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tory Reader / 浮點紀實 / ER10 醉獄譎籠 / Story
視網膜上投射著成列的整齊蛛網，最終停留在第五行。
片刻之後，視野完全恢復了清晰。
莉莉絲下意識地伸出雙手，白色蕾絲手套已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顯眼的機械骨節。
喝點這個，對你有好處。
醫生遞來一隻插著軟管的聚氯乙烯袋。
……
電解液。從今以後就要適應這些東西了。
她將莉莉絲的遲疑解讀為了困惑。
我明白。我的意思是……有擬酒精型的嗎？
嶄新的構造體自手術台直起身，活動著腕部的關節。然後，將視線轉向身旁的醫者，提出了頗為跳脫的請求。
……？
她向蒙扎諾投去困惑一瞥，似乎在請求許可。
她要是機體吃得消，給她喝就是了。
按您說得來。
醫生從手術台一旁的冷櫃中取出了一支試管狀的容器。
按理說，這相當於傳統概念上的醫用酒精……
……能鎮痛消毒？不錯，正合我意。
她拔開密封，將其中的液體一飲而盡。
然後伸出紫色的舌尖，將嘴角的殘餘也盡數納入口腔。
恰到好處的不修邊幅很快被她身上固有的禮儀取代。
……剛剛接受手術的時候，我對姑媽口出狂言了吧。
之後要是姑媽還有空的話，我們可以去多米尼克紀念廣場的酒吧……
致歉被粗暴打斷。
你承受了理論上不可能成功的手術，我看到的成果就是這樣。至於過程中的不愉快，我可以假裝那完全沒有發生。
所以，收起你那套假惺惺的說辭。
沒等莉莉絲做出反應，蒙扎諾就把話持續了下去。
比起早先的兒戲……今後的考驗才能算得上真正的風險。
你要是真的覺得對我有愧，不如做好率先踏入地獄的覺悟。
好了，下床吧。
她示意莉莉絲離開手術台，同時給醫生們下達了指令。
收集手術資料，復原意識海遭到逐漸汙染的數據模型。
我們會盡快提交報告。
她帶著同事們離開了手術室。
今後的考驗？
話說回來……姑媽也開始推行構造體實驗了嗎。
話語中沒有評判的意味，只是在淡然地陳述事實。
原則在博弈中沒有任何價值。要說什麼原則是永恆的話，那只有勝利。
在洛普拉多斯執行封鎖的那短短幾年裡，軍部已經成功將作戰構造體投向了前線。
帕彌什把原本的棋盤打翻在地，專為恆星際旅途設計、生態系統更加完善的伊甸Ⅲ型自然也沒辦法起航了。
過去我們不受黑野和世界政府議會的左右，如今雖然寄人籬下，當然也不能成為哈桑那些人的棋子。
如姑媽所言，他們壟斷了構造體技術。我們還有什麼勝算呢？
將見風使舵描述為隨機應變，這是莉莉絲在洛普拉多斯見證過無數次的卑猥行徑。
但那些足夠敏銳的人，竟還是能笑到最後。所以，她抑制住了出言嘲諷的本能。
第一代軍用構造體完全是為了應對高帕彌什環境作戰的權宜之計，從意識海穩定度到機體強度都差些意思。
你收集的凜冬計畫資訊並不全面，而黑野自克希拉計畫時代以來的技術積累，已經相當可觀。
黑野想要隱藏真正的實力，不代表我也願意那樣做。
藏好底牌，但要敢於展示手腕。
實力是公平博弈的保障。
她明白姑媽想聽到什麼，將爛熟於心的教誨熟練托出。
很好，看來意識轉移沒有讓你的記憶被燒掉。
夫人滿意一笑。
見識到新一代機體之後，軍部別無選擇，只能與我們合作。
蒙扎諾引莉莉絲離開手術室，來到了走廊上。
舷窗外，是亙古不變的寧靜星海。
走吧，帶你去看看我們贏回空中花園的籌碼。
你是難得的成功案例……但絕不是最後一例。
兩人穿行於艦體內部的複雜結構，與技工、官員和軍人不斷擦肩而過。
那些人似乎都身負不能拖延一秒的緊要事務，幾乎從不駐足。
莉莉絲也在其中發現了熟悉的面孔。
啊，凱普哈特先生……
那個在撤退之前，和姑媽進行交易的最後一人。
嗯？
金髮男人愣了整整十秒。
哦！你是……埃莉諾小姐！
他迅速將視線對上了蒙扎諾夫人。
所以，實驗成功了。
蒙扎諾沒有言語，扔給他一個不置可否的眼神。
頭戴魔術帽的構造體用更為傳統的社交禮儀化解了空氣中的尷尬。
是的，多虧了姑媽的悉心照料……當年黑野積累的成果也不可或缺。要不是姑媽還留著凜冬計畫的老資料，我說不定都沒辦法活著站在這裡呢！
那是發自內心的笑容，就連細長的睫毛都因話音中的喜悅而微微顫動。
在這晦暗的時代，我們正需要這樣的好消息！
男人洪亮的聲音在走廊鐵壁與舷窗之間迴盪，那一刻他彷彿來到了競選演講的現場。
差不多就行了。這裡是空中花園，不是東海岸的封閉管理富人社區。
能活到今天的人都被戰火折騰得死去活來，我很懷疑老一套說辭還能不能為你爭取到選票。
她顯然話中有話，但凱普哈特也心知肚明。
金髮男人壓低了嗓音。
您放心……等到時機成熟的時候，我會在議會發起重新評估構造體技術的議案。
當然，那就意味著我和黑野、軍部同時決裂。
輕佻的神色再次浮上他的眉梢。
到那時候……就煩請夫人多多關照了。
他擅自拉起蒙扎諾的右手，獻上了一個矜持不足、浮誇有餘的吻手禮。
然後，快步向兩人前進的反方向走去。
……
我知道你想問什麼。不用著急，你的獎品我自然也有考慮到。
空中花園軌道運輸系統
偌大的全像圖示出現在走廊的盡頭。
上車吧。
約莫五分鐘後，艦內運輸艙便停穩在一處平台旁邊。
相比早先的實驗設施周圍，此處安靜得像是醫院地下的停屍房。
沒有人流、沒有廣播，就連龐大艦體深處不斷傳來的機械轟鳴都很難聽到。
蒙扎諾引著莉莉絲來到平台盡頭的防爆門旁。
虹膜識別中……阿德里安娜·蒙扎諾夫人，機體識別編碼UAF-07。歡迎。
機體……？！
她倒吸一口涼氣。
金屬外骨骼、誇張的帽飾，甚至連鳥羽都沒有絲毫變化。很難讓人相信那雍容外表之下的血肉，已經被全部替換成了循環液和機械零件。
哼，不然為什麼你是一號實驗體，而不是零號？
感謝我吧，我親愛的侄女。在你躺上手術台之前，已經有人為你驗證了全部風險。
莉莉絲感到憤怒，卻並不意外。眼前身材高大的女人，總是以為自己可以支配一切。
……那樣的痛苦，姑媽竟然早於我體驗過了。對於手術時的失態，我實在感到抱歉。
她滿意於機體的意識海可以和大腦一樣，順利完成言語的偽裝。
我說過，報答我的機會日後還有很多。
蒙扎諾踏入門後的空間。
聲控白光燈迸發出螺栓爆破似的規律響動，向著無光的深處一一點亮。
機體培養倉整齊地排列於房間正中。
軍部和黑野的構造體能在高濃度環境中活動，依賴的是一種叫逆元裝置的東西。
簡而言之，就是用微量帕彌什病毒結晶作抗原，通過中和調諧在機體周圍的有限空間內製造一片低濃度乃至零濃度的空泡。
叫它屏蔽天線都行。
那種機體，一定沒有辦法在高危環境中停留太久吧。
正是如此。
多虧了葛德文的研究，讓我意識到意識海的本質和大腦那樣的器官沒有什麼不同。
人類器官能產生抗體，構造體同樣也可以有。
姑媽的意思是？
如果毒物不可避免的話，為什麼不將其過濾呢？
我的構造體不需要屏蔽天線那種東西……我選擇的是透析儀。機體內建阻斷設備。
這也是你我的機體頭部沒有醜陋凸起的原因。
夫人身上透露出的自大雖是一如既往，但擁抱帕彌什畢竟是一個正確的方向。
莉莉絲沒有透露出太多的驚訝。若是姑媽拿出和黑野一樣的答案，她才會真正感到失望。
假定內建屏蔽能讓機體在高濃度環境中堅持得更久……那病毒濃度超越循環速率的極限怎麼辦？
那就是我要解決的下一個問題了……
意識海和大腦本質相同。你最清楚，大腦是可以移植的。
而軀體這種東西，只要想生產，就要多少有多少。
過濾病毒。意識備份。
短短幾分鐘，蒙扎諾就將兩個極致瘋狂的念頭作為嚴肅的技術討論吐露而出。
那……斜奏知道這些嗎？
她還是捅破了那層兩人心知肚明的禁忌。
哦，差點忘了。
她留在了黑野的地面設施。鑑於現在的戰況，她大概也完成了改造吧。當然，是那種落後的型號。
在向議會提交新一代構造體技術之前，我需要足夠有說服力的對照組。
我們在空中花園無法通過官方渠道獲得的數據，斜奏應該很快就會完成收集。
地表很危險。
她依然沒有評判的意思，冷冷地描述出客觀事實。
為你準備的獎勵，當然要靠你自己去贏取。
僅有黑野的構造體數據遠遠不夠，我還要證明內建阻斷設備的可靠性。
我會從空中花園挑選最為優秀的平民接受改造……他們將使用這裡的機體參與到地面作戰當中，提供一手的參數。
而你呢……能不能趕在斜奏被帕彌什徹底淹沒之前確定她的下落，就是最後的考核了。
……
不要誤解我的好心。要是她死了，我也很難獲得那些寶貴的資料了，不是嗎？
我們的利益從來都是一致的。對於家人來說，這其實是很難得的事情。
她繼續自以為是地刺激著莉莉絲的神經。
沒有的事。姑媽的布局竟然如此周密，我實在是有些吃驚呢。
蒙扎諾還給奉承一個冷笑，隨後踱步上前，用手輕輕撫過一排排培養倉的光滑表面。
博克儂計畫也好，凜冬計畫也罷，都是為了人類能跨越假想中的最終考驗……
如今那個考驗從宇宙變成了帕彌什病毒，但進化的步伐絕不會就此停止。
有些時候，莉莉絲真的很欣賞她的決心。算計之外盡是盲目，卻總能通過反覆試錯觸及那個虛無渺茫的正確答案。
但也僅僅只是觸摸到而已。
稍等，我有些頭暈。
適應機體，很正常的現象。剛才是誰要喝擬酒精型電解液的？
莉莉絲沒有搭理譏諷，輕輕扶住額頭。
她從意識海的數據備份中調取出一段簡略的位元組，那是不明信號源在看似成功的改造手術過程中留下的唯一痕跡。
公理永遠都是這樣簡明。
那是帕彌什病毒的一段代碼，馮·內古特透過升格網路授予她的禮物。
空中花園是人類最後的希望，但我們可以讓這個希望變得更加閃亮。
山巔之城的主人，必能主宰新世界。
姑媽再度發話，將她的意識從短暫的神遊中喚醒。
屬於我們的反擊時代……開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