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雙手,輕柔地將它與自己護在了手心。
別擔心……我會好好保護好你們。
——某處傳來少女溫柔的嗓音。
不像在耳際傳來,而是從心中響起的……堅強與哀傷的聲音。
彷彿置身於一個永恆的懷抱之中,徜徉而來的水波帶來溫暖的感觸,包裹這副身軀的傷痕。
於是可怖的噩夢也隨潮水褪去。
沒事了……沒事了。
她的聲音,時而清晰,時而模糊。
輕輕敲打著節拍,帶著一種熟悉的旋律,帶來寧和的平靜。
在哼唱搖籃曲嗎?
沉湎於溫暖的海洋中,意識也逐漸模糊了起來……
睜開眼睛。
森冷的燈光刺入眼球,大腦不由得一陣眩暈。
注意到自己醒來,一個身影湊近自己面前。
你在那邊看到了什麼?
是一個淡藍色長髮的陌生少女,帶著一抹捉摸不透的笑容。
陌生的環境,陌生的人,模糊的記憶……直覺使自己迅速坐起身來,摸向腰間的配槍——但那裡卻空無一物。
記憶一團模糊,環境尤為陌生……眼前的人到底是誰,剛剛自己到底經歷了什麼?
你這是怎麼了?一副連我都不記得的樣子。
她蹙著眉頭審視了一下自己,確認了這邊茫然的狀態並不是假裝,垂頭查看了一下一側終端上的數據,她再次開口。
我叫拉斯蒂,這裡是空中花園的監察院,不必緊張,灰鴉的指揮官,你是來這裡執行任務的。
雖然這已經第二次跟你做自我介紹了……
她向自己遞出監察院的ID卡。遲疑地接過ID卡查看,上面的資訊的確與她所說的並無二致……
你什麼都不記得了嗎?
遲疑片刻,拉斯蒂再次確認過終端上的數據。
記憶居然被影響到這種程度……雖然確實在預期之內,但也總覺得有點奇怪……
……總之,你是來這裡執行任務的。我是引導者,你是執行人。
她翻閱起身旁的任務簡報來,這才注意到她手裡的簡報似乎有兩份。
察覺到了自己疑惑的目光,她有些無奈地再次開口道。
哈……本來這個任務是格式塔委派前輩擔當引導的,但她最近似乎在忙其他事,所以引導的事就交給我了。
就是一個不怎麼讓人省心的前輩啦,不用太過關注……畢竟,作為引導者的我可是相當可靠的。
拉斯蒂笑眯眯地說道,一邊將任務簡報遞給自己,一邊不動聲色地將另一份簡報收入身後。
雖然她的說法稍有些可疑,但簡報上的任務指派都是合乎空中花園流程的……唯獨自己對上面的事幾乎完全沒有印象。
嗯。
拉斯蒂收起了有些玩世不恭的笑容。
……前不久,格式塔在地表探測到了格式塔分端的信號,這個分端內部在培育一個「意識」,這種AI意識一旦被感染,就可能出現更大問題。
格式塔將你選定為了執行者,但在意識傳輸的過程中,似乎出了一些預料之外的偏差……
在這個過程中,你失去了一部分記憶,現在看來,你失去的不只是執行任務的記憶,還包括更早之前的一些……
拉斯蒂盯著監視器上的數據,旁若無人地開始思考。
嗯?有什麼想問的嗎?
利用格式塔同源技術打造的超算中心,但較之華胥和格式塔本體,算力要相對低下一個檔次。
分端的存在也是近期才發現的,它為什麼會存在,隸屬於什麼組織,統統一概不知,這也是需要派人調查的原因之一。
你很敏銳。主要原因在於它有成為巨大威脅的可能。
舉個簡單的例子。假設格式塔這樣的存在站到了人類的對立面,受到利用、亦或是被帕彌什感染……
同理。雖然我先前說,分端的算力低於本體,但同樣是不容小覷。
沒錯。
那個分端培育了一個新生的AI意識,這才是需要重點觀測的對象。
作為與格式塔同源的超算中心,有極大的可能性擁有與之相似的內部環境。
而你擁有浸入格式塔內部執行作戰的經驗。
——那幾乎就是前不久才發生的事。
為了解決格式塔對發動機點火信號的屏蔽,挽救正在朝地球墜落的空中花園,灰鴉小隊利用法奧斯之矛潛入了格式塔內部。
但是……總感覺有些蹊蹺。
實際上,在正式讓你浸入之前,我們已經失敗過很多次了。
對方的入侵檢測和防禦系統都相當靈敏,這是當然的。畢竟作為本體的格式塔就具備多層對外防禦機制,擁有這種計算資源的人不可能讓它成為活靶子。
但是,只要能讓它識別為「內部的存在」,情況就會大不相同了。沒有系統會反制屬於自己的東西。
簡單來說,在科學理事會的協助下,我們在分端的內部發現了一具意識「空殼」。
拉斯蒂皺了皺眉,似乎在思考該如何組織接下來的語言。
絕大多數AI意識都只是人類用於解決某種特定領域的問題而生成的,雖然具有解決問題的能力,但實際上終究是依靠指令而執行的機械。
沒有自己的個性,沒有自己的欲望,也不可能產生任何主動的行為。
到此為止,也只能被稱為機械,是聽從命令而為人類服務的東西,沒有承載人類意識的能力。
但那個個體不一樣。它是基於人類的意識樣本而生成的模型,與人類的意識擁有很高的相容性。
巧合的是,雖然它是因人的意識而生的,但卻因為「過擬合」而喪失了個性。
用通俗的話來說,就是一具缺少了靈魂的空殼。
依靠法奧斯之矛,你連結進入那個個體,成為了填充那具空殼的靈魂,這樣一來,你的浸入就不會遭受阻斷。
是啊……
拉斯蒂沮喪地搖了搖頭。
因為雖然是委託你進行的浸入任務,也成功浸入了進去,但結果是你對那邊的情況幾乎沒有一點記憶。
甚至連在那之前我向你交代任務的記憶也一併喪失了。
還不明朗,但也在預料之內吧。畢竟不可能有超算設施如此輕易地接受一個外來的信號,或許中間還有一些我們看不到的阻礙。
這也是讓人疑惑的地方,不過……其實不止是這個地方啦……
探測分端的請求也是由格式塔發出的,至於為什麼會突然捕捉到分端的信號……格式塔給出的解釋是同源技術的追蹤。
硬要說的話,這個解釋算是合理的,甚至可以一併解釋它為什麼會對那具空殼如此了解,但是……
總感覺還有一些其他的因素在……
她苦惱地思索了一會,最終還是頹然放棄了。
由於這件事是在向未知勢力進行秘密滲透,並且,格式塔分端的存在很可能會造成空中花園的一大部分人的恐慌,所以任務擁有極高的保密層級。
灰鴉的指揮官,實際上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你這次失憶,我甚至有權不向你解釋任務的經過。
因為後續還要再請你繼續浸入嘛,如果你什麼都不知道,下一次我還是得再向你解釋一遍,那樣太麻煩了。
拉斯蒂在原地伸了個大大的懶腰。
總之,那個分端的情況還有待後續觀察。
希望這一次的失憶只是偶發現像……下一次浸入,能夠讓你帶回來一些可觀的結果。
作為空中花園的最高管控AI,通往格式塔核心區域的通道封鎖只能用嚴苛一詞來形容。
粉髮的女性淡然地立於龐大的機器巨獸面前。
關於矩陣的資訊均已傳輸完畢。
但既然你能夠看到,為什麼不繼續觀測。
因為我並不想干涉它們的成長。
我同樣也很意外……你應允了讓灰鴉指揮官代行觀測職責的請求。
經過推算,這件事情並不違背格式塔的最高指令。
並且,本機需要更多數據,補充對不同技術的認知,而當前,並沒有額外算力幫助入侵這處分端。
依靠人類,可以節省更多算力,探查分端的技術情報。
這樣啊……
那麼,作為提供情報的報酬……也請讓我一同恭候那個孩子成長的消息吧。
就像悄無聲息地出現一般,粉髮女性悄無聲息地再次離開了這處戒備森嚴的房間。
老師。
在格斯特里戈的熒菊花圃,瑪爾塔又遇到了身著實驗服的少女。
她一如往常,低垂著目光,暮色下的瞳孔沒有傳遞任何情緒。
不知是否是自己的錯覺,這張曾經一觸即破的、蒼白的面頰,今天似乎增添了一些血色。
聽到那一聲恭謹的稱呼,瑪爾塔擺了擺手,示意她不必再行禮。
自從赫塔那一屆的孩子畢業,我就已經不當老師了。格斯特里戈不會再有新的學生了。
她厭倦了。
厭倦了以教學的名義收受無家可歸的孤兒,施予教化,最後只能將其作為薪柴送進公司熔爐的冗長循環。
在上一次見到唯之後,她便向公司申請了退休。
但您的教誨我始終銘記於心。
她似乎有什麼苦惱。
瑪爾塔敏銳地察覺到了這一點,她沒有回答,只是靜靜地等待著唯再次開口。
知識與理性是偉大的力量,助人戰勝恐懼,驅散愚昧,而後引人向前。
引用黃金時代的學者留下的名言罷了,我當時只是給你帶去了幾本讀物。
事實證明,它的確讓當時驚惶的我得以成長,並且一路走到了今天。
你不是一直都做得很好嗎?
我不知道,我似乎做了一件蠢事。
那雙一直沒有感情的瞳孔洞射出某種茫然。
我放棄了晉升總部的機會,為了挽回一個所謂的「實驗成果」。
眉毛微不可察地皺起,她的臉龐變得有些鬱悶。
聽起來,可不僅僅是「實驗成果」那麼無機質的故事。
瑪爾塔饒有興致地打量著她。
它的確比較特別,但是公司的執行官那一天恰好在場,對141號的矩陣而言是個很關鍵的日子,決定我們能否分享到另一座矩陣的算力。
除此之外,沒有證據表明我當時能夠在50%以上的機率說服執行官,實際上,10%或許都不到。
為了做一件幾乎不可能的事,犧牲可能的巨大利益……綜合各種因素,我做了一個錯誤的決定。
你認為當時不該救它?
不,我就是要救它。
一臉堅定的樣子啊,瑪爾塔不禁莞爾。
那是什麼讓你這麼煩惱?
唯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因為這是由感性驅使的行動……這讓我感到恐懼,就像小時候一樣。
我害怕這樣下去,會重蹈覆轍。
瑪爾塔擺了擺手。
一直用理性的信條來苛責自己,反倒會使你感到痛苦。
在我看來,你願意跨出那座寫滿算式和程式的囚籠,並不是一件壞事。
唯輕輕歪了歪頭,似乎還是一臉困惑的樣子。
瑪爾塔沒有馬上回答她,只是蹲下身拈住熒菊的花瓣,細細地查看它們的長勢。
我聽說,你出生的地方曾有一句被稱作Je t'aime的話語。
她邊看著花瓣邊淡淡地說道。
唯眉頭一皺,似乎觸及到了什麼不好的回憶。
為什麼突然提起這個?來到萊博維茨後我已經很久沒用過那種語言了。
你應該聽得懂,這是「我愛你」的意思。
當然,但是愛會讓人變得脆弱。
據說這是「咒語」?
是沒錯,但是我不信神。
無關信仰,它只是用來讓人獲得幸福的。
哈……原來如此,這大概就是我小時候過得不那麼愉快的原因。
她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生我養我的人,可一次都沒對我說過這種荒謬的「咒語」。
唯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小聲說道。
瑪爾塔不置可否。
對一個人來說,母語很多時候都是是表達情感最好的語言。
人類受愛詛咒,也被愛祝福……我們就是不得不靠這樣的咒語活下去的生物。
唯仍然是一臉困惑的樣子。
……瞧我,我就算是退休了也改不了說教的壞毛病。
瑪爾塔從拿出了幾包鋁箔袋子,遞給唯。
公司最近送來的物資裡有幾袋咖啡豆,你替我帶回實驗室吧。泡出來太苦了,我喝不慣。
嗯……竟然能讓您都不堪忍受,看來是難得的臻品了。
那我就當是接下來的日子的消遣了,老師。
情況怎麼樣?
面前的研究員們相互對視了一眼,都有些不敢回答。
我問你們情況怎麼樣?
有很多人都精神失常了……我們現在能用的實驗體越來越少了。
那模型的採樣成果呢?
大多數不樂觀……
那種事只有把它們放入機械體裡面運行了才知道。
但是,我記得當時德萊維小姐說過,機械意識都在還沒有達到覺醒的標準之前就放進軀殼,會存在很高的失控風險……
德萊維德萊維,一天到晚都是德萊維。沒有她我們的研究就不能往前推了嗎?
矩陣的安全系統可不是吃素的。別墨跡了,先挑一部分樣本試試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