞」了嗎?
是。
有什麼感想?
沒什麼。
她還沒有失去希望。
那個指揮官看上去也有些特別。
在那一天來臨之前,讓她再做一段時間的美夢吧。
那就聽你的吧。
呼嘯的寒風吹起了露娜的長髮,她嬌小的身形也在風中飄忽不定。
阿爾法靠近了些,握住了露娜的手臂。
接下來,還有找出軍營以外的「隱藏地點」這個任務,能把這件事交給我嗎?
在調查到軍營附近的線索時,風雪中藏著一個令人驚喜的偶遇。
露西亞!你還活著!
不對!這種帕彌什濃度……她變成了感染體??
穆羅爾!迅!
感染體說話了?!
……這個說來話長,你們也不要太靠近我,會被感染。
她一邊發出警告,一邊卻暗地裡控制身上的帕彌什,儘量讓病毒不要感染兩人。
你們怎麼在這裡?
說是這裡的感染體數量有些不對勁,懷疑有什麼問題,叫我們來看看,取了線索就得返回。
露西亞,你要不要跟我們回空中花園?
不,我已經無法再回到那個地方了。
你們說要意識回傳之後,那麼久都沒有消息,我本以為你們已經……
哈哈,聽說是遇到了一些技術上的障礙。
穆羅爾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難掩語氣中的喜悅。
最近死傷很多,再重新定制機體很困難,型號也有些問題。
但高層說想要調查當年的事故,無論如何都要把我們再啟動。
但型號問題還沒有解決,人手又不足,只能和地面上的人類簽了什麼合約,讓他們也來幫忙。
合約?你是說,這裡有能輔助上面研究的人嗎?
聽到了能成為線索的話,阿爾法握緊了武器,語氣變得嚴肅了起來。
研究技術那些事我不太懂,但我確實是在旁邊那個軍營裡醒來的。
達成了合約,讓我們再次被喚醒這些事,都是裡面的研究員說的。
他們還說,為了調試,讓我們最近都暫住在那個軍營裡,配合他們做些簡單的任務。
(穆羅爾和迅對此也不太知情嗎……)
注視著穆羅爾一貫溫厚的笑容,阿爾法垂下了原本握在刀柄上的手。
能再醒來原本是好事,但上頭想調查的那件事卻還是沒頭緒。
是啊,我們意識回傳的時候受到了攻擊,記憶資料並不完整,也想不起來那次的事故的全貌了。
你還記得當年的事嗎?就算回不了空中花園,也至少告訴我們那時的真相吧。
……好。
她壓制住內心的欣喜,將掩埋在回憶中的碎片說給好久不見的人聽。
……居然發生了這種事。
他們還在我離去之前複製了一個「露西亞」,如果你們回到空中花園,可能會見到她。
另一個露西亞……?
不說這個,露西亞,你還真是念舊啊。
他笑著將兩手背在腦後靠近了些,看到這個熟悉的動作,阿爾法也產生了有些懷念的情緒。
她還記得在高層視察時,迅曾因為站姿不夠標準,被狠狠訓斥的事。
你脖子上那些……是我們的銘牌嗎?
嗯?
而且這套塗裝也是……背後的隊徽都快磨掉了哦!
念舊?不……
這只是為了提醒我永遠不要忘記那件事。
面對她滲透出恨意的話語,迅卻露出了開朗的表情。
是嗎?這對我來說就是念舊哦!
對了,我能看看我以前的銘牌嗎?有點懷念的感覺~
他笑著取下自己現在的新銘牌,像是要交換資訊那樣向阿爾法走來。
這麼靠近我,你就不怕感染嗎?
別說這麼生疏的話嘛,就一下下。
穆羅爾,你也要看看嗎?
好啊。
兩人毫無防備地靠近了阿爾法,將手伸向她遞過來的銘牌。
但就在那一瞬間,阿爾法落入了卑劣的圈套。
重逢的歡欣不過是鏡花水月的幻象。
那冠上希望之名,慫恿軍人勇往直前的意識回傳,仍是顆落入深潭的石子,至今毫無迴響。
立於她面前的兩位隊友,只是通過言行記錄生成的AI——那是一種早在黃金時代就有的程式,在當時,人們用它來悼念死者。
在那些欣喜的幻象轟然崩塌之後,阿爾法的面前,只剩下重重疊疊的拘束力場。
……喂,我們這樣做真的好嗎?
之前大家都說,這些傢伙和感染體一樣,只是還保持著一定程度的智慧,讓我們沒必要同情。
其實,主管拿出這個方案的時候我還覺得蠢,因為……感染體怎麼還會念舊情?但現在看來……總覺得……
唉……要是有人利用我死去的朋友來騙我,我一定……
把你無處安放的同理心收一收!
哇啊!您什麼時候過來的?
這些怪物無論有沒有感情,都和感染體,帕彌什一樣,是我們的敵人。
如果我們想活下去,就必須依靠這種辦法來繼續研究。
為了到達明天,一定會有人犧牲,與其同情敵人,不如看看你下個月的物資儲備吧。
對不起,卡普蘭主管……
繼續你們的工作,我們早就無路可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