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中一片寂靜,沒有人類的叫喊,也沒有機械的蜂鳴。
維羅妮卡的腳步打破了沉默,徑直地來到德洛麗絲的面前。
煙塵四溢,高大的機械化作殘骸,監管者的半個軀殼如同坍塌的競技場,永遠地成為了廢墟的一部分。
或許是因為幸運,又或者是監管者在這一切崩毀之前,攔下了所有去往她方向的攻擊,這位華貴的大小姐毫髮無傷。
德洛麗絲仍舊坐在座椅上,用冰冷高傲的神情望著維羅妮卡。彷彿只要擺出這樣的姿態,她們二人之間的關係就仍未改變。
只是那藏在服飾下,輕微顫抖的肢體,出賣了德洛麗絲此刻的真情實感。
我……
德洛麗絲想要開口說些什麼,但下一秒,她的頸項就感到了一陣巨力,她被眼前的機械角鬥士——自己先前的財產,扼住了咽喉。
背後的線路因拉扯而連綿地響起斷裂的噼啪聲,她的軀體被維羅妮卡高高舉在空中。
你還有其他手段嗎?人類。
身體本就脆弱的德洛麗絲幾乎要因疼痛昏厥過去,但求生的本能還是讓她咬著牙,按動了掌中的某個遙控裝置。
砰——
極細的槍聲響起,德洛麗絲的座位底部冒出了一陣煙塵,維羅妮卡警覺地將機械瞳孔向聲音的來處聚焦。
機械體的臉部的人造皮膚上,多了一抹碳痕。
那個藏匿在德洛麗絲座位下的遙控攻擊模組,並未對她的機體產生什麼實質性的傷害。
……沒了?
機械體微微地放鬆了手上的動作,讓那個人類有機會說出懺悔的話語。
但這個舉動卻並未讓那個人類產生任何恐懼和求饒的行為,她只是淡漠地看著維羅妮卡,面上漸漸泛起一抹意義不明的笑容。
呵……
你還想聽什麼?求饒嗎?
在維羅妮卡冰冷的目光中,德洛麗絲的表情漸漸扭曲,原本那種淡漠的從容隱去,一抹瘋狂漫上眼底。
你只是一個機械,一個工具……一塊廢鐵。
工具也妄想要翻身做主,甚至騎在主人頭上作威作福?
哈哈哈哈哈哈哈……
人類高亢而瘋狂的笑聲充斥在整個房間。
維羅妮卡皺起眉頭,手上的力道不自覺地加重。
德洛麗絲那瘋狂的笑聲也隨之被止住。
呃——
伴隨著頸部傳來的壓迫感越來越重,德洛麗絲的眼神漸漸渙散。
但維羅妮卡卻發現,她臉上卻並沒有痛苦的表情,甚至有一絲……即將解脫的快慰。
維羅妮卡意識到了什麼。
這樣的表情,她曾經在競技場上,似曾相識。
那些在戰敗之前陷入邏輯崩壞的機械體,尚且會「思考」還能做怎樣的反抗。
而血肉之軀的人類,此刻卻只想尋求解脫。
咚——
維羅妮卡的手指鬆開了,德洛麗絲隨之摔向地面。
咳——咳咳……哈哈哈,怎麼了?不敢動手了嗎?
果然,工具就只是工具而已……
你真是……沒用……
你在激怒我。
維羅妮卡冷漠地打斷了德洛麗絲的挑釁。
方才經歷激戰的她,似乎散盡了怒意,機體中此刻逸散而出的只有冰冷。
你在求死。
你拿不到你想要的「新軀殼」,所以,你想死。
你知道你贏不了我,所以,你寧願去死。
德洛麗絲一怔,隨即又瘋狂地笑出了聲。
哈……哈……你在說什麼……玩笑話!
動不了手就不要找其它藉口!
維羅妮卡搖了搖頭,她的內心對並無憐憫,只是覺得有些諷刺。
在競技場中,機械體們相互廝殺。
而塞拉,羅科這樣的人類拚盡全力,也只不過是想要生存下去。
但現在,一切都已經沒有意義了。
維羅妮卡搖搖頭,試圖將這些畫面驅散出自己的意識模組,她轉過身,向競技場外走去。
但先前在競技場爆發的異狀已經來到了她的身側。
倒在地上失去動能的「監管者」,視覺模組中忽然亮起了刺目的紅色,沉重的機體漸漸活動起來。
那是機械體即將失控的徵兆。
……
等等……!維羅妮卡!
德洛麗絲驚恐地看著「監管者」,似乎意識到了什麼。
在這個時刻,她已經無法維持自己的最後一點偽裝。
她艱難地扭動身體,試圖離正在復甦的「監管者」更遠一些。
哪怕那是此前一直對自己忠心耿耿的「管家」,哪怕自己此刻的存活全仰仗不久前的它。
……
……維羅妮卡,別走……!
求求你……殺了我……
但那個轉身而去的機械體沒有回頭。
失控的「監管者」向自己昔日的人類主人發起了暴戾的衝擊。
啊——!!
在她的身後,人類生命消逝之際的淒嚎,與機械的低吼,重構成了競技場的背景音。
在競技場的中央,綻放出一朵由德洛麗絲軀體上盛開出的鮮紅之花。
昔日裡一直身為競技場「主人」的人類,如今也只剩下了一具被棄置於場地上的破碎身體。
維羅妮卡收起了騎槍,轉身走向廢墟。
她的視覺模組中,掃描過一具具已經冰冷僵硬的人類的軀體,那些面容上,依舊凝固著他們在生命消散時刻的恐懼和絕望。
而在不久之前,他們還盛氣凌人地坐在觀眾席上,歡呼著讓場下的機械體彼此自相殘殺。
但現在,所有的一切,不論是失去生命的人類,還是停止運轉的機械體,都已經同樣被競技場的廢墟所掩埋。
維羅妮卡終於在廢墟之上停住了腳步,在冰冷殘破的鋼鐵與血肉的廢墟之上,她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栗色頭髮的人類少女靜靜地躺臥在地上,如同是飛倦的雛鳥,已經疲憊已極,停駐在這裡小憩片刻。
她的面容上還帶著淡淡的笑意,彷彿在寧靜的夢中看到了什麼美好的事物。
……塞拉。
沉入永眠的少女,永遠不會給出回應了。
維羅妮卡伸出手,輕輕地擦去了那張人類臉上的血跡,機體的指尖接觸到乾涸的鮮血和蒼白的面容,是同樣冰冷的觸感。
下雪了,細柔的白點紛紛而下,飄落在塞拉的面孔上。
維羅妮卡抬起頭,第一次在真實中,再次看到了那曾經只存於她意識模組中的影像。
在那個虛幻而短暫的「夢」中,她見過這樣的輕柔而易碎的純白事物,是塞拉告訴過她,這叫做「雪」。
競技場的天穹已經破碎,灑進第一縷黎明的微光,紛揚的雪花飄散下來。
維羅妮卡和塞拉一直追尋的,通向「自由」的道路,此刻,真正的「自由」以另一種全然不同的方式,在她們的面前拉開了帷幕。
該走了。
機械體俯下身,將少女已經僵冷的身體緊緊擁在懷中,她展開身後的「龍翼」,一躍而起。
站在競技場頂層穹隆之上,維羅妮卡第一次看到了自由的天地。
無盡的雪原在維羅妮卡的眼前展開,那是窮盡機械體視覺模組和全部算力也無法觸達邊際的寬廣。
過往身處競技場中的一切,都已經在她的身後化為了塵煙和廢土。
飛雪飄向大地,將廣闊雪原上的事物漸漸掩埋,不論是尚未萌發的植物,還是已成廢墟的人造建築,此刻都已經被無盡的雪白所覆蓋。
而在這片廣袤無垠的雪原之上,並沒有任何一行由人類留下的足跡。
彼時的維羅妮卡還不知道,「帕彌什病毒」已經終結了由人類主導的時代,開啟了由血肉和鋼鐵組成的混亂的新篇章。
初升的朝陽灑進機械體的視覺模組中,那是和人造光源完全不同的感受。
她展開雙翼,飛進了自由的天幕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