嘗試校準了視聽模組,但還是無法清晰感知周圍的資訊。
希瓦,希瓦。
瓦萊……莉亞……
耳際的聲音像是隔著層層海水,眼前的光線仍然模糊成一團……
這裡……是哪?
教學樓旁的廢墟,這裡的帕彌什濃度比較低。
正當希瓦準備放鬆時,「波光粼粼」的視野裡忽然閃過一個陰影。
瓦萊莉亞,小心!
幾乎在她開口的瞬間,眼前的景物開始極速旋轉。
隨之而來的是脈衝槍獨特的槍擊聲。
瓦萊莉亞正在架著她連續突進、閃避,這是她完全清醒後才得出的結論。
唔!
真是出色的反應力和身體強度……
不遠處傳來清脆的掌聲,從陰影中現身的,是一位儀態雍容的女性。
早乙女麗香……
據說,正常成年人的反應時間大約在300毫秒左右。
受過訓練的專業人士可以讓這個時間減半。
田徑比賽中,反應時間低於100毫秒就會被視作搶跑。
不顧追蹤著自己的漆黑槍口,早乙女麗香邊說邊悠閒地踱起步來。
瓦萊……莉亞,由你的隊員所述的名字,你應該是人類吧?
如此卓絕的反應力和身體素質,對人類來說可是相當罕見。
資料顯示,現在的你是構造體,但在外表上與人類時期一模一樣。
那些不必要的封裝線和醜陋的改造痕跡早就被我去除了……
雖然不得不為此犧牲了機體的戰鬥性能。
我有強迫症,不復現人類的軀體細節就沒辦法像人一樣思考。
通過模組化的定製,臉蛋也好,身材也好,都能盡可能接近真人。
你是聰明人,應該聽得懂我的意思。你長成什麼樣子都好,我問的是你為什麼還要再回來。
那你也應該清楚,你現在沒有威脅我的立場吧?
麗香玩味地看向瓦萊莉亞身側,斜奏正痛苦地扶住額頭。
如果再不撤退,優華對你們的干擾只會越來越強。
但是現在的你幾乎安然無恙。
一點小特權,不足掛齒。
麗香的臉上始終掛著溫和而疏離的微笑,瓦萊莉亞不禁握緊了槍把。
當然,我可以回答你之前的問題,為什麼我還會再回來。
原因很簡單,優華甦醒了。
那孩子最初的構造體手術並不成功,供能系統是外置的。除此之外,即使改造成了構造體,身體的結構也異常脆弱。
在帕彌什爆發後,我的助手擅自切斷了她的大部分供能管,讓她以低功率狀態休眠。
她身體的很多模組便因此損壞了……即使以現在的技術來看,她的狀態也無限接近於死亡。
究其根本,是因為損壞的不只是普通的模組,還有她的……意識海。
讓優華甦醒過來,幾十年來我曾就此不斷嘗試。正道偏方,無論使用什麼手段,都無法成功。
似乎在為這不堪的現實而憤怒一般,地面又劇烈地震顫了起來。
校舍也開始震盪了,看來……紅潮離這裡也不遠了!
然而,輕易就修復了我幾十年都無法彌補的空洞,運用帕彌什,乃至紅潮的力量……
她邊說邊向後退,身影沒入牆角的黑暗。
那孩子……又擅自承擔了什麼樣的代價呢?
她的表情在陰影的遮蔽下無法看清,但瓦萊莉亞聽出了她言語間的悲哀。
你要……去哪?
去見我的女兒……最後一面。
麗香的留言聲越來越小,瓦萊莉亞知道她已經離開。
怎麼……不開槍,她不是……任務目標嗎?
閉嘴。
等你和斜奏的意識海穩定了,再和我談「任務目標」。
斜奏扭頭看去,只見瓦萊莉亞的臉龐不斷滲出細密的汗珠……
為了穩定兩人的意識海,她已經在超負荷輸出思維信標。
那麼,八咫。
我們的對話,你應該聽到了。
在一陣沙啞的噪音後,通訊終端對面傳來了一聲輕微的嘆息。
瓦萊莉亞疲憊地閉上眼睛。
看來,雖然那個優華甦醒的原因仍然很模糊,但大致可以歸功於柯蕾多爾和紅潮了。
現在還有空與我閒聊,你的隊員不要緊嗎?
哼,從聖甲蟲失聯一開始,救援用的無人運輸機就已經在路上了。
因為那個詭異的「意識投射」,派再多的人也只是無用的犧牲,現在只能寄希望於聖甲蟲了。
尼科拉眯起眼睛,煩躁地翻看著即時回傳的任務簡報。
比起這個,我更好奇的是,意識投射,為什麼竟然能將所有人都當作牽線布偶一樣控制?
很簡單。因為所謂的意識投射,並不是真正的「投射」。
不是真正的「投射」?
你應該了解,意識連結,簡單來說是由指揮官信標接入構造體意識海來實現的,用以輔助穩定構造體的意識。
作為衍生技術的意識投射,使用的是與之相同的方式。
阿西莫夫沒有停下敲擊虛擬按鍵的手,只是微不可聞地嘆了一口氣。
你該說得詳細一點。
也就是說,同樣是將別人的信標接入自己的意識海,但意識投射允許複數個思維信標同時接入。
所謂的「投射」,不過是在自己的意識海裡製造幻覺,藉以產生他人受到自己控制的效果。
如果它真的能做到控制他人,恐怕就不會在科學史上被一筆帶過了吧?
尼科拉將任務簡報扔向一邊,揉了揉太陽穴。
很敏銳。讓複數個信標同時接入意識海,這已經是一個巨大的負擔了。在此之上嘗試傳遞資訊,甚至為控制他人而製造幻覺,更是極端危險的操作。
連結本來就不是為了讓人陷入幻覺而生的……意識投射作為其上的分支,哪怕只是為一個人創造幻覺,也會導致意識海模型嚴重偏移。
也就是說,那個優華已經……
完全脫離人類的範疇了,無論是軀體上還是精神上。時刻保持著那種狀態,她的意識海也會承受巨大的痛苦。
對實驗者有極其嚴苛的要求、輕易就能造成致死的意識海創傷……這也是為什麼意識投射,只配淪為歷史的塵埃。
但作為意識連結的衍生技術,對象居然不單單是人類,甚至包括構造體和機械體。
這恐怕就是紅潮加持下的影響了,帕彌什從不挑食的。
當然……與其說紅潮賦予了優華力量,倒不如說……
阿西莫夫深吸了一口氣,將結論緩緩地吐了出來。
……優華成為了紅潮的信號增幅器。
……老師。
真是有禮貌的孩子。
我本不該停下來的,你也不該在這裡。
六隻手不自覺地攥緊拳頭,八咫的面龐越來越猙獰。
事到如今,你還有什麼資格來見優華?
因為我是她的母親。
她的臉上仍掛著禮貌的微笑,而聲音卻無比淡漠。
母親,母親。
八咫將這駭人的發言反覆咀嚼了兩遍,隨後……
轟——
頹敗的校舍發出震耳欲聾的響聲,灰塵飛滿了麗香的視野。
等到煙霧散去,麗香才發現身後的牆壁被八咫打出了一個窟窿,而她則不無憤怒地直視著自己。
是的,母親。
麗香並沒有因為八咫的威脅而動搖,依然微笑著回應道。
別惺惺作態了!你有哪一刻將她看作自己的女兒,啊?
……
她以前經歷的、現在被紅潮侵蝕的,所有的所有的痛苦,你可曾有一刻感同身受?
將自己的女兒作為科研的犧牲品,這就是你作為「母親」的覺悟嗎?
雖然竭力遏制著自己的憤怒,但她的聲音卻越來越大,最後變成了狂躁的咆哮。
……
麗香短暫地閉上了眼睛,隨後又無奈地睜開。
是啊,她不是我的女兒,只是一個實驗品罷了。
想要迫切了解研究對象的現狀,是每一個實驗者都會有的心情吧?
那就滾開,你沒有資格——唔!
一陣耳鳴後,針扎般的刺痛湧入意識海,她幾乎要再度墜入夢境。
可惡,優華!
而正在八咫痛苦地抵制幻覺時,手腕傳來了溫涼的觸感。
意識海的刺痛又如潮水般褪去,她低頭看了看,發現手腕上多了一個黑色的金屬環。
這是什麼?
當年實驗所用的屏蔽器,雖然在紅潮的強化下已經做不到完全屏蔽了,但多少能減輕一點干擾。
那你呢?
八咫瞥向麗香的手腕,但那裡已經空無一物了。
我已經不需要那種東西了。
沒有屏蔽器、沒有思維信標穩定意識海,你很快就會被感染的。
八咫說著將屏蔽器塞回麗香手中,卻被麗香平靜地回絕了。
這並不是什麼獨一無二的東西,現在的我也還有一個。
我只是沒有再戴上它的必要了。
八咫向後退了一步,只是眼睛仍警惕地瞪著麗香。
恕我直言,即便如此我仍然不能相信你。
這個東西無法彌補優華所承受的……哪怕一點點的痛苦。
……我也沒有期待它能為優華做到什麼、
麗香短暫地將臉撇開,疏離的微笑也逐漸消失了。
我只是在告訴你,如果你非要用實驗者的身份來稱呼我,那沒有人比我更了解我的研究對象。
讓我去見她,無論是作為一個實驗者,亦或是,即使你不能認可,作為一個母親。
這於你而言沒有壞處。
……不要再在我面前提起「母親」的字眼。
八咫一字一頓地說道。
你處心積慮將自己改造為構造體,也要等著優華甦醒的理由,僅僅是為了見她一面?
嗯。
簡潔的回應讓八咫不禁愣住了。
八咫,聽我說。
那孩子的意識海裡盛滿了無數人的意識,甚至要將她自己的意識淹沒。
將她自己……淹沒?
很可笑吧?這是意識投射實驗帶來的必然結局,雖然並不符合我們的預期。
所謂的意識投射,不是向他人投射自己的意識,而是讓他人向自己「投射」,最後在自己的意識海裡施以影響……
你早就知道會這樣,那你還讓她這麼做!
……
麗香的眼中閃過一絲微不可察的痛苦。
就當是那樣的吧。
優華現在在使用紅潮的力量……不怕告訴你,八咫。
其他人的死活我概不關心,我就是這樣的人。
如果優華真的能夠在紅潮中得到幸福,我不會作任何阻攔,甚至會為此感到欣慰。
但事實上,這是一件絕無可能的事。
她微微仰面,讓冰涼的月光撫過自己的面龐。
紅潮溶解的死者不計其數,這與現在的優華所承受的意識數目不是一個量級的。
無論是帕彌什的感染,亦或是他人意識的壓迫,最終都會讓優華的意識泯滅。
即使是現在的她,也在被紅潮的意志所扭曲、在投射中蒙受著巨大的痛苦。
八咫閉上眼睛,遇見優華的一幕幕在腦海裡不斷閃現……
柔弱的、偏執的、瘋狂的,無疑都是優華。但……
她曾經拚盡全力地將自己推離危險,而現在……卻在勸誘自己加入死亡。
正如麗香所說,優華的意志已經被紅潮扭曲。
她早就理解這些事實,只是不願意面對罷了……
……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
讓你……不再猶豫。
去阻止她,讓她從無盡的痛苦中解脫。
阻止她……一旦切斷她與紅潮的聯繫,她還會活下去嗎?
兩人都不約而同地沉默下來,停滯的時間裡,只有樹影無聲地搖曳。
紅潮之女的確給予了她再度活下去的能力,但她真的有那麼善良嗎?
優華具備投射的能力,恐怕這才是她被選中的理由。
如今她的意識已經逐漸泯於其中,直到淪為一個完全的工具,一個沒有意志的增幅器……
等到那時,她就真正地死去了。
麗香的笑意摻進了一絲悲涼。
去吧,八咫。
如果來得及……
我們還能見她最後一面。
八咫不由得再一次攥緊了拳頭,良久,又徒然地鬆開。
……好,我答應你。
她將屏蔽器戴上手腕,向優華所在的地方奔去。
目送著八咫的身影離開,麗香便無力地倚上牆壁。
如果這就是……你所感知到的痛苦……
讓你以這樣的姿態活下去……不過是一種自私罷了。
她的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苦笑,隨後也緩緩地向八咫奔赴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