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斜奏!
嘀嘀嘀的規律預告埋沒在巨大的噪音中,運輸機響起了落地播報。
……!
她呼吸急促地打量周圍的環境,發現身上繫的安全帶已經全部繃直,如果沒有這份束縛,自己可能會直接癱倒在運輸機的機艙內。
你總算醒了,嚇死我了。還以為你會出現跟舊機體一樣的後遺症,不得不再背著你走回空中花園去呢!
醫療倉貴賓再多一位,病例紀錄都要趕上生命之星那位VIP了。
……舊機體?
壞了,V的確說過,更換機體後,你的意識海還是不算穩定,需要適應期,這不會也影響最近的記憶了吧?
她試圖調動起埋藏在意識海深處的檔案,努力找到最新的那一份。
進入聖甲虫部隊後,舊機體得到了全面的技術調整和檢查,即便如此,也會間隔性出現原因不明的行動障害。
機體資料到了科學理事會的阿西莫夫手中,空中花園決定為她更換新機體。
說實話嗎?
你的意識海就像是被人一節節地全部拆散,又亂七八糟地縫了起來。
要不就是零件被抽走,早就千瘡百孔的列車,還能運行在軌道上已經是不可思議了。
在早乙女優華創建的意識投射中,你究竟夢到了什麼?
抱歉……我不記得了。
檢查顯示你的腹部總是出現洞穿性損傷,但沒有從外部受擊的跡象……你知道這樣的情況嗎?
我……不知道。
你最好考慮一下,要不要接受,新的手術。
為了再一度站起來行走,她付出過難以計量的汗水和努力。
曾經引以為傲的反射神經,卻成了痛苦的根源,讓她大吃苦頭。
大腦總在給身體發送疼痛的信號,即便那裡沒有肢體,她的雙腿截斷處也總是針刺刀割,麻痺難忍。
突然有一天起,這種反覆穿刺在大腦裡的痛苦模糊了,不再能想起。
與此同時,那個總是給自己的復健鼓勁,活潑可愛的女僕小姐的臉也淡去了。
……
……
或許她是知道的,一切並不突然。
拋棄人類的冗餘意識,與人類的本能相悖。
即便能提升一時的效率,對一個人的「人性」,對人的定義卻是無法挽回性的毀滅。
我不會放棄尋找更好的辦法。
聖甲蟲小隊指揮官,倒是你,為什麼替隊員申請新機體?又要去做什麼見不得光的事?
狗是等級主義者,將世界分成貴族和平民。
看不出你這麼記仇。
我們當狗或者不當狗,總是只能選一邊,沒什麼區別。
至少,她要有得選。
阿西莫夫接過工作人員整理完畢的檔案,迅速翻閱起來。
……
雖然我還是不喜歡和你們合作,不過算了。
所幸,這種類似的意識海紊亂問題,我們已經在
要在她身上試試嗎?
她不吱聲,不站隊。
不贊同,不反對,不發表意見,就像是自己不存在。
優秀的工具。但上面從來不缺工具。
斜奏猜這是因為她不怎麼喜歡和人交談,尤其是閒聊。在莉拉可執行任務杳無音訊後,她更是緊緊封閉自己的內心。
一切多餘行為對任務沒有幫助,也沒有意義。
接受任務,執行任務,報告。而有時候,固定的布景會坍圮。
查無此人。
查無此人查無此人查無此人查無此人查無此人查無此人查無此人查無此人查無此人查無此人查無此人查無此人
噩夢中也在不斷出現的字眼,她分不清究竟哪一邊更讓人憎惡。
更換機體前最後用以緩衝準備的護衛任務中,出於偶然,她找到了一個庇護所。
人們所說的偶然,實際也是必然,是她自己的渴望和需求在引導她。
每一天琴聲都會在保育區外殘破的教堂內準時響起,獻給夕陽,獻給餘暉,獻給無言聆聽的天空與大地。
她坐在石墩上凝神傾聽,飄揚的樂音熱烈而憤怒,篤信而忘我。
教堂內一片漆黑,唯有一束微光斜射進窗戶的缺口。
這一天,教堂的大門敞開著。她鬼使神差地走了進去,終於知曉了這位執著的奏者是誰。
一旦你覺得聯想起某些記憶痛苦,或者深刻,你的意識海就自動把那些東西全部剪除了,不論好壞。
情感「微」調?
怎麼敢的。
瓦萊莉亞面具下的表情,異乎尋常的冰冷。
知道一個人會為了什麼而發怒,是了解一個人的最快方式。
顯然,斜奏沒想到會看到聖甲蟲指揮官的身影,呆立如石。
有事要報告?
……
不……
我是來聽,來聽琴聲的。
那就過來。
斜奏不再作聲,而是深深地望向這台不久前發出過美妙韻律的樂器。
它很殘破,很老舊,沒想到竟然是拖著這樣疲憊的外殼,演奏出了連日的激昂詩篇。
她突然有了撫摸它的衝動,但是又收回手。
想試試就去。
瓦萊莉亞的視線透過她,看向不存在的遠方。
不然你要等到來不及才後悔嗎。
呃、我……!
瓦萊莉亞少見地用手推了一把她的後背,不顧她的否定和後退,待她拘謹地落座後,坐在了她旁邊。
我曾經……失去了很多,只剩下這首曲子陪伴著我。
她不安地把手放在黑白的琴鍵之上,即便肌肉非常清楚地記得曾訓練過的內容,手指卻遲遲不敢動作。
隱約中,好像憶起曾經有人對她做出過類似的邀請,但很快,抓住的記憶又在一瞬的痛苦間流走了。
而瓦萊莉亞沒有催促,也沒有猶豫。
……
奏者挽了挽衣袖,閉上眼睛,任由髮絲隨著動作滑落到臉頰。
一首流暢有力的曲子隨著她手腕果斷地起落響起。時而優美,時而激昂。
那曲速越來越快,在斜奏模糊的記憶裡,這已經是專業演奏家的手速和水準。
演奏者一定發現了音樂中的珍寶,不費餘力地探索著,就像叩擊自己的生命一樣。
F小調第二鋼琴協奏曲Op.21。
曲子的名字自動出現在認知裡,斜奏快要迷失在音符展露出的柔美輝光裡。
這輝光中……
V,過來看看,一架鋼琴!
修特羅爾在廢墟裡清出一台只有一半完好的鋼琴,自顧自開始用兩根手指磕磕碰碰地彈。
別彈了,你不怕引來敵人?
這可是一首著名的協奏曲,怎麼樣,好聽吧?
……
琴音歪歪扭扭,甚至走調,但修特羅爾很執著地彈著,一邊使眼色等著她評價。
……爛透了。
瓦萊莉亞沒有走開,順勢靠在斷壁殘垣上包紮傷口,靜靜地聽完了。
直到現在……曾經的廢墟一步一步被修整成了保育區,破舊的鋼琴竟然也奇蹟般地留了下來。
樂章無暇停留,協奏曲還在繼續。
每一次琴鍵落下,不再是試圖挽回過去的影子。
很久之前,修特羅爾和我提起過你。
說你一看就迷了路,跟以前執勤遇到過哭個不停的小孩一模一樣。
……
瓦萊莉亞停了下來,等待著她的回應。
斜奏躊躇著,不確定地撫上第一個琴鍵。
手指在發抖,但彷彿有人托住了她的手,輕輕在耳邊哼唱,給予她表達的力量。
只需要一點點的力度,就能按下……
叮——
所有混亂的,深沉的,嘈雜的,無序的躁動全數退卻,伴隨琴弦的振動被吸納得一乾二淨。
然後是第二個琴鍵,第三個樂音。
旋律比記憶裡流淌得更緩慢,更生澀,她一點一點加快著,感受著樂符的變化,加入這場對話。
不可思議的,她的心靈被手中的旋律安撫了,不再是旋律引導她,而是她要奏出這樂曲。
初見的月光,窒息的困鬥。自由的長廊。
重逢的聖夜,告死的盛宴。最終的訣別。
隔了很久,很遠,這段被碾碎的日月,被歪曲的白駒,終將再臨。
這現在是她彈奏出的曲子了。
表情不錯。
不知過了多久,空氣完全涼爽下來。
沉暮晚鐘,驀然回首,瓦萊莉亞已經站在聖甲蟲的休息室門口等她。
走吧。
我們還有事要完成。
深靄色的眼睛充滿高傲與鋒芒。
司令和科學理事會已經知悉,你趁早換掉這具機體吧。
我要將你的意識海,一段一段重新補回來。
近郊
地面
地面,近郊
代替因為精神透支倒下的V……
……
八咫看著低落的隊員,表情柔和起來。
這次任務的指揮會交給灰鴉指揮官[player name]。
你不用太在意,我和V共事很久了,她就是會一言不發做出這種事的人。
既然她不問問題,那一定是知道你的答案。
倒是你,適應得怎麼樣?
不要緊,我都想起來了。
似乎是覺得這樣的回答不夠乾脆,她又補充了一句。
機體自檢狀態良好,不會影響任務。
真的?
八咫眼神飄向她的髮間,露出些擔憂,最後妥協般點點頭。
那就好。
結束後,記得回報機體輸出功率的詳細數據。
如果你覺得機體有什麼不對勁,隨時跟我或者[player name]說,我們來請求支援。
明白。
我……
八咫用躲子彈的速度轉頭,希瓦擰著眉頭比了個十的手勢。
……十瓶你那種薄荷汽水電解液。
……我會做好情報工作。
這是第幾次醒來的時候,眼前有八咫在啊。斜奏猛然想起,不熟練地開口道謝。
……謝謝。
不用客氣,我們是隊友嘛,我不是說過了。每扛你回去一次你就要道謝一次的話,你總是謝不完的。
似乎是覺得沉默很難忍受,八咫有些不好意思地低聲開口。
對了,你很擅長裁縫吧。我也想拜託你,下次能幫我做一件御園高中的校服嗎?
……好。
人類走進臨時據點時,聖甲蟲小隊的三人已經全副武裝,準備完成。
斜奏更換新機體時,阿西莫夫就交代過一些事項,她的意識海問題需要特別注意。
任務內容是,潛入在洛普拉多斯附近的隱藏據點,帶回一切有價值的資料。
目擊情報顯示,升格者曾在此反覆出沒。
出發前,最為熟悉洛城情況的斜奏似乎一直不太自在,總是低著頭。
本以為是再度回到這個與她淵源深遠的地點讓她心情複雜,可仔細一看,在她飄動的鈷藍色髮絲間,除了露出機械結構的後頸,竟然還帶著一段閃著紅光的電磁脈衝項圈。
……
必要的保險措施。
如果機體因意識海問題失控,指揮官向項圈輸入緊急信號可以讓我完全喪失行動能力。
人類指揮官不寒而慄,似乎和當時麗芙用的是同一種技術,只是程度略有不同。
藍髮構造體顫抖了一下,順從地轉過身停在了自己面前。
下一秒,人類的行為讓她無法理解地僵立在原地。
人類將項圈用權限解開,伴隨著緊急解除的嘀嘀警報聲輕巧地摘掉。
……?!
執行任務前的機體適配期裡,代替瓦萊莉亞穩定斜奏的意識海後,已經明白了她的情況更需要時間和信任去解決。
粗暴的手段會適得其反。
更重要的是,在相處後,自己願意相信名為斜奏的構造體,相信她把同伴的生命看得同樣重要。
可是,這上面還有定位系統,以防……
……
我明白了。
三頭犬小隊持續跟蹤著升格者本人的行跡, 清庭白鷺負責在上空待命支援。擔任中堅攻手的聖甲蟲則來到目標地點,準備秘密潛入。
眾人都收到了希瓦收集地形數據後建立起的據點三維預測模型。
與其說此處是據點,不如說……
這是一艘停泊在荒山間,功能齊備的飛船。
或許這正是它能躲過昔日一劫殘存至今的原因。
目標據點,距離五公里。
運輸機緩緩下降,為了隱秘作戰,切換成了車輛行進。
車輪在焦土上留下道道車轍,剛行駛沒多久就出現了異常情況。
後面怎麼會有感染體?我們被發現了?
不,過去這裡是試驗場,只是附近的游兵殘勇跟在我們後面,被剛才運輸機的動靜吸引過來了。
一聲電磁軌道炮的轟擊響亮地打在他們的車輛附近,炸出一團氣勢洶湧的黃霧。
好吧,這回大概是真的被外圍自動防禦系統發現了。
真謝謝你的及時提醒。
……但這還怎麼隱秘行事?!
話音剛落,斜奏已經行動。
她從車上躍起,高高扔起剪刀,踩住鋪設下的磁感線,將炮口朝向引誘到了高空。
小隊的其他人立刻心領神會。
在極限射程內,正在按計算輔助修正軌跡。
三,二,一,八咫!
灼眼的霞閃在軌道炮發射下一炮的同時也擊中了活動目標。
高能量團塊擦著斜奏隨風飄揚的裙角飛了出去,在遠處爆炸。
人類迅捷地拔槍射擊,優雅落下的斜奏接上空檔,控制巨剪將附近滾落的感染體徹底分斬。
荒地之間頓時出現一道道以女僕為中心的,審判般的十字閃光。
駕駛位的希瓦猛踩加速,強烈的推背感壓得人類一窒。
不能停下,感染體會越聚集越多的!
可斜奏呢?
三人的視線全部投向身後在風暴中獨自佇立的女僕。
只見她控線分別拉回了一分為二的剪刀,猛地一踏地跑了起來,帶動著剩餘的敵人,步伐均勻地跟在了車輛後。
但疾馳的車前也出現了攔路的感染體。
人類的喊話被風壓扯得支零破碎。
不,這點數量比起上次來說,完全沒問題。
抱歉,這次是聖甲蟲的主場!
希瓦, 幫我計算!
不用你說!
八咫在頃刻間發難,攀上車頂向眼前的敵人集團快速揮出一棒,帶著殘影的電光蔓延,精準粉碎了前方的包圍。
許多機械斷肢骨碌碌地翻滾,被車輪碾壓過去,埋沒在塵土之間。
一些感染體不再追逐車輛,轉而向跑動著的斜奏襲來。
貴安,然後,永別了!
用力把剪刀扎入地面,藍髮構造體借離心力蹬轉切割,周圍被千穿百孔地清出一片空地。
緊接著,她側身踩著倒下的感染體不停向前跳躍,磁感線來回伸縮,最後連住車尾的保險桿。
輪胎發出一聲刺耳的摩擦,硬生生被拉得一滯。
車輛在崎嶇的大地上打滑,冒出焦臭氣味。
抱歉。
像個微型堡壘,堅固無比的軍用車輛被斜奏藉著衝力抬起,向後拋投了出去,徹底從中間被裁成了前後兩瓣。
身在車頂和駕駛位的八咫和希瓦忙不迭地下車,不堪重負的引擎總算也不負所託地在感染體最密集的中央爆炸了。
可坐在後中央的人類還沒來得及靠近車門,已經被連車帶人拋上了兩三公尺的高空。
新的機體……好像還不太穩定。
剩餘的車輛外殼被剪刀乾淨俐落地切碎,在空中散開,斜奏穩穩地站在中央用雙手接住落下的人類,看不太出歉意地說。
失禮了。
啊……
蛤?!
……回去要寫公物損壞報告了。
眾人提高了警惕,步行往前,但直到目標地點入口,都不再有活動的敵對目標。
艙門鎖定解除,緩緩打開,飛船內部寂靜而幽深。
希瓦留在高處偵察警戒,剩下的人魚貫而入,踏入了飛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