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幕中,少女孤獨的身影依舊站在母親的墓碑前。
被鮮花簇擁的墓碑上,母親的一切都已經化成冰冷的字跡:
伊莎貝爾·埃弗瑞特,安眠於此。
冰冷的雨絲打濕德洛麗絲的髮梢和手中的花束,但她卻依舊沉默地站著。
回去吧,大小姐,雨下大了。
您每年的這個日子都會在這裡獨自站上一天,如果夫人泉下有知,也會難過的。
埃德蒙先生,那些傳言都是真的嗎?他們都說:這座墓碑下,沒有母親的遺體。
他們說,父親當年只在這裡下葬了一個空棺材。
……
大小姐,我從未聽過那樣的話。
少女的臉上只是露出了一個倦怠而冷漠的微笑,彷彿是在自我安慰一般。
當然,那怎麼可能會是真的呢?媽媽當然是好好地安息在這裡了。
……
大小姐,回去吧……今天是您的成人禮。
莊園裡已經布置好了,今晚會有很多賓客前來參加晚宴。
……好。
德洛麗絲向母親的墓碑投去一個哀傷的眼神,最終轉身離去。
然而當夜的晚宴,卻沒有其他豪門盛宴中持續整夜的歡笑與喧囂,也沒有年輕人充滿激情的歌舞慶祝。
身著華服的客人們只不過草草寒暄一通、入席匆匆應酬一番,就在古怪的氛圍中紛紛找藉口告辭,莊園外的停車場很快就再度變得空空蕩蕩。
埃弗瑞特家德洛麗絲大小姐的成人禮,在繁華的落寞中靜靜地落下帷幕。
穿著盛裝的德洛麗絲獨自坐在長桌的一端,面前精美的菜餚已經不再散發著熱氣,生日蛋糕上的十八根蠟燭也並未點燃。
參加她成人禮的賓客早已散去,徒留她面對著這奢華卻毫無人氣的一切,賓客們竊竊私語的聲音還留在她的腦中。
埃弗瑞特的主人到底是怎麼回事,怎麼連獨生女的成人禮都不出席?
對啊,這也太不知禮數了,就讓那小姑娘一個人出來應付那麼多客人,要不是他們家那個老管家幫忙,早亂套了!
嗐!你們都不知道,那個「萊納斯先生」根本不是什麼名門之後,就是個入贅的軟飯男!
聽說他以前是個研究什麼……把人的意識轉移到機械體裡……什麼的怪人,總之到處都找不到工作,窮得連飯都快吃不起了。
沒想到,被埃弗瑞特家的伊莎貝爾小姐看上了,不僅給他大把大把撒錢讓他繼續做研究,沒過多久還和他結婚了!
這都什麼破事啊,我看那小子就是靠臉吃飯吧?命還真好……他妻子過世以後,搖身一變就成了埃弗瑞特財團的男主人了!
原先的伊莎貝爾夫人也是運氣不好,本來已經執掌財團了,結果又得了治不好的怪病,一直坐著輪椅,沒幾年就過世了。
我還聽說啊,那傢伙把他妻子的遺體留在家裡做什麼「怪實驗」,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噓噓噓……小點聲!他家那大小姐還在呢,可別讓她聽見……
我看那姑娘也是夠可憐的,母親去世了,父親又是個怪人,這不簡直就是沒爹沒媽了嘛……
聽說她母親的那怪病是遺傳性的,你們說,她會不會也得上和母親一樣的……
……
德洛麗絲終於輕輕地搖了搖頭,試圖將這些令人感到厭惡的話語驅逐出腦海。
她轉頭看向身後的管家,那個人依舊保持著自己一向內斂的姿態,只是沉默地站在她的身後,就像他十餘年來一直做的那樣。
埃德蒙先生。
是,大小姐,您有什麼吩咐?
您能陪我,跳一支我成人禮上的開場舞嗎?
抱歉,大小姐,我不能這麼做,這應當是您父親該承擔的職責,我只是……這裡的管家。
是嗎……可是我真的已經很久沒有見過他了。
明明和父親住在一個屋簷下,可是他卻永遠把自己關在那個實驗室裡。
其實,埃德蒙先生,這些年來,我已經……把您當做我的「父親」了。
只有你,一直關心我,守護我。
……
我當不起,大小姐,請您不要再這麼說。
不論如何,我會永遠為您效忠。
管家深深地對著德洛麗絲鞠躬行禮,蒼老的聲音中已經含了幾分哽咽。
德洛麗絲苦澀地笑了笑,伸手一根根點燃生日蛋糕上的蠟燭,跳動的火光照亮了她的面龐。
她沉默地看著蠟燭一點點燃燒,閉上眼不知是在許下什麼心願,最後,她睜開眼,輕輕地吹熄了那些跳動的火苗。
從現在開始,我已經是大人了,埃弗瑞特家裡的事,我應當有權過問。
我不能再讓父親……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了。
她輕輕地揮揮手,止住了試圖陪她一同前往的管家。
沒事,我會和父親好好談談,你不用陪著我,埃德蒙先生。
德洛麗絲轉過身,獨自一人向莊園的地下室方向走去。
她叩響了那間自從母親去世以後,就被父親重啟投入使用的實驗室的門,門扉一如既往地緊閉著,父親從來沒有允許她踏足此地。
我說過很多次了,德洛麗絲,沒有爸爸的允許,不要來打擾我。
父親從厚重門扉之後傳來的聲音有些失真。
你知道別人都是怎麼在背後議論你的嗎,以及……是怎麼議論我們的家族嗎,父親?
德洛麗絲難以抑制自己心中的不快,語氣不覺提高了幾分。
自從母親過世以後,你就……
請讓我進去,父親!
短暫的沉默後,那扇沉重的門在德洛麗絲面前轟然打開。
長久未見的父親變得更為蒼白瘦削,臉上的神色令她感到十分陌生。
父親的臉上露出了嘲諷般的微笑。
你母親活得好好的,誰允許你這麼胡說八道的,德洛麗絲?
來,過來陪陪你的母親。
父親的語氣有著哄孩子的「溫柔」,就像是多年前對著年幼的她說話一般。
彷彿意識不到如今站在自己面前的女兒,已經是亭亭玉立的少女。
……
並未有過多的遲疑,德洛麗絲跟在父親的身後,走進了實驗室。
這是德洛麗絲第一次踏足此地,慘白的燈光下,到處都是她不認識的實驗器材,以及各式各樣的怪異機械體。
偌大的實驗室中,一個機械體坐在實驗艙中央的一把椅子上,被眾多交錯的管線所環繞,金屬製成的軀殼看不出任何與人類的相似之處。
萊納斯走近那個機械體,溫柔地呼喚。
伊莎貝爾,醒醒,我們的女兒來了。
父親的聲音「喚醒」了那個休眠的機械體,它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它沒有絲毫生氣的視覺模組緩緩地掃描著房間裡的事物,最後鎖定在眼前的德洛麗絲身上。
機械體慢慢張開了口,發出了和「母親」一樣的聲音,但聲調和語氣卻毫無正常人的頓挫。
……
今日,天氣晴朗,氣溫25℃。
你頭髮都亂了,來,我給你梳梳吧。
請在進行機體模組升級前,確保切換至「維護模式」。
睡吧,乖乖地睡吧,我的女兒。
媽媽永遠愛著你,世界上的溫暖和幸福,全都陪著你。
一束玫瑰,一束百合,等我的寶貝醒來,全都送給你。
檢測到機體核心溫度輕微偏離正常值。啟動自我修復模式。
修復中……修復中……修復中……
你頭髮都亂了,來,我給你梳梳吧。
……
就算是機械體只會發出冷淡的語調和錯亂的言語,但那熟悉的聲音,依舊讓德洛麗絲感到難以置信。
她不知不覺地邁開腳步,靠近了對方。
……媽媽?是你嗎?
你真的……在這裡面嗎?
是我,德洛麗絲。
過來吧,到媽媽這裡來。
……媽媽……
淚水湧上了德洛麗絲的眼眶,她已經忘了自己有多久沒有呼喚過這個名詞。
坐在椅子上的機械體向她伸開雙臂,那熟悉的姿勢,一如母親多年前每次迎接自己的樣子。
媽媽!
德洛麗絲再也無法抑制住自己的情緒,她撲到了那個機械體的懷中。
即便是那金屬的軀殼十分冰冷,她還是流著眼淚,將自己的頭枕在了對方的膝上。
我好想你,媽媽……
別哭,我的孩子。
你頭髮都亂了,來,我給你梳梳吧。
德洛麗絲感覺到機械體的手溫柔地拂過自己的頭髮,雖然觸感冰涼,但那溫柔的手感,和多年前別無二致。
那雙手溫柔地挽過她的髮絲,將頭髮細緻地編結起來。
機械體保持著手上的動作,溫柔地哼起了歌謠。
睡吧,乖乖地睡吧,我的女兒。
媽媽永遠愛著你,世界上的溫暖和幸福,全都陪著你。
一束玫瑰,一束百合,等我的寶貝醒來,全都送給你。
在「母親」的懷中,聽著兒時聽過的歌謠,失而復得的幸福感充盈著德洛麗絲的內心。
……
檢測到人格數據輕微偏離,偏離度:14%。
你頭髮……亂……我……你……梳……吧……
偏離度:36%。
你頭髮都亂了,來,我給你梳梳吧。你頭髮都亂了,來,我給你梳梳吧。你頭髮都亂了,來,我給你梳梳吧。
……媽媽?你怎麼了,媽媽!
德洛麗絲慌亂又疑惑地抬起頭,試圖想要將「母親」從混亂的狀態中呼喚回來。
啊——!
德洛麗絲感到頭上傳來一陣劇痛,她本能地直起身子,離開了那個機械體的膝頭。
機械體金屬的手指上,纏繞著一縷硬生生從德洛麗絲頭上拽下的髮絲。
……!!
你不是我的母親!
德洛麗絲震驚地捂住了嘴,極力抑制住她想要尖叫出來的恐懼。
你頭髮都亂了,來,我給你梳梳吧。你頭髮都亂了,來,我給你梳梳吧。你頭髮都亂了,來,我給你梳梳吧。
那個機械體依舊在不斷重複著無意義的話語,那確實是「母親」的聲音。
但聲音裡沒有任何的溫度和情感,只有一遍遍冷漠而機械的重複。
德洛麗絲一步步往後退著,她害怕面前的這個金屬製成,沒有生命的、已經徹底崩壞的「怪物」。
那只是機械,不是她真正的母親。
但父親卻在她身後扶住了她的雙肩,制止住了她想要後退的腳步。
你這孩子怎麼回事?都這麼多年沒見你的母親了,難道不想和她好好聊聊嗎?
你到底對母親做了什麼?!
原來他們說的都是真的,你一直……一直在用母親來做實驗!她明明已經過世這麼多年了,你居然……
德洛麗絲崩潰地對著父親大吼,但父親卻只是痴痴地看著那個封閉的實驗艙內的機械體,然後轉向女兒,輕輕地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噓,你吵著你媽媽了。
萊納斯沒有再去在意崩潰的女兒,而是轉向了那個機械體,目不轉睛地盯著它。
面容蒼白的男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口中念念有詞。
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為什麼人格參數和性格模型始終無法調整成功?不對勁,一定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我什麼都試過了,什麼都想到過了,到底問題出在哪裡?還缺什麼,究竟還缺了什麼?
伊莎貝爾,你告訴我,你到底還需要什麼……告訴我。
萊納斯在實驗室漫無目的地轉著圈,似乎是沉浸在自己的思考過程中。
又不時停下來柔聲地向那個機械體說話,彷彿那是真正的「人」,真正的「妻子」一般。
他反覆地調整那個機械體,認真地聆聽它的每一句語音提示。
切換至維護模式,開始進行意識數據自檢。
……
檢測到意識數據存在缺失,待修復關鍵參數占比:23%。
萊納斯……
不可能,這不可能……為什麼會這樣?
我明明已經把所有的意識數據都完成了傳輸和模擬……怎麼會還會有缺失……
我要找到它,我要找到……缺失的碎片在哪裡,究竟在哪裡……?
你告訴我,伊莎貝爾,那塊最關鍵的意識碎片……在哪裡?!
萊納斯……和你在一起,我很幸福……
我有你,還有我們的小女兒……德洛麗絲……
我真的希望……自己能夠再多活幾年,能看她長大……
父親!!!
那不是……不是母親啊……!
德洛麗絲跪在父親身後,崩潰地大吼。
一直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男人,忽然被女兒的呼喚所驚醒。
彷彿是大夢初醒一般,他回過頭,盯著面前的女兒。
他忽然意識到,眼前的女兒,有一張與她母親極為相似的面容。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知道實驗的瓶頸在什麼地方了!
人格參數無法調整成功,是因為獲取的意識數據不完整,只要補上就好了。
對,把伊莎貝爾人格里缺失的那部分數據……進行補全,讓她完整起來……
哈哈哈,就是這樣!我之前怎麼會一直想不到呢?
萊納斯忽然一把抓住了女兒的手腕,眼裡閃動著狂喜的光芒。
他連拖帶拽地將德洛麗絲又抓回到那個機械體的身邊。
你生下了德洛麗絲,她是你生命的延續,那你的一部分人格數據當然在她的身上。
我現在就把她還給你,你會好起來的,馬上就會好起來的……
父親!你要幹什麼?!
你瘋了嗎——放開我!!!
德洛麗絲絕望地意識到,父親古怪的話語裡在醞釀瘋狂的計畫。
但眼前的父親已經是德洛麗絲不認識的癲狂模樣了,他一把將女兒推進了實驗艙中,沉重的隔離門隔開了父女二人。
萊納斯隨即轉身回到實驗台前,聚精會神地調整著任務面板上的各種參數,詭異的光芒也隨之在那個機械體的眼中亮起。
父親!!
另一個機械的電子音伴隨著父親的操作隨之響起,冰冷地提示著這個瘋狂計畫的進度。
開始檢定受試者腦電波活性數據,檢測進度21%……57%……88%……
待轉移人格數據活性完好,意識傳輸實驗準備完畢。
是否確定進行受試者人格數據剝離?本過程不可逆。
德洛麗絲絕望地用拳頭砸著透明的實驗艙門,直到手上鮮血淋漓,但艙門卻紋絲未動。
殷紅的痕跡慢慢在玻璃上蔓延開來,但萊納斯卻視若無睹。
我是你的女兒啊!父親!
萊納斯的手指在任務面板上短暫地停滯了一瞬,但看向她的眼神,卻淡漠得令她感到恐懼。
……
你本來就不應該出生的,德洛麗絲,你母親的身體不好,為了生下你,她的病情被耽誤了。
我和你母親本來決定不要孩子的,但你的意外到來,讓你母親的想法完全變了,她開始什麼事情都以你為中心,完全不顧她自己。
你的生命和一切,都是你母親犧牲自己所換來的,所以,是該到你把這一切還給她的時候了。
是否確定進行受試者人格數據剝離?本過程不可逆。
不要!!!
很快就好了,伊莎貝爾,很快就會好了……
砰——
一聲槍響打斷了萊納斯的操作,他不可置信地看向胸口綻出的血花,隨後倒了下去。
另一個男人的身影破門而入。
大小姐!
管家猛撲到實驗台前,打開了實驗艙門,將重獲自由的德洛麗絲護在了自己的身後。
而他手中的槍,依舊對準了面前昔日的男主人。
瀕死的男人在地面拖出一道長長的血痕,他拚盡全力地爬行著,爬向那個怪異的機械體。
……
伊莎貝爾……
他的手指終於觸碰到了那個機械體。
他吃力地撐起身體,眷戀地攀附著承載他的生命和她的生命的機械電路,鮮血在他的身下蔓延開來,匯聚成殷紅的淺窪。
伊莎貝爾……別……怕……
我想回家,萊納斯。
別怕……我來……陪……
男人虛弱的聲音戛然而止,他死死擁抱著他的「愛人」,臉上帶著滿足的微笑,再也沒有了聲息。
切換至維護模式,開始進行意識數據自檢。
自檢……自檢……自檢……
失去生命的父親,和一直在重複著無意義語言的「母親」,構成了一副詭異的畫面。
死裡逃生的少女緊緊地抓著管家的衣襟,極度的委屈和恐懼讓她已經無法說話,只是無法控制自己地痛哭起來。
直到她哭得渾身脫力,也依舊沒有放開緊抓著管家衣襟的手。
沒事了,大小姐,已經沒事了。
走吧,我護送您離開這裡,剩下的事……我會處理好的。
管家彎下腰,試圖從地上小心地扶起德洛麗絲。
但德洛麗絲卻依舊癱坐在原地,而一抹驚恐慢慢蔓延上她的面容。
……!
怎麼了,大小姐?
我……我好像……站不起來了……
德洛麗絲眼中的恐懼比剛才更甚,她用力地撐住地板,但雙腿卻依舊無力。
她一次又一次地試圖站起來,又一次次地摔到在地上。
我……我到底怎麼了……我、我好像是感覺不到自己的腿了……
我到底是怎麼了?埃德蒙先生!
少女絕望地喊叫著,拚命地錘著自己的雙腿。
從那天以後開始,德洛麗絲再也沒能站起來過。
那片籠罩在埃弗瑞特家族上空的、幾乎已經要被她遺忘的烏雲,在時隔多年之後,再度悄然降臨到了她的頭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