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tory Reader / 浮點紀實 / ER08 暮往長離 / Story
今天是西奧多和艾維婭娜接受改造和實驗的日子，研究員們對兩個孩子的期待值都很高。
把他們帶進來吧。
最近西奧多的情況不好，我建議再等一段時間。
「再」等「一段時間」？
研究員刻意加重了疑問中的幾個字詞。
皮克曼醫生那邊為新的方向準備很久了，西奧多和艾維婭娜的身體檢查數據我們也確認過了，沒問題。
你是想等什麼呢？難不成你捨不得這兩個孩子？
他意味深長地看了看056。
沒什麼好等待的了，而且今天你也能進實驗間。
需要我做什麼？
我們會嘗試把一名構造體的意識海「遷移」到新的「容器」中。
至於你——那個連結設備，看到了嗎？
研究員指向中央實驗間的那台冰冷又龐大的裝置。
我們需要一個提前連結「容器」的人。
我們都聽說過你的事，在空中花園做研究的時候，你不惜冒著腦損傷的風險，嘗試過與構造體建立連結。
我是有連結經驗。
——雖然這是056求之不得的事，她還是本能地察覺到這裡面有問題。
你和這兩個實驗體很熟悉，皮克曼醫生覺得你對他們的「觀測」會有更高的相容度。
這兩個實驗體很珍貴，皮克曼醫生大概也想穩一點。
……
最先被帶進來的是艾維婭娜，她已經開始哭了，有些吵鬧地想讓拉著她的大人鬆手，在得到警告的一眼之後憋憋屈屈地閉緊了嘴巴。
隨後是西奧多，他看起來比艾維婭娜要堅強些，也被扯著拘束服去往了另一個用於改造的實驗間。
很快，兩個實驗間同時開始運作，透明的管子連接起小小的軀體和能支持他們在改造時存活的設備。
056就坐在密封實驗間的外側，通過透明的防護窗看到裡面的景象。
艾維婭娜不舒服地掙動著身上的拘束扣，西奧多勉勉強強沖056扯出一個笑臉。
056……
其實我也有點害怕。
他大概還想對056說些什麼，想伸出手，但拘束服限制了他手臂的行動。
放輕鬆，你們和鉭-193共聚物的適應性都很好。
研究員的話通過通訊器同步到實驗間中。
構造體改造手術期間無法全麻，從第一刀開始，艾維婭娜就開始了尖叫。
056和在場所有研究員都目睹了這場撕心裂肺的改造。
他們看到兩個孩子被一點點「肢解」——皮膚被剝離，肌肉被切割取下，失去骨骼支撐的血肉在散落之前就被換成了新的樣貌。
改造大概持續了幾小時，直到「全新的」西奧多和艾維婭娜「誕生」，人們才鬆了一口氣。
改造成功了嗎？
在大家小聲歡呼的時候，一個穿著白袍的男人從實驗室外走進來。
皮克曼醫生。
皮克曼滿意地看著隔離間中緩慢調整著視覺模組的小構造體，和另一邊注視著自己的白髮女人。
果然是最好的兩個孩子，可以進行下一步了。
跟在皮克曼身後的幾個人快速走進實驗間，開始準備防護服，而皮克曼還在與056說話。
你就是……■■？我記得你在空中花園的名字。
我沒有看錯，把這份任務交給你是正確的，你和孩子們維繫了不錯的關係。
……
知道這台連結設備能做到什麼嗎？
我知道你想嘗試比遠程連結艙安全便捷的連結方式……但現在這個樣子，我想它距離你的預想還差得遠。
沒錯，目前還是沒有擺脫笨重的連結設備。
皮克曼沒有在意056直接的態度，而是耐心地解釋了起來。
不過比起單純的連結實驗，我想嘗試的東西更多，這台設備能做到的東西也比你想像的更多。
研究員拿出長長的探針，扎進了056的脊椎中，其他貼片設備也連上了這副人類肉體。
孩子們的意識海都或多或少有點問題——都是我們透過這種方式製造的。
那些孩子的意識海病症……伊蒙的記憶數據缺失……還有零七那種不定時的昏睡也是人為的？
056想起了那名實驗人員剛剛說的話，她忽然抬頭，看向實驗間中的兩個孩子。
這就是你的「新嘗試」？誰是「容器」？你要把誰的意識海「遷移」出去？
皮克曼沒有回答056的疑問，啟動了連結設備。
它比遠程連結艙安全一些，但你進行連結的時候，還是會進入和睡眠差不多的狀態，盡可能放鬆。
皮克曼……
意識逐漸渙散，最後連天花板上的白光也消失的時候，殘留在耳畔的是皮克曼的幾句話。
是我邀請你來這裡的，因為我欣賞你願意親自「投身於」實驗的精神。
除我以外，你也會平等地對待這些孩子，我能看得出來，他們都有些依賴你了。
我想我們對這些孩子抱有同樣的感情，讓你來做「引導者」是最好不過的。
接下來，你只需要做好觀測與引導的工作。
056以這種方式，連結到了艾維婭娜的意識海中。
屬於人類的外來意識下，是潮水一般起伏的數據流。也許是因為剛改造完成的原因，艾維婭娜的意識海並不是那麼穩定。
……
056趟過數據，在廣袤乾淨的「空間」中向前搜尋。
真正的構造體意識海，果然還是和她費盡心思捏造的偽意識海有很大的不同。
艾維婭娜？
一個小小的白色影子一動不動地站在前方，聽到056的呼喚，有些好奇地回過頭。
艾維婭娜回頭的那一瞬間——
056忽然感覺自己腦中設置腦晶片的位置傳來陣痛。
艾維婭娜……你怎麼樣？
056……這是哪裡？
艾維婭娜的平靜令056擔憂，她永遠忘不了這孩子剛才哭到把嗓子哭啞的樣子。
也許把眼淚哭乾，把血液流盡，就不會再有苦痛。
這是你的「意識海」。
是屬於我的地方？那他是什麼呢？
艾維婭娜蹲了下去，從「海」中抱起了什麼，又轉過身，讓056看清了懷中的事物：
小小的孩子懷中有一個更小的嬰兒，正緊閉著雙眼酣眠。
……！
這是056做的，對嗎？
……
你們長得很像。
……
也許是艾維婭娜的聲音吵到了嬰兒，他第一次睜開了金色的眼睛，和056一模一樣。
艾維婭娜踮起腳，將「醒來」的嬰兒放到056的臂彎中。
你抱著吧，他是你的。我也不會說出去。
哥哥姐姐說過，意識海裡的東西，他們外面的人看不到，你放心。
對了，你知道今天他們要我和西奧多上什麼課嗎？
……艾維婭娜……你是「容器」。
056幾近喃喃。
……哼，056說不清楚，我知道。
西奧多會被「送」進來。
艾維婭娜指向漫無邊際的地方，在那裡，有另一個男孩的身影。
但他們不會成功的。
看著艾維婭娜無辜又漠然的表情，萬緒忽然感到一陣毛骨悚然。
好疼……我害怕……
西奧多？
有誰來救救我……我疼！
啊啊啊啊啊啊——
▃▇█▄▄▂▆！！！！
隨著西奧多突如其來的尖叫，一道猩紅的「浪」從西奧多那邊撲過來，像是要把此間的所有都吞下去。
西——
人類的思緒被扯出意識海，眼前一片模糊，嘈雜的聲音響起。
等等，先別進行下一步，帕彌什濃度馬上就要超標了……不對！已經超標了！
某個儀器的指針迅速轉過了安全的區域，守著儀表的男性立刻按下了身邊最近的應急按鈕。
讓056停止連結，啟動應急預案！
不能把艾維婭娜也一併「汙染」，結束遷移進程。
好、好的！
西奧多身邊的研究員們早有預料，穿上了厚厚的防護服，現在他們的眼睛透過護目鏡，都緊緊盯著被帕彌什感染的構造體，金屬「鐐銬」慢慢收緊。
而感染體用力地抬起了手臂，在一位研究員的驚叫聲中，扯斷了束縛。
應急預案失效！我們控制不住它！
停下！立刻停下！都撤出去！
不能開門，裡面的帕彌什濃度遠超我們可以處理的程度了，他失控了。
放棄實驗體，其餘人都撤離，不要靠近這個實驗間！
……那，那我們呢？！！啊！！！
感染體掙扎起來，身上發出紅光，防護服也抵禦不了的大量帕彌什將離他最近的研究員的皮膚腐蝕掉。
056視線模糊地看向實驗間內的人，一間正在滑向煉獄，另一間，人們已經匆匆將艾維婭娜撤了出來。
皮克曼則平靜地看了一會實驗間中的「慘劇」，大概是不滿意的，他準備離開。
先不要把感染體處理掉，把能回收的設備搶救出來，艾維婭娜那邊也等等吧。今天辛苦各位了。
■■，你記得給艾維婭娜打上「√」，她今天也做得很好。
有人驚懼地看著離去的皮克曼，而056沒有動，她的眼睛死死盯著透明窗後的「感染體」。
▁█▄▆▂
別▂▄▆▆▇▅▂走……
056的手在顫抖，她想做的事情成功了，而眼前的景象將所謂的喜悅感壓死。
西奧多是最聽話的那個，為了得到她平日的一句「好孩子」，她說什麼都會照做，也會不由自主地黏在她身邊。056能感受得到這份信任與依賴。
直到今天，她也像小白鼠一般被投入這樣的實驗之中。
她真正地站在了孩子們身邊，與他們齊平視線高度，不得不仰望那些從外界而來的、他們完全無法反抗的研究員的手。
此時此刻，她深陷震驚與恐懼中，意識到自己的雙手到底沾染的是什麼。
把小鼠推下深淵的行動中，她也是其中一員。
所有研究人員都罕少提起那場實驗，死去的同事或多或少地在人們心中留下陰影。
他們親眼目睹了感染體的恐怖之處，便越來越防備那些構造體，更嚴格地規定了活動時間，更頻繁的意識海檢測，甚至強化了培育區的大門。
唯獨056在親身參與那場實驗後，看起來沒有一絲變化，她和往常一樣沉默。
沒人願意接近這個疏離的女人，彷彿在小鼠堆中生活的人類也與老鼠無異。
但056是皮克曼醫生點名需要的引導人員，最終的效果也證明他是對的。
研究員有些顫抖地匯報著那場實驗的數據，相比常規的感染速度，他們發現056讓西奧多的意識海多「堅持」了七秒。
此後056成了用於穩定實驗體意識海的連結人員，實驗體都不抗拒她，幾乎不再有被打上三個「×」之後被扔去垃圾場的實驗體。
就這樣過了一段平穩的時間——該出現意識海症狀的實驗體繼續定期「發病」。
實驗結束後在記錄表上打上「√」，再返回培育區，在大人們的安排下一板一眼地過著小白鼠的生活。
056，今天輪到我來「上課」了。
伊蒙，你可以站過來些。
伊蒙是孩子們中的「小大人」，一直警惕對待056，現在也離056遠遠的，緊緊盯著056身旁那個閉著眼睛的小男孩。
……他叫「萬事」，你不喜歡他嗎？
伊蒙搖搖頭。
那為什麼不靠近我呢？你害怕我嗎？
……很多時候我都不認識你，但這裡沒有害怕過。
伊蒙指了指自己的胸口，縱然那裡早就沒了肉長的心臟。
為什麼？
因為你好像是個好人。
好人？
你會偶爾對我們笑，會聽我們說話，不打斷我們。
外面的大人們批評我們的時候，你會來把我們帶走。
到了睡覺的時間，你會給我們哼歌，艾維婭娜怕黑，你也允許她抱你一會。
你是我見過最好的大人。
其實我不會唱哄孩子的歌，都是我編的。
別的事……以前我都沒做過，你們要求，我才做的。
那你就是第一個願意聽我們「要求」的大人。
艾維婭娜說了，上次那些大人們又拿走了我的一些記憶數據。
這次我認識了你三天，這三天你一直是這樣的。
如果我能認識你三十天，可能就會站到你身邊去了。
……過來吧，伊蒙，慢慢走過來，靠近我，不用害怕。
伊蒙在意識海中挪了兩步，微乎其微。
我可以給你一個擁抱……如果你願意的話。
056也不知道這些孩子最喜歡什麼，但據她觀察，只要抱一抱他們，他們就會格外聽話，實驗中犯的錯誤也會減少。
不管外面變成什麼樣，這裡永遠會有一個留給你們的懷抱。
……
不管再怎麼學著成熟，伊蒙也還是個小孩。猶豫片刻之後，他還是選擇相信了這個擁抱，哪怕只有三天的信任。
但他不怎麼喜歡「寄居」的萬事，因為萬事「醒著」的時候，他就得避開，056不打算讓萬事看到這裡真正的「主人」。他敏銳地察覺到056更愛萬事，所以他嫉妒。
但別的孩子好像都很喜歡這個「小弟弟」。
又是尋常的一天，來「上課」的孩子是艾維婭娜。
小心，不要讓萬事看到你，他會記住的。
艾維婭娜的意識海中，她坐在「山坡」上，和056一起看著在下方海邊玩耍的白髮男孩。
嗯，他看到我們可能會害怕……所以我們會藏好的。
艾維婭娜看著自己關節上有些醜陋的連接處，又小心翼翼地看著056的臉色，確認她心情沒什麼不好，才開口。
他的「手指」受傷了……對不起，是我的錯。
……你的錯？
嗯，上次我拿走了一根試管，摔碎了……是不小心的。
……所以他也碰到了，他碰的是底下那片「麥田」裡的「麥芒」，扎傷了。
之前他是不是還跟你說……他碰到海水了？
056靜靜地等待艾維婭娜承認。
也是我……去碰了培養液……我想嚐嚐培養液是什麼味道。
不止這些，那個孩子能看到的一切，連陽光都是虛假的——刺眼的實驗間頂燈可以成為太陽，每一次放晴，就意味著一場由056和實驗體參與的實驗。
056輕輕嘆息。
沒關係。
真噠？你不生我的氣？
056想起前些天，她坐在培育區整理今天的日誌，聽著孩子們睡覺前的嘰嘰喳喳。
那晚孩子們討論的核心是叫「萬事」的孩子。
我最喜歡056，056最喜歡萬事，那我也喜歡萬事。
有他在，我就不是最小的了……嘿嘿，他可以當我的弟弟嗎？
艾維婭娜，少說兩句。
上次056借那些連結線給他看了花，現在他已經能認得好幾種了。
啊……真的嗎？什麼花？
雛菊？我也分不清。
艾維婭娜舉起束縛帶上的一塊鐵扣，詢問遠處的056。
056……下次拿這個當蟲子怎麼樣？
056坐在燈光下，沖這片已經熄燈的區域點點頭。
見056准許，其餘孩子也照做——他們一個接一個，準備拿出自己的「珍藏」，幫056一起，為那個男孩捏造一場美夢。
另一個女孩也在黑暗中呵呵笑起來。
我們好像在教他上課啊……要是能跟他說說話就好了。
……
這群孩子沒有體驗過父母家人給予的親情，在生活嚴苛的研究所地下，他們只能從056身上學到稀薄的「愛」。
而056的愛很簡單，他們效仿起來也很簡單——全部去愛那個名為「萬事」的孩子就好了。
他們永遠沒有長大成人的機會，卻學會了像兄姐、父母一樣去愛那個最小的孩子。
056，056？你在想事情嗎？
艾維婭娜拍拍意識海中的萬緒。
……走神了。
艾維婭娜，我想用最完整的形式把這裡的一切都傳遞出去。
我聯絡不到外面，但可以試著把這裡發生的事情留在一個人的記憶裡。
外面有另一個人……用另一種方式連結著我。
056指指自己的頭部，而艾維婭娜幾乎立刻回應了056。
是萬事嗎？
……
我不懂，不過056做的一定是對的。
……
對了，我想問056一件事……咳！不是我一個人要問的！大家看今天上課的是我，就讓我來問你。
什麼事？
就是、就是……
她扭扭捏捏，眼神飄忽，鼓起好大的勇氣，才在這片意識海中對萬緒開口。
我們……可不可以叫你「媽媽」？
……
056想了很久，最後，她還是點了頭。
好。
但我也有條件。
接下來，你們做任何事情，都要聽我的指揮。
從今天開始，打磨束縛帶上的扣子吧，把它們磨尖，越尖越好。
皮克曼醫生認為西奧多還有價值，將他留在了那個封閉的實驗間中。研究人員們總是會避開這個房間，哪怕經過也都低著頭，不去看裡面的感染體。
056認為，如果其他人將西奧多視作可怕的「惡魔」，那他們所做的就是「豢養」這隻惡魔。
與此同時，056也在隱秘地準備著某個計畫。
她呼喚，邀請，讓孩子們踩著腳下的「草地」接近她。她在孩子們的意識海裡放下一個可以令人安心片刻的懷抱，用溫和的語調告訴他們要做的事。
從今天開始，不會再有人被丟掉了。
外面的人會要求你們把玩具集中放在一處，但你們可以偷偷藏起來一點。
你們有力量反抗他們，有「玩具」就能做到。
如果我發出了警告，你們就這樣做——
056將自己的脖頸擱在磨尖的「玩具」上。
捅進去，然後劃開，就可以了。
他們有了母親，不再是一個個可以隨時被劃去的實驗體編號。他們只是沒見過世界的小孩子，是牽在一條臍帶上訓練出的士兵。
——他們都是056號叛變者生出的「惡魔」。
