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普拉多斯郊外,波拉德孤兒院遺址
波拉德孤兒院遺址
洛普拉多斯郊外
警告:檢測到感染體活動,帕彌什濃度即將超過內建屏蔽閾值!
尖利的警報消息已經重複了無數次,在莉莉絲聽來卻是頗為悅耳的戰吼。
姐姐回來看你們了哦?是不是應該再驚喜一些才對呢?
自地下層不斷湧現的行屍似乎無法適應生鏽的軀體,以嚇人的爬姿襲向了防線。
那是當年失敗實驗的產物,將孩童大腦禁錮於鐵殼中的原型構造體。
士兵們並不知道敵人是一個個被迫凝滯於人世無法升天的靈魂,只覺得這圖景宛若地獄。
各小組,收縮防線!
……彈藥基數不足,立刻呼叫後援部隊,準備執行撤離!
暗紅色的循環液像雨水一樣濺射在作戰構造體們的傷口,但他們無暇顧及。
保持鎮定,使用短點射壓制走廊左側目標群!
某位小組領隊的命令很快就被全威力高爆彈連發的轟鳴打斷。
……你也想要?來啊!來啊!
呃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徹底忘卻扳機紀律的構造體傾瀉著彈雨,卻被爬行至防線邊緣的感染體牢牢攥住了腳踝。
踉蹌之後,他被拖行在循環液與油汙遍布的木質地面上,掙扎著拔出了手槍。
還沒到赴死的時候!離我遠點,怪胎!!!
咕……院……院長……不……明白……我……
防身武器將一發發槍彈射入了蛇行的殘軀,感染體伴著抽搐將無法識別的囈語和不明液體一併吐出。
死,死吧,快給我去死!!!
孩子們好不容易有了熱情,這麼苛刻多讓他們傷心啊。
紫髮少女像是在饒有興趣地欣賞士兵與感染體的糾纏,修長的肢體卻在半空中劃過一道圓弧。
像是完成高難度體操動作的運動員那樣,她的腿部打了個旋,鋒利的膝刺正巧停在了地上那具殘軀的腦部。
唔……埃莉諾隊長!多謝……
他掙扎著爬起來,謝詞卻以喉中的循環液流淌聲作結。
被刺中頭部的感染體應激式地高抬起金屬手臂,將鏽跡斑駁的鐵刃刺入構造體士兵的後腰——莉莉絲的非致命攻擊反而刺激了感染體。
?!這,這是……
構造體士兵頹然倒下去,走廊中的嘶吼與銃鳴也漸漸停息。
……埃莉……小姐……真的很……我真的……抱歉……
殘軀依然在發出不受控制的顫動,掙扎著向莉莉絲爬去。
她甚至能清晰識別出那個聲音——即便換了音色,她也知道那是屬於某個霸凌者的懺悔。
歡迎倒是熱烈,但讓我手下的戰士們很困惑哦?他們實在無法理解,一間孤兒院怎麼會是洛普拉多斯郊外帕彌什活動最旺盛的地方。
求……求求你……我……
那鐵外殼下的記憶,最後的片段就停留在思維器官被活生生割離脊柱與顱骨的劇痛。
若干年後,被困的靈魂卻被名為帕彌什的東西附著,成為了無法領悟當下的傀儡。
斜……奏她……斜奏不……在這裡……
感染體的液壓結構都在發出幾近崩毀的蜂鳴,它卻擠出了最後的獨白。
哦?你覺得我回到這裡,就是為了找她而已?
她發出一陣幾乎算得上獎勵的柔笑,似乎在感謝感染體的真誠。
都說人性本善,這話真是一點不假。
作為交換……我當然也會回應你的心願。
但是,我的月傘今天已經很髒了,可不能再增添更多汙漬了哦?
構造體小腿腹敞開複雜的結構,潤滑充足的摺疊足刃伴著輕微的齒輪運作聲彈出。
她像是要跨越地上的構造體士兵屍體一樣,優雅地抬起步子,將足跟落在了感染體殘軀之上。
晚安……睡個不需要拘束帶的好覺。
不再有感染體蠕動,也不再有槍火的轟鳴。在通往地下室的孤兒院走廊上,既沒有人在戰鬥,也沒有人在言語。
那些曾經光榮無比的名字:莊嚴火力小組、彎刀火力小組、常青藤火力小組、雪貂火力小組……在這最後一戰,終結於潮濕泥濘的屍體派對。
此外,還有一位撐起月傘的構造體。
機體遍布汙痕,足靴也沾滿了塵埃和循環液。
但她依然活著,不需要意識回傳、不需要堅不可摧的內建循環設備……
她向帕彌什資訊編織成的網路徹底敞開了自己。
構造體火力小組整備甲板
兩小時後
兩小時後,構造體火力小組整備甲板
……最後一個清理的據點是孤兒院?
她略帶不滿地複述著作戰報告中的地理資訊。
正是如此,那裡是城外最後一處高濃度地區。
從血戰中生還的構造體稀鬆平常地回應著,彷彿在描述他人所經歷的故事。
讓你失望了?我是不是應該道歉才對?
姑媽扔來一個挑釁般的目光,而侄女明白她在指什麼。
斜奏至仍處於失蹤狀態——但莉莉絲卻並不顯得心急。
過去了這麼多年,就算那裡餘下了什麼線索,也被重度汙染腐蝕殆盡了吧。
多謝姑媽依然在為我著想,但如今我們還有更要緊的事要辦。
自從數年前的那次意外洩露事件以來,莉莉絲對蒙扎諾的願景似乎有了更多配合。
……總結一下戰果:洛普拉多斯的感染體活動已經徹底肅清,我們基本奪回了它的控制權。以城市為依託,重返地面的行動終於可以開始了。
但大規模的保育區離不開足夠的淨化設備,我們首先只能基於洛普拉多斯建造一處地面據點。
這依然是奪回地球的初次勝利。
我很榮幸沒有扯姑媽的後腿。
她總是用禮儀把對話塞得滿滿當當,略顯咄咄逼人,又無可指摘。
……少給自己往臉上貼金,我還沒給你授勳呢。
不過女主人對這樣的油腔滑調已經徹底免疫。
絕沒有冒犯您的意思。姑媽一個人的努力能實現這樣的成果,我作為見證者,真的很開心。
言外之意是,她不需要除了認可以外的獎賞。但這怎麼可能?
成果確實有了,但你想的是要什麼?指揮構造體部隊?你指望讓我相信,頭號牌手的目標是當個軍官?
一座保育區的控制權?還是更多東西?說話!
她頭一次如此直接地將名義上的唯一親屬逼至無法迴避的角落。
姑媽不知道嗎?我一直在賭命呀。
在高危的戰局中全身而退,那種帶有罪孽的興奮感是無可比擬的……
當初的那次疏忽自然是我不對,但突如其來的風險也給了姑媽更多的實驗機會。
置身險境,用實力逆轉危局,然後獲得相應的獎賞——這樣的快樂,就是我渴望的東西。姑媽也一定能理解吧?
少女淡然地垂下睫毛,用娓娓道來應對逼問。
少貧嘴!你很清楚唯一的數據樣本依附在機械體中出逃了!那樣的結果再也沒有復現過!
有第一次,之後必然能有無數次。耐心也是贏牌的關鍵嘛。
昔日的娛樂場裁決者對基本原則如數家珍。
……為什麼每次你都能倖存?
嗯?
被惡語攻擊的少女擺出一副吃驚的神情。
我當然不在意損失了多少構造體部隊,但每次活下來的都是同一個人。
這不合常理。
勝利宣言甚至沒有持續太久,女主人的發言一瞬轉為了質問。
姑媽認為,內建屏蔽和意識轉移,是通過帕彌什的考驗、邁向進化下一階段的方式吧?
只是一味逃避病毒,總有一天還是會被病毒吞噬的呀。
簡直像是在向孩童解釋些什麼,她的口吻軟得與棉花都沒有分別。
大天才,你想到了什麼?能夠吸收帕彌什的終極武器?
夫人反唇相譏道。
我只是覺得,從不畏懼高濃度環境,或許才是我每次都能幸運生還的原因。
恐懼是思維殺手。足夠鎮定的神經才能做出迅速準確的判斷,極大提升倖存的機率。
少女依然冷靜,將稀鬆平常的猜想全盤托出。
而夫人似乎放棄了質詢。
……沒什麼所謂。機率、運氣——隨便你怎麼說,但我自有我的籌碼。
你的貢獻我向來看在眼裡,所以你倒也不必擔心。
夫人用腔調重新營造出支配者的冷靜。
只要還在空中花園,有朝一日我總能取代黑野議員集團……甚至哈桑的地位。
我不在乎你有什麼算盤,但奉勸你一句:在我奪權之前按耐不住打算,滿盤皆空的可就不僅僅是你或我一人了。
資源、權柄,這些虛無縹緲的概念依然掌握著所有倖存人類的命運。
只是警告你:不要玩火自焚。
我明白您的意思。
兩人身後的滑門發出一陣輕響,久違的金髮男子出現在門外的走廊上。
夫人、埃莉諾小姐……我來了。
作戰順利?
蒙扎諾沒有言語,而是朝著他展示手中的終端。
洛普拉多斯的實況戰區地圖上已經不見一絲猩紅,而是被令人安心的藍色覆蓋。
振奮人心!那,重返地面的議案也能順利起草了……
凱普哈特先生……您又贏得連任了嗎?
莉莉絲忽而拋出一句沒頭沒腦的疑問。
嗯……呃,壓倒性勝利。各位居民還是很感謝我們在戰局中做出的貢獻的!
虛張聲勢的姿態不改,男人的回答中卻帶有一絲猶疑。
蒙扎諾向他使了個眼色。
沒關係,說吧。
……
尷尬的沉默。
先生是要告訴我們什麼事情嗎?
其實,我是依靠委任,才……
我來解釋吧。不需要投票了,因為已經沒有人投票了。
這又是什麼意思?最近發生了什麼事嗎?
她甘心扮演那個對後方一無所知的前線指揮者。
倒是證明了你真的為地面作戰投入了全部心血,對艦內的變局完全沒有意識。
由於當年撤退時的倉促,這艘船的生態循環可靠性並沒有真正完成驗證。簡而言之,水源與糧食已經開始告急了。
這也是我們要加快重返地面進度的原因。
足以動搖時局的資訊被夫人以簡報的口吻悉數交代。
那各位居民……
別忘了,伊甸型原本是殖民艦,為跨世代航行的極端情況預備了數量龐大的冬眠艙。
長期低溫休眠中的人體,代謝可以放緩到幾乎完全不依賴外部資源的程度。
當然,偶爾解凍一兩位英雄也是另一個好處:他們會以最佳的身體狀態,被直接改造成構造體,補充軍力。
……
或許這就是姑媽最為自信的籌碼:用之不竭的龐大「人力資源」。
埃莉諾小姐請放心,核心居住區的生活不會受到任何影響。
酒照喝,舞照跳。事實上,或許是因為地面戰況順利,各位同仁最近的興致比以往還要高漲!
金髮男人永遠也無法改變本性裡的輕佻。
法案、計畫,還需要凱普哈特和他的同行們推動。在少數人贏取那個未來之前,多數人應當配合與理解。
大規模冷凍居民,是議會認可的方案嗎?
明哲保身,換任何人都會這樣選。
只是居上位者最為常見的冷酷抉擇而已嗎?
但平庸的恐怖正是如此上演的。
顛覆常識、顛覆理智,甚至顛覆自人類撤退到軌道以來的全部信念。
莉莉絲已經按耐不住興奮:這幾乎意味著所有人都瘋了,但他們甚至並不知曉病因。
自某個微不足道的奇點開始,所謂的計畫、謀略,早已敗給了更險惡的東西。
就像自目鏡觀察菌群、為那肉眼不可見的生物感到欣喜的科學怪人一樣,她渴望見證結果。
……先生和姑媽也有需要商討的事情吧。不介意的話,我先失陪了。
我需要去……聖洛倫佐喝一杯。
莉莉絲在話語中添加了少許恰到好處的疲憊。
啊,小姐請便。高強度的作戰,光是想想就讓我感到膽寒……
犒勞一下自己吧,這是小姐應得的。
當然,這是她應得的。只是她要迎接的犒勞,不僅僅是一杯引人微醺的特調酒而已。
之後推進據點建設的繁文縟節,也多勞您費心了。
去吧……我相信你的自制力,但還是多多留意。
如今的貴客們,似乎快樂得有些忘乎所以了。
許可與警告一併托出,是蒙扎諾慣常的風格。
莉莉絲卻把本能的回應溺死在了喉底——
依然堅信計畫固若金湯的姑媽,真的沒有忘乎所以嗎?
多謝姑媽的好意。
最終說出口的話,像蘇打水一樣平淡無味。
收斂的得體,是莉莉絲慣常的風格。
她離開房間,踏步經過空無一人的走廊,消失在直達聖洛倫佐娛樂設施的電梯中。
水晶吊頂下是鼎沸人聲,金屬環固定的裝飾似乎都被震得發顫。
就和許久之前的女孩初次步入幸運38娛樂場大廳那天一樣,這樣的場所從來不曾變過模樣——
無論是黃金時代還是災後餘生,無論在極樂都城中還是在軌道穹頂下。
滿上!滿上!不就是信用點那種東西嗎,我不差錢!
行為乖張的男人揮舞著高腳杯,將一張黑金配色的卡片戳在金屬酒保的臉上。
錯誤:無法識別。格式化中……
被吆喝的機械卻不近人情,重複著意義不明的警示音。
早說了這種鐵皮罐頭不如真人可靠,連手感都……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旁的酒客將一整口杯的褐色液體潑向了金屬酒保,發出一陣鄙俗的尖笑。
你,你可別浪費啊!不想喝不如給我!
方才要求續杯的人似乎痛心疾首,將手中的玻璃都棄置在絲絨檯面上。
它不聽你的話,我教訓一下怎麼了?!
呵斥換來一記醉意熏天的拳頭。
……嗚!**的,混帳東西!
來啊!
身著西裝的男人們扭打在一起,引得鄰桌的牌客們鬨笑連連。
他們皮膚上的潰爛痕跡在昏暗的燈光下讓人看不真切,畢竟沒人會在意那種敗了興致的細節。
玩得愉快……
糜爛的空氣侵蝕著人們的神經,沒有人意識到提著月傘的少女踱步經過了吧檯與牌桌的叢林。
她將視線轉向了大廳一側的自助餐吧。
經典的技巧永不過時——用免費吃食滿足人們的食慾,他們就會忘記離開。
何況,這樣的地方總是不會有時鐘。僅有的警醒都是必須排除的因素。
今天怎麼沒有金箔培根供應了?
餐吧另一側的烹飪機械體早已沒有了動靜,就連指示燈都蒙上了灰塵。
唉,早說了這些東西就是沒真人可靠……
那人不再拘泥於奢侈的請求,而是端起托盤打量著堆積成山的吃食。
唔……先來隻烤龍蝦尾開開胃!
他直接用肥大的指節捏起遍布真菌的食物,將其直接塞入了口中。
而莉莉絲甚至能嗅到腐壞的氣息——
像幽靈一樣迴盪的帕彌什當然無法被根除,只是在逐年累月地侵蝕潔淨的空氣和脆弱的肌理。
而所謂不受影響的核心居住區——以及其下方的實驗設施,恰恰是完全封閉的、滋生帕彌什的培養皿。
嚼嚼……呸呸呸,這什麼東西啊!
男人的面貌皺作一團,發出一陣痛苦的乾嘔。
而他的舌苔和頸部,都隱隱透出不自然的暗紅色痕跡。
諸位好胃口……
她下意識地舔了舔唇——狂熱的娛樂者們渾然不覺,但四下瀰漫著一種她求之不得的氣息。
少女很快來到了通向一樓大廳的扶梯。
迷醉的爵士與乖張的搖滾刺痛所有人的耳膜,不倫不類的搭配卻引來舞池中央的喝彩。
議會席位上道貌岸然的精英們浸泡在汙穢的聲浪中,用玻璃杯奉上詭異的伴奏曲。
對於被圈養於此的人而言,愉悅之外便是虛空而已。
當香檳流成小溪,當金幣聚為高壘,與苦難纏鬥不清又有什麼意義?
她欣賞著自己的傑作。
就是這樣……毒酒和乳酪,是賞賜給你們東西!享受,享受吧!
賞賜的主語卻被有意避開——即將溺斃在欲望裡的人,沒有知曉這個答案的必要。
莉莉絲相信,姑媽也不會介意這樣的結局:她的實驗需要高濃度環境,而自己的做法正為她提供了絕佳的土壤。
至於這些權貴,和冬眠艙中的人一樣,都是可消耗的培養基而已。
但依然有人叫住了少女。台階下面色潮紅的走肉,朦朧中拋出了冒犯的提問。
喂……你,你是誰啊!?……
我是誰?
你們敬愛的裁判、技術傑出的調酒師?
借蒙扎諾夫人之名耀武揚威的大小姐?
……
幸福撫過每一寸仿生皮膚,自鼻腔浸入,將魂魄都染成猩紅色。
她想起那座上古時代被天穹降下的火焰燒毀的城邑,還有城牆之內驕橫恣肆的狂喜。
行使審判權力的,是尚未降臨的那張篩網。她自然無權釋放天火。
但墮入醉欲旋渦的人,歷史上早已有過。
莉莉絲,為您服務。
那樣體面,那樣嫻雅,就連神色的差失都可以被輕易原諒。
被汙血滋養的足跟隱藏在銀製鑲飾之下,在大理石台階上踩出丰姿與欣悅。
她是將無上的喜樂,親手賜予這座囚籠的人。
狂歡者終究要一個接一個倒在他們尋歡作樂的血泊裡,而不存在於此地的黑鍾永遠不會壽終正寢。
三角支架上的奢華燈飾也不曾熄滅,但莉莉絲對篩選的終點篤信不疑。
為什麼你總是能夠倖存?
因為我並不畏懼那些讓你們感到恐懼的東西,就是這樣簡單。
這下紅死病的到來終於被承認,人們卻對潰爛的皮膚和狂躁的神經無動於衷。
在墮落的庭園之中,名為極樂的紅死病開始了對一切漫漫無期的統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