構造體中,有些人失去了正常的家庭,在沒有選擇後就走上了這條路。有人認為自己是兵器,是耗材,也有人積極地想要建立新的關係,讓自己在滿目瘡痍的戰場好堅持下去。
斜奏像一台高效的清理機器,工作努力,能力出色,從不抱怨,也不會為清理部隊總要手刃同胞而展現出脆弱和猶豫。她從不和人主動打交道,拉近關係。
就算他人跟她閒聊,她似乎也找不出什麼可分享的。
很好理解,黑野方不想再和波拉德相關的一切扯上關係,你也是其中之一。
他們剛在世界政府面前擺脫了那些燙手山芋般的指控,怎麼敢再留下把柄?
簡單來說,從今以後,你換了雇主。以後,請多關照了,同事。
那也沒關係,斜奏想。
核心、秘密和重大任務,通常與工具和配角無關。
可即便是邊緣化的小角色,也會有不和諧的小插曲找上門。
來領軍需品的?
報一下姓名和編號。
……
部門?
清理部隊。
哈……你是清理部隊的新人。
喂,你又來了……
別抓著我,也別攔我!XXX就是被他們處決的!
明明,明明只要再堅持一會,等到支援來了——
XXX已經嚴重感染,無法救治,只是你沒辦法接受這個事實啊……
XXX是誰,斜奏沒有聽清。
他對身邊的人都那麼好,他到底做錯了什麼……!清理部隊全部是劊子手,是沒有自己想法的冰冷工具!
抱歉,XXX是他從小到大的好友,他只是……太傷心了……
幾個相同的音節再次重複了一遍,而這一次,斜奏依然沒有聽清楚,她想這是因為她覺得不重要。
無論對方的指責是否正確,是否針對她,斜奏也沒有反駁的衝動,因為她甚至不會記得對方的臉。
被斜奏的毫無反應激怒,突然,那個構造體掙開了同伴的阻攔,上前扯著她的領子,打掉了她的面具。
說話啊!工具!
你們可以毫不猶豫地殺死別人的愛人親人和朋友,難道你們自己沒有嗎,你知道失去所愛的人的痛苦嗎?
不然你說說看啊,在這世上,你還有什麼在乎的東西嗎?!
——在這世上,你就沒有什麼還在乎的了嗎?
她的眼神閃爍,最後又歸於一片虛無。
我沒有……那樣的東西。
羅斯沃特總是這樣將一個個孩子推向深淵,他救了他們,挑選了他們,但最終孩子們可能會迎來比餓死,比流浪在街頭更壞的命運。
實驗完畢的小白鼠多數要處死,不讓實驗對象產生多餘的痛苦,劊子手優選出最佳執刑方式。
這些動物溫馴,順從,只能在最後發出無用的掙扎嘶叫。
孤兒院的孩子們已經無法再像普通的孩子那樣活下去,是你親手裁剪掉了孩子們的路!
你不過就只是個偽善者,利用孩子們的懵懂和無知,去屠殺他們未來的罪人。
他本以為自己早有這份承擔罪孽的覺悟。
重新做回老本行後他只覺得如釋重負,或許就像帕蘭戈斯基嘲笑過的,他根本不適合做這一行。
斜奏對於羅斯沃特而言是個特例,一個既提醒他雙手的罪孽,又給予他贖罪機會的特例。
只是一時的好心。他隔著手套撫摸著這隻他親手挑選出來的小白鼠,它便安靜地瑟縮在手掌下不動了,彷彿是感受到了這種暫時的保護。
它的溫順服從不過是一把磨得鋥亮的刀,印著受害者的表情,也印著加害者的。
羅斯沃特和她從來沒有過多的交談,但他們習慣於彼此的陪伴,就算只是沉默地坐在餐桌的兩端,也變成兩人在一天結束時心照不宣的固定儀式。
情報站的日子很平淡,與以前比起來平淡太多。
他們的職責只是像魚融入水中一般,將裁縫店融入洛普拉多斯。
你或許可以放輕鬆些,比如……多笑笑。
這是命令嗎?
訓練的時日過於漫長,斜奏一開始無法理解什麼是日常。
她活得一板一眼,原來在課程的時間,就用來練習裁縫。
比起波拉德的教官,羅斯沃特非常耐心,在裁縫上稱得上是博學。
他擅長觀察進店客人的體型,說出客人的職業,判斷他們的喜好。
教師總是頸部前傾,運動員往往胸和四肢更加強壯。身體若是流線型的……那就值得特別注意是友是敵。
好的西裝展示一切,也要掩蓋一切。
你沒有什麼想要的嗎?你喜歡裁縫,是因為流浪之前的生活?
他刻意裝作口吻輕鬆,翻找著自己許久不見天日的寶庫。
我們世代都只做最好的裁縫,只做給最符合條件的一些人。
這世界以那些真正有能力去改變的人為軸心而運作,我們所有擁有職業抱負的人,都把盡力靠近軸心當作志向。
沒有應答。
或許,你想要一台自己的縫紉機,一些更好的布料和更名貴的繡線?
斜奏只是搖頭。
我把我會的都教給你,也可以教你怎麼自由地創作……
他留給女孩一些思考的時間。
似乎已經考慮過多次,女孩始終還困惑於現在的生活對比以前所失去的和所得到的,她久久地凝視著店外一對路過的父女。
五六歲的女兒似乎走累了,一味揉著眼睛。高大溫暖的父親就將女兒抱了起來,父女兩個笑著相擁了一會,父親將女兒放到自己背上背著。
羅斯沃特的聲音戛然而止。
他想起了那條心照不宣的「潛規則」——對待來自孤兒院的孩子們,可以給他們帶來新的食物,新的衣物,新的玩具,新的書本。
但是不可以給予他們擁抱。
他努力擠出一個安撫的,抱歉的表情。
(這不可以。)
(只有這個……不可以。)
經歷過創傷,被遺棄的後,一個簡單的擁抱也可能引發孤兒院中孩子們的情感依賴,他身為「院長」這麼多年,什麼是為孩子們好,規矩是再清楚不過的。
斜奏對院長的迴避心知肚明,平淡地離開位子,好像剛剛也不過是道了一句最簡單的晚安。
院長先生,是我應該睡覺的時間了。
巨大的無力感襲來,他聽見女孩禮貌地闔上門後,癱坐在自己的座椅上。
他以為他可以彌補那些過去的傷害,可以重新為斜奏建立一個家,但現實擺在面前,像一把鋒利的,鮮血淋漓的剪刀,分開了兩邊,讓人無法忽視。
他至今為止付出的心血,那些建立在犧牲和不對等上的成果,那些洗不清的錯誤,全數編織成這一條無法回頭的不歸路。
情報站不過也是一個拙劣可笑的補救。
(我還能……做些什麼?)
(為了斜奏……也為了我自己?)
天氣轉冷了。 往年,老街區會擠滿從賭場回來,輸個精光,只能留宿街頭的窮光蛋,如今在戒嚴下也看不到了。
女孩不知道這幾天院長東奔西跑在做什麼,也不關心,她輕手輕腳打開過道上的落地檯燈,按吩咐的一樣,偽裝著正常生活。
他們已經有一週沒有共進過晚餐,望著餐桌上空空的座位,她還是移開了視線。
風鈴作響,男人突然攜著雪粒推門回來,手上的包裹打開,裡面是一卷高級的綢帶。
斜奏,過來。我給你準備了禮物。
禮物。女孩茫然。
今天是你的生日吧?
生日,又一個過去熟悉如今陌生的音節。她不知道自己該不該點頭。
我記得你的檔案。
他把斜奏帶進工作檯內,將中央人台上的帽子摘下,親自縫上了最後的點綴。
美麗如星河流淌般的綢帶垂下,羅斯沃特自信,他的手藝還未退步,這優雅的光澤肯定無論走到哪都會吸引來讚賞的目光。
和這件裝飾在櫥窗裡的西裝一樣,用的是最好的布料。
他自豪地將完成後的人台一同擺在鎮店之寶的櫥窗前,好相應欣賞。
好漂亮……
女孩對著眼前精緻的洋裝發出感慨。
這樣一件宛若從油畫中走出的禮服,散發著高貴而上等的氣息。
面料柔滑,泛著微光,領口和袖口綴滿精緻蕾絲,胸前多道細密的立體剪裁,裙襬層層疊疊地蓬開,像清晨將將盛開的藍色玫瑰,每一層都做了鑲邊的銀線刺繡。
而櫥窗裡的那件西裝,更是稱得上氣宇軒昂,王者典範。她連過去在工坊的大客戶身上都不曾見過這樣真正好的東西。
女孩知道,店主幾乎不會把客人帶到櫥窗這裡。
你不想穿上試試嗎?
他和斜奏並肩站著。櫥窗的反光幾乎已經將兩人穿著完備的樣子映照出來了。
出乎他意料的,女孩甚至退後了兩步,搖了搖頭,攪渾了這泡幻影。
人台模特兒披著洋裝,帶著禮帽,恍惚間,像極了她曾經最依賴的好友。但那個人已經不在她身邊,不再會對她輕聲細語地教導。
她得認清這現實。
人靠衣裝。
作為一個裁縫,我們總是相信,好的,合適的衣物會帶來更好的日子。
他一廂情願認為女孩配得上更好的補償,能擁有的和其他人一樣多。
或許這件衣服……能替代他的擁抱。
從來就沒有什麼好日子……
但在這近乎軟禁的生活中,他們只是還在扮演自己應有的角色。
這些生活,不過是任務的一部分,是諜報而已。
總有一刻,會褪下虛偽的假面。
我也不在乎穿成什麼樣。
羅斯沃特啞口無言,半晌,才頹喪地開口。
在這世上,你難道就沒有什麼還在乎的了嗎……
女孩筆直地站著,眼神看向前方,溫順地等待懲罰,和面對那些教官,和之前的每一次一樣。
在乎?讓她們只在乎任務和目標的,不正是自己嗎?
羅斯沃特後悔說出那句話,感到羞恥的臉完全扭曲了。
他突然起身,衝到自己從來都整理得簡潔有序的書桌前,一股腦將裡面的東西全部一把一把抓了出來,全數扔在地上。
女孩平日總是毫無波瀾的表情也變了,她張著嘴,看著這一切發生。
他從最深處掏出一個小盒子,又解了半天機關,從盒子裡揀出一把小鑰匙,瘋了一般衝到那個玻璃櫃前扭開了鎖,把那件華美異常的西裝從人台上大力扯下。
它曾是我做過的,最滿意的傑作,是我在宇宙一隅裡唯一的寶物……!
你知道它有多特別嗎?
他拿起長柄剪刀將這件絕無僅有的傑作和費盡心思新做的洋裝眨眼間剪了個稀巴爛。
碎布,扯開的絲線,棉絮,漫天飛了起來,沉甸甸的金色鈕扣落下,咕碌碌地一路在地毯上轉了一圈,裁縫店裡像下了場狼藉的大雪。
孤零零的人台赤裸地佇立在大雪中央,發出默劇般的嘲笑。
斜奏無助地站在原地,任由線頭和碎片落在她的頭髮,肩膀,甚至覺得它們比飛落的銀叉還危險。
她嘴巴微微翕動,但什麼聲音也發不出來。
……
原本看著它,我才能去不斷相信,人類始終是在進步,始終是向著更好的境界在邁進……
一年只生產23公尺的面料,總共集結700多種頂級織物,連縫它用的針都得是白金。類似的西裝,也只有過去最悠久最富裕的皇室有資格穿上。
但他喪失了將這些毫無意義的名目一條條說出來的力氣。
裁縫喘著粗氣,紅著眼低頭看著手上斷裂的絲線和碎片。
女孩發抖,然後戰慄,一口一口呼著氣,眼神沒有看他。
為什麼……?
我……我不知道。
她根本沒有感覺,沒有對未來的希望。
做個好孩子,今晚的事,就全忘了吧。
做個孩子……
願主……願主寬恕我們……
羅斯沃特什麼也沒再說,把她送回了房間。
快點,再快點。
總是寂靜無聲的雪日裡,命運的風鈴催促著,在與繁華無關的老城區街道上再度響起。
任何事情的發生總是有無數種解釋,人類總是想賦予,我們不能理解的事物以意義。
(至少……)
過多的血沫淹沒了他的喉管,生命正從其中絲絲抽離。他遺憾地意識到,自己來不及道別了。
(告訴……告訴斜奏……)
想要把我的裙子也一併弄髒?不要這麼小氣嘛。
(現實……果然是……一把剪刀啊……)
聖誕節快樂,羅斯沃特先生。
老城區著名的裁縫店主倒在自己的血泊裡,因果報應,各類人類實驗項目已就此終結。
他窮盡半生的努力,化為一場浸淫罪孽的泡影之夢。
巨大的剪刀懸於頭上……
他們的命運就此被剪斷了。
很遺憾,「繡花剪」已經死亡了。
烈火燒燙了她的肌膚,織物燒出的灰燼飛過她的眼前,斜奏從宣判聲中緩過神,眼前的構造體揮著拳向她打來。
她垂下了眼睛,決定結結實實地吃下這一拳。
意料之外,衝擊並沒有到來。
不說話就要打人?話少挺好,禍從口出啊。
修特羅爾,我記得你話挺多。
啊,話多犯法了?
一位高大的構造體卸掉了拳勁,把情緒崩潰的施暴者熟練地往外一擋。他的同伴自知理虧,一邊道歉一邊把他又推又拉地扯走了。
別不當回事,記得帶他去生命之星看看。
修特羅爾囑咐完,回頭拍了拍她的肩膀,揮手驅散人群。
看戲的,都散了吧。
哈,清理部隊算什麼,遇到聖甲虫部隊的人,你才是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
嗯?聽聽,這是好話嗎!
散了,散了,趕緊走。
修特羅爾幫她撿起了掉在地上的面具,遞還了回去。
斜奏茫然地抬頭看著眼前的陌生人,在遲疑中錯失了道謝的機會。
第二次見到修特羅爾,是在任務後滿目瘡痍的戰場。斜奏記得自己是在找尋什麼不見的東西,但找到最後,竟然已經忘了遺失的是什麼。
她彷徨在一堆構造體們的殘骸之間,視線無法對焦。
構造體……是兵器,是耗材,是人類奪回地球的希望……
意識中不斷在重複輸入的新規章新制度。
咦,是你?
丟了什麼東西?我來幫你找。
修特羅爾面容沉重,他不是像在翻垃圾堆一樣地隨便翻那些殘骸,而是像對待一個戰友一樣將他們架在寬厚的肩膀上扶起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斜奏幾乎放棄了,麻木地跟著修特羅爾在毫無二致的慘象間穿梭。
……我記得當時人家挑事,你為什麼不反抗?你還是正常人嗎?
我是構造體,隸屬清理部隊。
不,我是說成為構造體以前。大家又不是生下來就是機械手臂機械腿的。
……
你總有名字吧?人類的名字。
……我叫斜奏。
我是修特羅爾。我們都是人,都有名字,沒有什麼分別。
我們不是兵器,更不是耗材。
他雙手合十,收好一串整理好的銘牌後,鄭重地把一塊輕薄的金屬放在她手心。
瞧,你不是也有你珍視的東西嗎?
斜奏看著手裡那個被擦拭乾淨了的小鐵片,細繩已經斷裂,陳年的血跡殘存在溝壑中,早已變為深褐色。
鐵片上刻著她的名字,但她什麼相關的記憶都想不起來。
修特羅爾守望著她啞然的樣子,嘆了口氣。
我理解每個人情況不同,可能會有個體化差異……但是你的情況,嗯……我前天吃了口冰淇淋,你現在就像是一碗凍硬的冰淇淋……
你是黑野出身的構造體?
……
別,用不著警戒。我和你又沒仇。
我以前是個警察,不好意思,這是職業病。
大個子等不到回答,無奈地摸了摸鬍渣不夠的下巴。
我也有很多珍視的東西……V給我的糖呢?
他掏了掏口袋,只掏出一張撕開的糖紙,尷尬地塞了回去。
以前我在學育區遇到了一群小崽子,就會三天兩頭給我惹事!
唉!但不知不覺的,就放不下了。
……
我……以前,是個裁縫。
她不太適應這樣的熟稔,磕磕巴巴地說,然後看見對方竟然笑了笑。
記住了。以後等你找回你在乎的東西了……再跟我說說吧。
最後一次聽到修特羅爾的名字,已經是尼科拉司令的調令。
他就這麼一去不返,丟下了那些他「在乎的東西」。
你呢?你看,你在乎的……下場是什麼?
從洛普拉多斯的地面任務回來以後,冰淇淋的「凍硬問題」好像更大了。
機體明明從損傷中修復完畢,煥然一新,毫無裂痕,卻又會在某個時間不斷發出痛覺信號,突然流出循環液。
幻視,幻嗅,和幻痛。
我應該聽從調令加入聖甲虫部隊,還是該留在清理部隊?
她執著的搜尋目標已經消失了,從今以後,她該為什麼而活呢?
你不用做出選擇。做出選擇後就要承擔選擇了的責任。你能承擔嗎?
我總是該……完成任務的。
完成任務,只需要簡單高效。
保持原樣就好。什麼都不做往往帶來最好的效果。待在陰影裡,不要想著出風頭,存活率最高。
與莉拉可的生存建議截然相反,一股自我毀滅的衝動常常驅使著她,找一把殺傷力夠強的武器對準胸腔,或者停止去維護機體。
很不幸的是,這些在空中花園都沒辦法輕易實現。
於是,她開始下意識前往更危險的戰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