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血黑色的虛無開始編織一個網路</i>
<i>細胞之間相連,再相連,與那主幹再相連」</i>
雪花還在不緊不慢地飄落,人們快步奔跑帶起的風卻將一切攪亂。
這座滿載老弱的車艙裡顯然爆發了一場混戰——更準確地說,是單方面的屠戮。
狂奔至此的人們一眼就看到了橫屍在車艙邊緣的肯特,還有那位母親的遺體、那位曾想盡辦法也要帶著女兒活下去的女人。
情勢的急轉直下令大家失重,每個人都感受到一陣恍惚。
……
女孩眼神空洞,直直地盯著母親的屍體。
海恩斯手裡握著這些人當中僅有的一支槍,來自肯特——從肯特後腦的彈孔來看,直至被偷襲而死,他大概也什麼都沒察覺。
現在,槍口已經抵在了女孩頭上。
我旁聽了你們的交談……在你們當中發現了一位熟人。
她阻止過我的第一場焚骨證道,甚至連這一次「收場」,她又來妨礙我了……還挺有緣分的。
……
薇拉咬著牙,掙扎著從萊亞背上落地,右手已經死死握住了武器。
你和當年一樣年輕又鋒利,一點沒變。
……早該死去幾十年的東西,居然也和當年沒什麼區別……海恩斯,誰在支持你的複製計畫?
相距幾十年,容貌卻分毫未改的兩個人,在數公尺遠的間隔兩端,彼此相視。
海恩斯沒有回答薇拉,專心注視著薇拉的機體。
構造體……我那位可恨教授的方向居然成了這年頭最偉大的技術之一。
成為構造體的感受是什麼樣的?和我當年說的一樣嗎?
——把脆弱的人身替換成金屬,你是否已經渡過那條河了?
所以……揣好你的野心,只要輔以一點進化,你就可以順利地蹚過那條河……
比如把這副脆弱的肉體替換掉,把其中惡劣的基因剔除,換成……
……把那個孩子交出來!!
嗯……看來你還在河流中彷徨。
而那位小姐就遠比你通透——凡妮莎小姐,沒聽錯的話,你是叫這個名字吧。
他在數名朝自己舉起槍的人中捕捉到了那個銀白色頭髮的少女。
你的想法很直接,丟下沒用的,保全有用的。
現在這車廢物都死了,那個明顯撐不起事的肯特,連同一群哭哭啼啼的老傢伙和小孩,還有那個礙事的女人。
提及那個「礙事的女人」,他啐出一口帶著血的唾沫。
……純粹是個發狂的蠢貨。
好了,現在這孩子也一樣,是個累贅。
海恩斯手上的力氣更重了些,槍口尚帶著餘熱,將女孩的皮膚灼傷。
凡妮莎的表情變得難看至極。
偷聽的傢伙……對我們的隨口討論產生了興趣……?
原本沒有任何反應的女孩在看到海恩斯吐的唾沫後,忽然將整張臉皺起——極端的憤怒出現在她臉上,她一改天真,完全繼承了母親的憤怒。
去死……去死………………去死!!
讓他去死!殺了他啊!!!
海恩斯捏緊了女孩的脖頸,一槍托砸向了她的臉頰,將她剛長出的恆牙打落。
……咳!
累贅不要說話——你們最好也別動。
說出你的要求!
剛才我已經說過了,聽不懂嗎?我想看看哪一種觀念會占據上風。
如果想救累贅,就讓那個紅色的構造體過來換,我正好有話要與她說。
海恩斯示意薇拉。
之前我沒問過你的名字……但「犬」這個代號也挺適合你的,一把鋒利的刀,一條聽話的狗,都一樣好用。
你們把她「遞」過來,我就不殺這個孩子。
「犬」,你信他才是真的愚蠢至極!
用不著你來提醒……!
薇拉迅速觀察四周,但除了清一色的廢墟,沒有任何值得特別注意的景色。
他早該殺掉所有人……留下那個女孩一定是還有別的想法……
絕不只是……想跟我敘敘舊!
是什麼……
胸口迸發出熟悉的急切感,她的意識海混亂如麻,只是堅持站著與海恩斯對峙就相當吃力了。
如果能一擊斃命……
不是一直喜歡用風險交換利益嗎?不是一直想當英雄嗎?不是要站在所有人前面嗎?
來,讓他們看看你的選擇。
人類發現,被薇拉握住的雙刃槍桿正在微顫,那股因憤怒而醞釀已久的力量險些將槍柄捏斷。
那是薇拉在進攻前的姿勢。
……呵………………
讓我猜猜你在想什麼。
不知道海恩斯想到了什麼,這個自言自語的瘋癲老人笑得咧開了嘴。
你肯定在思考……要怎麼以最快的速度殺死我,讓我連開槍都來不及,這樣就可以救下她……可惜那是個錯誤的選——!
閉嘴!!!
長槍撕開空氣,狠狠貫穿了海恩斯的胸口。
令人牙酸的聲響雜糅在一起——肋骨碎裂,心臟被扯碎,脊骨散架,他被瞬間釘死在車艙中。
——咳!
海恩斯噴出一口帶著組織碎片的血,微妙的平衡在瞬息間被打破,幾乎所有人都即刻行動。
人們衝向滿是屍骸的車艙,都想把那個女孩拽出來。
而海恩斯,也堅持打出了那顆子彈,目標卻是正前方。
子彈飛馳,順著長槍撕開的氣流逆流而上。
只有人類的餘光掃到了那一點點掠過的陰影,發現那顆子彈的真正目標是——
薇拉也看到了那顆子彈。就算視覺模組早已模糊,也依舊能看清那條飛馳路徑。
但她躲不開了。
擲出的那槍幾乎耗盡了機體的全部力量,她的身軀尚且保持著前傾……並緩緩倒下的姿勢,再也不能躲避源自許多年前的惡意。
砰!
人類大吼出了那個名字,閃身至薇拉身前——伴隨著一陣不和諧的金屬碰撞聲,子彈穿過那隻樣本箱,正中人類的身軀。
兩人雙雙失力,人類還張開雙臂,硬生生為跌倒的構造體當了墊子,兩個人就這樣狼狽地在地上摔成一團。
薇拉一秒都不肯閉眼,顫抖著撕扯人類的外套和襯衫。
……你中彈了!!
而另一邊,全新的災難並不給任何人喘息的機會。
不對!都離他遠點!
沒人注意到,海恩斯胃袋裡的某種容器也一併被剛才的襲擊轟成了碎渣。
他的目光逐漸渾濁,嘶啞的聲音卻仍順著肯特的通訊裝置傳達到每個人的耳中。
就知道……你……覺得……能救……
他是在對薇拉說話。
……全……錯了……
他盯著倒在不遠處的兩人身上——薇拉依舊紅得像一團火。
你以為……
——你以為自己找到了願意支撐你的人?
——你以為現在的你就敢坦然站在所有人身前了?
——你本該回到泥潭,被折斷,被粉碎,被千萬隻豬狗肆意踩踏再分食。
許多想說的話都沒能傾瀉給那個紅色的女人,但也足夠了。很快她就會知道,她做錯了選擇。
你……活該……哈……
——神明的使者則早已為我闡明了正確的方向。
海恩斯最後的目光望向了天空——在廢墟大樓的頂端,一雙眼睛正一動不動地欣賞著正下方的這場「災變」。
眼睛的主人像是認可了海恩斯的謝幕,他抬起手臂,穩穩地指向了不遠處——海恩斯清楚,這代表他開啟了新的行動。
哈哈哈……我……做到……新的種子……已經…………
像黑洞的引力吸噬物質一樣,從海恩斯的肚腹中心開始,潰爛以恐怖的速度蔓延開,連同他的骨骼內臟脂肪皮膚……連同那個跪在原地哭嚎的女孩。
伴隨著自殺式暴行的是——所有人的帕彌什濃度預警都一同響了起來。
不!那孩子還在裡面!
那個孩子……
海恩斯身體裡也有樣本!都離遠點!!
汪老太察覺異常,急促地停住腳步,一把扯住還試圖往前衝的兩個少年,拽了回來。
凡妮莎的手已經觸及了車艙後擋板,濃郁帕彌什帶來的刺痛立刻從指尖開始蔓延,鮮血很快就浸濕了她的手套。
——!
你們要是也想被腐蝕到連骨頭都不剩,就繼續待在這裡!
…………
凡妮莎和西蒙被快速拖遠,在他們的注視下,海恩斯和那個女孩幾乎化為一攤爛肉,很快就順著薇拉擲出的槍尖滑落、流淌一地。
不遠處的人類也目睹了全部,濃郁的情緒終於爆發。
閉嘴,別再說了……!
薇拉咬牙撕開人類的襯衫,檢查槍傷。
連她都想不到,該死的場景居然會又一次上演——多日來,人類已經衝上來為她擋住兩次致命攻擊。
……要錯也是……
彈孔在人類的衣服和皮膚上留下了灼焦的黑色印記,但沒有血湧出來——沒有血。
沒有血……被什麼擋住了……
什麼擋住了子彈?
一個更糟糕的想法在她的意識海中炸開了,她立刻從人類手中拉出了那隻裝著樣本的箱子。
拉扯的力氣已經很小了,但箱子還是滾落在地。
一顆漆黑的彈孔呈現在她面前,裡面的穩定劑正在迅速流失。
……是我錯了。
汪老太!感染體群正在接近我們!
身為構造體的萊亞第一個察覺了襲擊的迫近。
檢測到感染體群接近……不該這麼快追上來的,來不及撤離了!
立刻重整隊伍,全體!準備迎擊!
汪老太回頭看了一眼車艙,屬於海恩斯的那攤爛肉泥還在肆意流淌。
它混入猩紅的血水,混入猩紅的帕彌什,順著廢墟的溝壑滲透,滲透,再滲透。
在它的滲透之上,踩著它的人們已然陷入困境。
難道……我剛才……不該說那樣的話……?
我不該下車,如果我還在車裡……
海恩斯駕駛的電車轟然駛過——
因幾位年輕人的不同選擇,它在軌道上來回碾壓,環形地、各個分支都不放過地碾死了上面的每一個無辜者。
……真的有人能「利用」帕彌什到這一步嗎?
憑藉汪老太的經驗,她堅信這並非海恩斯一人能做到的事,海恩斯背後一定還有更超乎想像的存在,在支持這場混亂。
但誰都來不及探尋,接下來,活下去都會成問題。
汪老太長嘆一口氣。
……槍還在你們手裡,舉起來!輪到我們再次掙扎了!
那邊的兩個!還能站起來嗎?
……
不遠處的一人一構造體都沒有回應,薇拉垂著頭,有些凌亂的髮絲擋住側臉,看不清她的表情。
汪!汪!
牧羊犬突然跳下去,跑到人類身邊,對著地上的樣本箱狂吠不止,吸引了人們的注意。
以汪老太為首的人們靠近過去,很快就發現,那兩人都像發了神經一樣,一動不動地盯著箱子。
…………
從箱子上的漆黑彈孔裡,好像還能聽到海恩斯的嘲笑。
!退後!
汪老太發現了問題,攔住了其他人。
薇拉還在盯著那個彈孔,她發現海恩斯就像個深扎進大地的標點,在幾十年後的又一個冬日,又一次告訴她掙扎的結局是一片漆黑。
記憶回退至熟悉的冬夜。
醫生格溫妮絲……算是她唯一的朋友,卻早早成為了災難爆發的第一批犧牲者。
之後她加入抵抗帕彌什的軍隊,主動簽署知情書,自願接受改造,
從第一次以構造體的身份上戰場,就竭盡所能地掙扎了。
可就算把自己的手臂拆下來交給隊友,「大眾臉」他們也活不下來。
就算自己做好了背負叛逃罪名的打算,「蜂鳥」和「飛蛾」也一樣活不下來。
就算自己為了這群愚蠢的喜劇演員拚盡全力,也只能將場面推向更糟糕的極端。
「紅髮的死神」是個詛咒,早就有人替她看清了。
你的鋒利,也必然折損在悲劇結局之中。
薇拉死死盯著箱子,齒間摩出壓抑的聲響。
我不接受……還遠遠沒到說結束的時候,我不接受這個結局。
她一把奪過箱子——人類也下意識抱住另一端。
鬆手……!穩定劑還沒徹底流失,你們現在走還來得及。
我去把樣本丟去安全的地方。
……我承認是我做錯了,但我絕不會在錯誤上停留——這份樣本注定送不到了,而把它盡可能丟遠,就是我要做的補救!
人類奪回了箱子,就算穩定劑還在瘋狂流失,也緊緊抱住不再鬆手。
人類倏地抬頭看向薇拉的眼睛。
……
薇拉沒有回答,她回望,人類已經從她眼中看到了篤定的答案。
……[player name],你要做什麼?
等等!
你——
在所有人震驚的眼神中,人類突然將箱子死死按在了自己腹部的傷口上。
你怎麼……!
……這傢伙瘋了!
西蒙和凡妮莎一齊認定同學發了瘋,都不顧一切地上手去拽樣本箱。
劇痛像是將側腹的傷口重新豁開,人類疼得齜牙咧嘴,弓著腰,快要蜷縮成一隻蝦。
……
薇拉的表情變得複雜,她不得不又一次「審視」面前這個人。
……就算這樣,你也一定要把樣本送到嗎?
…………
薇拉得到了一個完全不出她所料的回答,她咧開嘴,也弓起了身子,壓抑著呼之欲出的一切情緒。
……呵呵呵……哈……
哈哈……哈哈哈哈!!!
最後,所有尚未罵出的斥責、所有想一人獨攬的責任,全都化成了巨大的笑聲,響徹在廢墟上方。
那塊材料能堅持的極限時間是6小時——汪老太,能來得及嗎?
……
汪老太聽懂了她的想法。
來不及。在抵達具備解析能力的基地之前,我們會被感染體追上,已經沒辦法邊打邊撤了。
但汪老太給出了確鑿但令人遺憾的判斷。
那如果由我們殿後攔住所有感染體呢?
人群中,銀白色頭髮的少女扔出了一句話——同時,她伸出手,一把拽住了薇拉。
她的眼眶發紅,手套也還在滲血,在薇拉的甲冑上留下一隻驚人的血印。
還沒到寫戰後報告的時候,一個兩個就開始妄想立功了……真噁心!
你是不是自詡救世大英雄,認為我們空中花園下來的「小姐少爺」都得站在你身後?我最看不慣你這副自以為是嘴臉……
就算我是第一次來到地面,我也不可能當一個沒用的廢物……
她不甘心地擦了一把臉。
像剛才你和萊亞給保育區的人撤退爭取時間那樣,我也會!
這裡的所有人都會!
她揮臂指向了身後的人群——每一個曾站在他們身後的難民,都見證了他們的堅持,也都目睹了那輛車上的慘劇。
此時,每個人都無言地做出了自己的回答:再也不選擇沒有終點的奔逃。
——汪老太,這樣夠了吧!
……把所有資源集中到一輛運輸車上!
汪老太下達命令,人們沉默又迅速地開始行動。
即便是這樣……一切做最好的打算,爭取到最多的時間,運輸車也只能再行駛一小段路,抵達不了終點。
肯定有一段路要靠你們自己走。
……我可以背著那個人跑,你算上我的速度。
不行,以你現在的狀態,達不到構造體的正常行進速度。
我可以,我達得到。
薇拉嘗試用武器撐住自己的身體,但只能勉強抬起頭。
我試過了,剛才那個人與我進行的意識連結……有效。
盡可能保持連結,我就能行動!
……
那麼……
汪老太轉向正在獨自享受痛苦的人類。
要實現你的想法、要實現所有人的想法……你就……
……
人類握住自己與薇拉之間的那根繩索。
它們已經來了!
被海恩斯不知以何種方式吸引來的感染體群已經出現在地平線上。它們順著這片廢墟的縫隙中「流淌」,如洪水般湧來。
汪老太取下了肩上的狙擊槍。
好,我和牧羊犬都沒問題。
好久沒有這麼戰鬥過了……很像在運輸部隊的時候。
來吧,站起來!必須即刻啟程!
汪老太抬手,扶上薇拉的肩膀,常年端槍的手臂穩而有力。
薇拉將武器刺入大地,嘗試藉此站起——但這些天來的奔逃一次次在機體超負荷邊緣的試探,已經快要將她的力量透支殆盡。
她爬起,跌倒。
再爬起,再跌倒。
……呃……起來……!
爬起,再爬起,朝著那個人再爬起。
萊亞,來幫個忙!
……嘁!
你們兩個都欠下了還不完的人情,懂嗎!
凡妮莎不願來幫個忙,她拿出配槍,帶著其他尚有武裝力量的難民,頭也不回地去往前方。
……我一定會帶領所有人活下去,我保證。
就算全世界的人都死光了,我也能帶著一撮人好好活著。
至於你們……哪怕被責任捆綁窒息,拼上性命去奔跑……也絕不能讓我們的努力被浪費!
薇拉最後一次倒下去——這必須是她最後一次倒下。
她選擇接受了其他人的力量,仰躺在人群中心,任由他們架住自己的四肢和武器,一齊用力。
一齊向上抬起——
英雄需要一柄利刃,眾人便將刀劍托舉到面前。
這些天我一直在思考……
我發現時間和經歷會塑成一個人。你身邊的每一個人都在支持你,而我身邊的每一個人都因我被掠奪了生命。
所以你的本能是「奉獻」,我的本能是「掠奪」。
她早已看清了自己的命運:因噩運而生,所到之處也盡是苦厄。唯有伴著痛苦不斷掠奪,她才能將一切由她帶來的現實嚥下。
聽懂了嗎?我們兩個走在不同的岔路上,我們全然不同,[player name]。
剛剛凡妮莎也說錯了,我才不想當什麼英雄。
無數雙手將她托舉到人類面前——她看著正上方的那隻手,緩慢地眨眼。
看……你才是。
你可以把所有人的目光和價值都吸引到自己周身,光芒萬丈到令人感到厭煩。
一路上我都在「搖擺」,不止一次不願再跟著你一起續接這場接力,不想再一起為了什麼宏大的目標而犧牲自我。
可現在,我……
她看著痛到幾乎說不出話的人類,不斷想起剛才這個人用自己的血肉填補空缺的那一幕。
她很清楚,這個人妄圖利用蠟做的羽翼飛過大海,可現實的太陽一定會將其融化,一定會令其墜入深海。
我不甘心!
思維信標又一次降落,一陣鑽心的痛楚抵達了意識海,彷彿將這個人正承受的疼痛一同傳遞了過來。
熟悉的疼痛湧向四肢、指尖,她逐漸清醒,力量也一併回籠,緩慢地攥緊了手。
來吧。
她瞭然。
從我<//災難>身上……分得一塊血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