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60年12月20日
晚
這天晚上,天空飄起了雪。
薇拉冒雪踏進了軍區醫院的大門,她摘下帽子,輕輕掃去帽簷上的落雪。
他今晚的情況怎麼樣?
剛吃完晚餐,食慾還是一般。和往常一樣,每天醒來之後就吃飯睡覺看窗外,一句話不說。
哦,還是不肯說話。
他的情況已經完全穩定了,按理說,考慮出院也不是不行……你還要繼續在這裡盯著他嗎?
暫時沒有為他找到更好的去處,而且在轉移之前,最好還是先和他聊上一聊。
薇拉將帽子抱在懷中,徑直走向醫院深處,最後停在「監控」海恩斯的單人病房窗前。
房間內的中年男子已經恢復得不錯,只有渾身融化般的可怖疤痕昭示著曾發生的事。
他坐在床上,遠眺窗外的景色,不知道目光盡頭到底有什麼可看。
我每次看到那些傷疤都會感到不適……真的會有人對自己下這種狠手嗎?為了報復、炫耀……寧願把自己也投入火場,燒成這樣?
薇拉沉默地摩挲自己小臂上同樣的燒傷,隨即側目看向醫生。
她肩上厚厚的落雪尚未全部融化,眼神中也有著從外面帶來的冷意。
如果未來有一天,我為了達成什麼目的、必須交換這樣的代價,那我大概也能做出來。
……不可以,薇拉。
放心,格溫妮絲,我和他不會一樣的。
他能走到這一步,途中一定做了許多自私又自以為是的選擇,但我不會這麼蠢,不僅「犧牲」了自己,還侵害了他人的生命安全。
再說……我也絕不共情一位嫌犯。
不知是病房裡的男人聽到了什麼,他轉頭看向病房的門,與薇拉直直對視。
……
他好像有話要說。
薇拉眼神中透出一抹興奮,被醫生捕捉到。
……據我所知,你的任務應該只是待在這裡監視他吧?
我覺得……你最好,還是不要和他交流過多?
醫生看著面前的薇拉,又一次直觀地體會到了她那份不加掩飾的鋒利。
如滾燙的雪花一般罕見,卻也容易碰撞上什麼災禍,就此消融「折斷」。
醫生忽然有些憂懼,她擔心薇拉會與這位嫌犯產生什麼交集。
她伸出手,想試著阻攔一下,但薇拉還是即刻拉開了門把手。
薇拉當著醫生的面走了進去,順手將外套掛在了一旁的衣架上。
……薇拉,別。
不必擔心,我也想多了解一下他的情況。
喀噠。
薇拉輕輕關上了門,不僅將醫生攔在了外面,她還習慣性上了鎖,將自己與嫌犯關在一起。
……你又來了。
男人的聲音嚴重沙啞,那場火災燒焦了他的嗓音。
我們天天見。但這是你第一次主動開口向我搭話,是有什麼特別的事情發生嗎?
沒什麼要緊事,我只是想吃個蘋果。這盤水果放在這裡兩天了,我沒辦法削皮,吃不了。
男人指了指櫃子上的果盤。
你要求還不少,吃水果還要削皮。
薇拉坐在病床邊,她抽出隨身佩戴的軍刀,慢慢削起一顆蘋果,慢慢哼著歌,就像一個普通的陪護家屬。
{226|153|170}~
這是什麼歌?
自創的,別管。
……
我一直想找機會與你聊聊。你是把我從火場裡救出來的恩人,但我沒找到合適的機會向你道謝。
你知道的,燒傷嘛,疼得很。兩個月來,我每天就在這裡熬著。
男人又指向薇拉的傷臂——薇拉方才為了削蘋果而擼起袖子,那裡的疤痕始終沒有特意處理過。
我相信你是會理解那種疼痛的人。
薇拉抬眸瞥了男人一眼,沒有接話,手下已經迅速削去了果皮,還將蘋果切成了等份的小塊,堆在果盤中。
自己拿。
果然,我看得出來,你身在屠宰場之中,卻和那些隨便屠宰豬狗的傢伙不一樣。
哈哈……就因為我幫你切了點水果?以前沒人幫你做過這樣的事嗎?
沒有。外面那些直立行走的傢伙們,不是任人宰割的愚蠢豬狗,就是磨刀的屠夫。沒人願意做隨手幫忙的小事。
沒想到「黃金時代」在你眼裡就這麼不堪。
你呢?你在溫水煮青蛙的地方還能理解我,也是因為有相似的經歷吧。
薇拉從果盤裡撈出一塊蘋果塞進嘴裡,她咀嚼著,思考要如何回答這份試探。
她完全可以拒絕繼續深入自己的故事,但她想挖出更多——她需要話題。
我的話……
可能要讓你失望了,我很年輕,人生經歷也很尋常,和你所知的黃金時代大眾生活沒什麼區別。
擁有一對普通的父母,被普通地生下,普通地接受教育,稍大一些,就擇校去了現在的地方,如你所見。
你的家人對你好嗎?
很好,他們陪我長大,關心我的健康情況,學業上也多有指導。
這不是做父母的義務嗎?
義務籠統解釋起來就是這樣的。要說別的細節……我還小的時候,他們會早起為我準備早餐,送我上學,晚上會給我講故事。
有人幫你梳頭嗎?
薇拉的回答微微遲鈍了一下——不過也就半秒鐘。
有,還紮辮子。
他們會和你學校的老師保持溝通嗎?
會,他們每個月都會交流我的情況。
男人咧嘴一笑。
編的吧?
你的家人是不是很早就去世了?後面掙扎到士官學院,想靠這條路吃上飯,也是你當時的最好選擇吧?
……
薇拉也露出一個笑容。
你是試圖牽著我的話題走嗎?都被困在這間病房裡了,還這麼自信啊。
不必反思你的編造,很容易聽出來的。
就像窮人想像不出富人生活的上限一樣,你的故事漏洞百出——
你沒有被愛過。
……
你看,我剛才就想說了,同類果然能在人群中一眼辨認彼此。
我有一個朋友,和你的經歷差不多,你要是想聽,我就和你說說。
男人沒有等待薇拉的回答,自顧揮舞著手臂,講述起來。
這個故事確實比薇拉說的真實得多,富有細節,讓他滔滔不絕地演繹長達半小時——不外乎是自幼遭受霸凌、少年不得志、青年無可奈何……被不公和怨憤充斥了一生。
…………我居然就那樣忍受著不公待遇,直到年紀大了還在繼續遭受這些。
嗯……「我有一個朋友」。
薇拉又往嘴裡拋了一塊蘋果,再不吃就要氧化了。
原本我經受的那些……那些偏見、那些不公,我都可以放下了,因為我進了當時最好的實驗室,跟著利斯頓進修……那個年輕卻飽受青睞的小子……
但他和他的研究一樣冰冷,不近人情!他把自己改造成那樣,還在外面裝得人模狗樣,總是找噱頭去賺錢。我瞧不起他,卻不得不在他手底下做事。
我以為我可以忽略掉這種「雜音」,沒想到他居然直接找上門來,否認我的成果,質疑我的態度,還把我的實驗樣本都處理乾淨……
薇拉停止了咀嚼。
是那些違規獲得的屍體嗎?你從哪裡找到的?
我就攢下了那一點錢,好不容易找到渠道買來了樣本。到頭來我被他扣了大帽子,樣本全被沒收了,還說什麼「尊重生命是不可忘記的原則」。
進化之前,「原則」就是最該突破的限制,不是嗎?
……
男人有些激動地伸出雙手,像是想要獲得薇拉的認同,被她側身躲開。
我曾慶幸於在工作中找到摯愛——我將那些成果、那些樣本視作摯愛,卻沒想到被利斯頓那樣的人,一次又一次地奪走所有。
他們不該那樣做,他們必然要付出代價。
所以我給予了他們應得的……只有利斯頓……還剩利斯頓……
男人自述的「故事」與希爾達所說的資訊幾乎沒有差別。
薇拉沉默扮演著「傾聽者」,這是兩月來,男人第一次這樣滔滔不絕,沒想到一開口就恨不得將自己的動機與罪行全盤托出。
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突然把你的事情原原本本曝光給我?海恩斯。
哦,我理解你的疑惑——你是來監視我的,如果我說出我的所為,迎接我的很可能是逮捕甚至死亡……
但相比未來會發生什麼事,我更在乎當下的理解,來自你的理解。
這種認同感實在太難得了。
只是為了博得認同?沒想到我的認同能換來這麼大價值的自述情報。
薇拉的指尖輕輕在腿上敲擊,她忽然察覺到了胸口微微的焦躁——直覺不對勁的時候,胸口就會有這樣的感受。
她不動聲色地將方才擱在果盤上的軍刀擦拭收回,下意識環顧病房內的事物:尋常的桌椅床鋪,正常運作中的醫療儀器,緊鎖的房門,微微開著一條縫透氣的窗戶……
哪裡不對?
窗戶……這兩個月來,你一直在看窗外,也不怎麼愛說話。
在看什麼呢?
薇拉邊說邊起身走到窗邊,關閉了那條正倒灌冷風的縫隙。
雪花飄了兩朵到她的手背上,冰涼與她的警覺作伴。
她看向窗外的黑暗,除了夜間道路兩邊的指示燈,也沒有任何值得特別注意的景色。
不是某個具體的方位,我是在看某種「未來」。
某種「未來」?
所謂人類文明命運的轉折科技點,「零點能」,或者……「伊甸計畫」,你一定聽說過吧,連孩童都能唸出兩句的偉大計畫。
你覺得,零點能點火之後,這世界會發生什麼樣的變化?人類文明……會走向什麼樣的未來?
是新的躍進,還是一舉躍進毀滅?
……
你看不到自己的眼睛,看不清自己的眼神……我來告訴你。
男人掙扎著走下病床,其實他的身體狀況還遠不足以下床走路,但他堅持做這份「可笑」的動作。
他靠近窗邊,靠近薇拉。
你的眼睛裡全是野心,和曾經的我一模一樣,所以我懂你。
但你現在還不明白,人類終將死在通往野心的道路上。
我看到的就是這樣的「未來」……就像每一次工業革命都會帶來難以承受的代價一樣,零點能那種東西也一定會給人類帶來新的生存壓力。
如果不跟隨新革命一併「進化」,那庸碌的人類……豬狗們就只能站在原地,等待危機降臨,任憑宰割。
薇拉的指尖觸及窗子,她眼神花了一下,好像看到外面有紅光閃爍一瞬。
所以……揣好你的野心,只要輔以一點進化,你就可以順利地蹚過那條河……
比如把這副脆弱的肉體替換掉,把其中惡劣的基因剔除,換成……
換成你那些實驗品的模樣嗎?不人不鬼的四不像,還是像你一樣,把自己投身火焰之中?
急切感從薇拉的胸口迸發出,也許是因為方才窗外詭異的紅光。
告訴我,你的DNA為什麼和「海恩斯」的檔案不匹配?是用了什麼方法?
這只是進化篩選的一小步,只要你願意,你也可以做到。
……我們的談話到此為止。
兜圈子一般的對話結束,薇拉走向門口——種種跡象都讓她決定立刻上報。
即便仍沒有實際的證據,她也可以確定那棟大廈的災難就來源於這個男人。
她有直覺,這傢伙需要更高規格的管控。
她將手伸向病房的門,準備離開。
——你確定要打開那扇門嗎?
!
腰間的通訊儀突然嗡嗡作響,來自學院的最高級別集合消息,和醫院的警報一同響起。
嗚————————
看著通訊儀上簡短的訊息,薇拉讀不出任何事件細節。情況未知,卻又十分緊急。
就連他們這些尚未畢業的學生也要做好上一線的準備。
不對……!
海恩斯,立刻回去坐好,不然我會對你行使強制措施!
似乎有詭異的嘶叫聲從走廊上傳來,薇拉立刻閃身躲到了門側,盯著男人老老實實踱回病床上。
是你做的?
當然不可能,你看我現在的樣子,能引發這麼大範圍的騷亂嗎?
也許是有什麼應驗了我剛才說的,「人類終將死在通往野心的道路上」。
……
一個小小的念頭在薇拉心中炸開,像是遙遠又未知的地方、零點能點火的瞬間。
一聲慘叫同時在外面的走廊上響起。
啊——!
格溫妮絲?!
薇拉不再猶豫,拔刀,按向門把手。如果有戰鬥臨近,那她必須出去,去往一線。
但門外傳來「咚」的一聲響。有人倒在了門口,還死死抵住了門,不允許薇拉走出來。
別出來……薇拉,別出來……!
外面到底發生什麼事了?!這裡可是安保嚴密的軍事基地附近!到底是什麼襲擊?我需要資訊!!
……也許是機械……機械都發瘋了。
嘶……好疼……真是沒救了……
你受傷了?趕緊鬆手!讓我出去!
抓緊跳窗走,遠離人流密集的地方……我懷疑這是某種病毒……別的我也想不明白……
再聽我一句……薇拉,千萬千萬……別為了任何事……輕易把自己折斷……
你太……啊啊啊!
薇拉貼在探視窗上,死死盯著外面——她看到了意想不到的一幕,和醫生描述的一樣,發狂的機械冒著紅光,又一次割開了醫生的軀體。
醫生!醫生!!格溫妮絲!!
哈哈哈哈哈哈……你看!你救不了她!
——!打開!打開啊!!!
醫生的屍體不再能抵住這扇門,可在薇拉撞開門的上一秒,外面那些「發狂的機械」也撞了過來。
病房的門搖搖晃晃,眼看就要抵擋不住了。
薇拉倒退兩步,眸中閃爍著「不敢置信」。
跳窗……對,從窗戶走!
哈哈哈哈哈……
你這瘋子,不想死就跟我走!
薇拉一把揪住了男人的領子,帶著人往窗戶跑,一肘撞碎了窗玻璃。
風雪灌進來的同時,發著紅光的機械們也撞開了病房的大門。
走啊!
薇拉用力提起男人的領子,想把他拎上窗台,卻又遭到了抵抗。
都到這種時候了,你還想逃跑到哪裡去?!
哈哈哈……我不跑,你回頭看看,就看一眼。
薇拉一腳跨在窗台上,緩緩回過頭,看向房間內的景象。
薇拉看到男人不知何時摸出了一把刀,對準了自己的咽喉。那不是她的軍刀,看起來是一把早早藏起的水果刀。
而男人身後,是成群的發狂機械體——後來人們稱其為「感染體」。
它們擁在一起,身上沾著醫生的鮮血,迫不及待地撲向面前的二位人類。
薇拉的眼睛瞪大,將扭曲的畫面盡收眼底。
男人像是在薇拉眼中看到了他想要的,露出了一份同樣扭曲的笑容,喉嚨最後一次擠出笑聲——極其滿足的笑聲。
你看啊……人類的野心就是會換來這樣的結局。
你的鋒利,也必然折損在悲劇結局之中。
——住手!!
嘶!!
嚓。
短短的幾秒被無限拉長……利刃刺入滿是燒傷疤痕的脖頸,一朵血花從刀口綻開。
滾燙的血液噴灑而出,濺在薇拉的面頰上,又迅速被湧入的風雪掠冷。
……
…………
滴答。
滴答。
2160年,末世的開幕布被強行撕開撕碎,紛紛揚揚在薇拉面前撒了一地:
噴灑的鮮血,從碎窗湧入的風雪,成群的感染體,與一具滿足自盡的屍體。
………………
不對……不該是……這樣……
某種熱烈的東西隨著風雪一併冷卻了,也許是17歲的薇拉,也許是獨屬於一個少女的野心,也許是屬於一個時代的輝煌。
港口
2161年
2161年,港口。
寥寥海鷗飛在低空中,俯瞰這群倉促準備的人類。
這是最後一批貨了,等全部運走,我們就再也不回這個港口了。
聽說帕彌什正在朝這邊蔓延,估計這地方也會淪陷……到底是什麼東西,全世界都擋不了它毀滅世界。
呿,這狗屎世界,該玩完就完吧,愛怎樣就怎樣。
負責人清點著最後的資產,在螢幕上粗暴地劃了一筆。
說不定我們已經算幸運的了,畢竟在這種時候還有人願意花大價錢買沒用的貨物——那些廢棄的胚胎……之類的樣本。
鬼知道新的大老闆要買來做什麼……算了,不管怎麼樣,咱們也得按要求把這些貨物安全送到指定地點。
哪來的大老闆?
聽說是黑野。
那不稀奇了,確實有錢閒得慌。
不聊了,看樣子可以準時出海,你要一起上船嗎?
我不走,我老婆孩子都在本地,要是那該死的帕彌什真的會吞沒這座城市,那還是和家人待在一起去死比較好。
……
對了,上頭跟我說,今早要來一個人跟船一起走,到時候注意核驗一下他的身份,可不能讓上次總部大廈的縱火案再重演。
叫什麼名字?
我看看……叫什麼「海恩斯」?對,海恩斯。他來過了嗎?
……是那傢伙?他就在你後面,在石階上坐半天了。
負責人詫異地回頭看去,正對上一張中年男子的面孔。
海鳥盤旋而過,中年男子簡單朝負責人點頭示意,隨後再次盯向準備出發的航船。
他今早剛來的時候,對著那些貨物……那些樣本,嘩嘩流眼淚,說永遠都不會放棄「孩子們」……還說什麼「摯愛」……
我懷疑他精神不好,你確定上頭是讓他跟船嗎?
這……
負責人的目光下移,看向中年男子的腳腕,那裡有著一排刺青般的編碼,上面的數字確實與他收到的資訊吻合。
是他沒錯……大概科學家總有一些與眾不同之處。
再說了,瘋就瘋吧,這世界已經夠癲了,再多一個瘋子也沒什麼。
嗨!你!海恩斯?
……
中年男子再次扭過頭來。
上船吧!去好好看著你的好孩子們!
……不止是我的孩子們,我本身的續存……也在裡面。我會認真看好的。
隨你怎麼說呢——抓緊上船,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